第廣龍,1963年生于隴東。1998年6月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1年,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詩會”。甘肅詩歌八駿。已結集出版五部詩集,六部散文集。中國詩歌學會理事、中國石油作協副主席,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
一個深夜回家的人
似乎在歸還借來的身子,也像把
散失的影子,一點一點收回
孤零零的腳步,高低不定
扶不穩的酒瓶子,那一道殘光
還留在手背上。就是要出去
厭倦了茶幾、馬桶和百葉窗
逃避的方式,是一場外面的泡沫
和血液的麻醉,短暫的放縱
到后來,也終于無聊
到后來,還是要摸索著灰白的樓梯
找到開關,照著熟悉的家
覺得自己像個外人,下一個白天
這樣的循環還要繼續
解脫是徒勞的,日子重復
沒有意外,刺激也變得麻木
這成為習慣,以至于
不再需要理由,只是深夜的四肢
在等待安放,在盼著離開
以至于發生了扭曲
一個曾在場面上的人
一個人,經歷過至深的寂寞
也有過喧天的熱鬧,如今
開水放涼了,涼開水在結痂
又有他人追求著熱鬧,和他有相似之處
也有大不同,還記得他曾經的場面
也有本質聯系著的處事方式
他即使不甘于冷清,也沒有心力了
當年苦苦得到的是附加物
必將被抽走或者朽壞,回到了原來
回到了自身該有的狀態
終歸沒有選擇躲開,躲遠
被扯拉進來,或者就愿意摻和進來
有無奈,也有些許安慰
提起他的人,需要他來陪襯
他把這看成自我存在的延續
為此他只能接受,敵意多于敬意的展顯
而那些探出洞穴的面孔,還沒有意識到
將來的霜降
一個擦皮鞋的人
是應該擦拭蒙塵的皮鞋了
把黃昏也擦去,這是不可能的
你的黃昏就停住在油污的手上
身邊是你的孩子,在玩耍一疊廣告紙
你一邊動作著,我能看見你的頭頂
和你的脊背,一邊不住給孩子說
長大了要有出息,別學你媽
見人過來就問擦不擦鞋,只能掙辛苦錢
我坐在高凳上,有些難為情
雖然是付費的交換,我覺得我對你有所剝奪
雖然你的低微里,包含著我的低微
我也對你造成了傷害,可我知道
如果沒有人坐上你面前的高凳
你得到的,也許只有憐憫
孩子似乎沒有聽進去什么,還沉浸在
折疊的快樂中,眼眸閃閃發亮
讓我欣慰,又讓我不安
一個過河的人
他提了提褲腿,河水的衣裳
收縮出許多褶皺,也提起了
這個黃昏的黃金,那跌落的溶液
提起了故鄉,柳樹的樹冠
解開的頭發,凌亂,要掙脫出去
他的糧食在腐爛,妻子在哭
腳下是水,水剛過腳踝
他走得慢,似乎是水流的阻力
似乎又不是,似乎踩到了尖石上
割傷了腳板,他一直在河里走著
到了對岸,風都能把他吹起來
他這一生,就基本過完了
一個裸奔的人
裸奔就是脫光了跑,而且要被人看見
除了瘋子,有這個膽子的可真不多
雞脫了雞毛,鴨脫了鴨毛
在餐桌上發出油光,冒出熱氣
青蛙脫了肚皮,哪怕不是王子
老虎脫了花紋,敗走秋天
這些,我們認為正常
還會發出笑聲
水脫了皺紋,水是死水一潭
石頭脫了青苔,也難以成精
這些,我們都見怪不怪
我們都已習慣
即使天空脫了云朵,星星脫了火焰
道路脫了遠方,歲月脫了硬殼的封面
這些,我們依然沒有吃驚
你只是脫了過去的舊衣裳
靈魂沒有脫,對冷熱的直覺沒有脫
暴露身體的羞澀感,也沒有脫
穿過人群,穿過眾多目光
只是看看,誰對誰
更視而不見
你不是走,不是漫步
而是奔,是裸奔
這點加速度,也使勇敢的你
有些暈眩,有些膽怯
一個在夢里放火的人
經過了太久的壓抑
終于從天上借來了膽子
有名火,無名火,一堆一堆火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用秋天的樹葉,用書里的黃金,
用綿羊和山羊的羊毛,用老虎皮用燈籠
用山頂的云彩,用河床上空的大霧
能燒的不能燒的,都往火里丟
熊熊火光里,時間是虛擬的,
鏡子能加倍熱量,火上澆水也能使火焰更大更高
一堆一堆火,燒了求愛失敗的尷尬
燒了失業的恐懼,燒了無家可歸的憂愁
燒了告狀無門的憋屈,燒了進退無路的絕望
燒吧,燒吧,燒了親人的照片
親人的笑容后退、變形、彎曲
這才變得真實,這才讓親人復活
再相聚一次,再話別一次
燒了故鄉的炊煙,燒了牛車的繩子
燒了水井里的月亮,燒了月亮上的陰影
燒吧,燒吧,燒了往事
不管離得近,還是離得遠
燒了饑餓燒了仇恨
燒了二十四節氣燒了十二屬相
燒了風的衣裳,燒了銅鐘的漣漪
燒吧,燒吧,連天堂的梯子也燒了
連地獄的門牌也燒了
這個放火的人,這個瘋子這個正常人
一會兒大笑著,一會兒大哭著
一會兒僵立著,一會兒搖擺著
這個人,把能燒的都燒了
還不甘心,最后把自己也燒成了一團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