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野
定居江南十年后,由于彌散在江南市鎮中的、優雅古樸而無所不在的地氣的提醒和感化,也主要得益于對博爾赫斯、阿米亥以及諸如宇文所安、田曉菲等海外漢學家的持久閱讀,我終于在語言中聽到了古典心靈投在時間深井中的石頭傳來的回聲,感受到了認同和回應漢語詩歌歷史及文化記憶的沖動。在讀完了一些我心目中的文學英雄和江南士人的詩文集后,立足于一個現代人的文化視野和價值觀念,以及基于我對作為一種“有鄰語言”(西川語)的現代漢語的認識,我寫下了一組以這些歷史人物為主體的詩歌,初步表達了我面對漢語詩歌和文化傳統時的敬意和謙卑,以及建立在還原歷史語境基礎上的、對這些古典人物的精神心跡與存在的理解和追懷之心。在我的構想中,我的觸角將繼續沿著經典化和區域化兩個方向深入到歷史記憶和歷史人物當中,并將旁及書畫、歷史、宗教等領域。像杜甫、李商隱、蘇軾、元好問這樣的古典文化中的一流人物和紫柏、徐枋、柳如是、吳兆騫、王錫闡、朱鶴齡、潘耒這樣的鄉先賢都是我一直傾心的對象,而橫跨這兩個領域的人物,像文徵明、董其昌、黃公望、錢謙益、吳梅村等人,我也始終抱有強烈而過剩的好奇心。將來,我也許能夠用詩歌一一向他們表達出一個后生的懷念和尊重,讓他們重返漢語詩歌的視野。
我為自己的褊狹感到抱歉,當我“尋找銅像以外的另一個生命”(塞菲里斯詩句)時,我的注意力僅僅集中在傳統江南的核心區域,以及它的過去。然而,這“銅像以外的另一個生命”不過是那個作為原型的存在在多變時空中流溢出的不同化身而已,他們從屬于身份定位的分類學而又在心靈上指向那個共同的原型。書寫他們,借用馬克·斯洛寧所回憶的、茨維塔耶娃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首先是“為了心靈,而不是為了精神”,為了讓他們再次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再次經驗自己的命運。因此,書寫他們,就是書寫我對這個作為原型的人的理解。在這個領域,一知半解、斷章取義、矮化和丑化、拔高和圣化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而從一個人進入到一個時代,從一個時代來理解一個人,或者從一個碎片折射出一種命運,從一個人去稱量所有人也許是最起碼的美德。只有這樣,再進行詩歌寫作的加減乘除才是正當的。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既然源自一個原型,也許我寫的人物已經夠多了,已經寫出危險的慣性了,應該停了。然而,整體主義讓我停不下來?,F在,我想借一個小小的范例來說話。在《烽火與流星》中,在從時代和命運的視角航拍完了顏之推的生平及價值努力之后,田曉菲以其收放自如的想象力,引用《舊唐書》,描述了顏之推第二子顏愍楚人生的悲慘結局。作為顏之推全面、實用而中庸、體面的處世哲學的受教者,顏愍楚及其全家在隋朝崩潰后,被一支叛軍俘獲,不久就因為缺糧而被叛軍當作食物吃掉。這是一種使人震驚的黑暗命運,包含著詩歌所需要的全部驚奇,以及對詩性的沖擊。對見識過二十世紀的我們來說,它并非殘酷、野蠻和工具理性的登峰造極。但從這一歷史事件,我可以看到理想與現實、道德與邪惡、渺小個體與龐然大物之間的鴻溝和斷裂,看到理想、道德、個體以及類似于顏之推的價值努力的脆弱與無望。這樣的歷史及人物逼迫著我反躬自問,從整體論上重回那些我們人生中最為基本的、諸如生死憂慮這樣的命題上來,我正是從這個角度“曲解”羅伯特·潘·沃倫所說的“肉體的感受是詩歌的意義”。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把自己對歷史人物的書寫理解成是對尼采偉大教誨的一種服從。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教導我們要“愛遠在天邊的人”,不要愛鄰人,因為那源于對自我的恐懼,是“躲避自我”的歧路和表征。對尼采而言,“遠在天邊的人”是具有強力意志的超人;對我而言,那就是歷史上已經過往的心靈,就是我們自己。
維特根斯坦在《文化與價值》中說:“如果某人只是超越他的時代,那么時代總有一天會追上他?!边@是對那些老是追在現實的屁股后面跑的人的一個善意而含蓄的提醒。身為一個保守主義者,我非常喜歡這句話。盡管如此,我仍然希望,我對那些歷史人物的重寫既讓我經歷了他們的命運,同時也讓他們在我們這個時代復活。我與他們變成了同時代的人。借此,我希望能夠表明,作為對現世崇拜和進步信仰的反動和不滿,皈依于過去、浸淫于歷史本身即是一種價值,但這并不意味著與現實完全絕緣,也許這不過是一種反向進入并斜視現實的方式,從一個精神的、虛幻的角度。因此,從作為現實基座的過去出發,觸摸著往昔的紋理,卻不喪失現實感,從而確立一個現代自我,是可能的。與此相關的是,歷史中充斥著類似于顏愍楚事件的人物與故事,它們有如望遠鏡,當我透過它們從過去眺望未來時,對人之存在常常感到一種普遍而全面的絕望。在不少作品中,我表達了種種虛無、頹廢、消極、懷疑的情緒。然而,我想強調,我并非虛無主義者,借用奇奧朗的話,虛無主義者“是那種在大地上使用暴力啥都敢干的家伙”,而我不過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最后,我必須向博爾赫斯表示我的謝忱和感激,作為他的一個不成熟的中國學徒,我從他那里獲益良多。是博爾赫斯最早讓我相信,過去遠比現在來得豐富和激動人心,精神的漫游遠比現實的刻錄來得重要和意味深長。他給了我一種信念,一個寫作者要信任并尊重時間的沉積層和自己臥游似的勘探,要有想象價值世界的意識和勇氣。同時,博爾赫斯也形塑了我對詩歌文體和何為詩意的理解,他讓我在那些我最為滿意的詩歌中,獲得了我以為是合適的形式、語調和節奏,甚至面對歷史和命運的基本態度,以及對語言的某種溫和而不是充滿暴力的修正和刷新而帶來的驚奇。在那些作品中,我企圖做到,在一種整體主義的視角下,將對時間、人的存在與對語言的沉思結合起來,以此賦予它們作為時間沉淀物的歷史感、結晶感和縱深感,同時,凝結警句,重視修辭的想象,植入學科術語。我寫詩寫得很慢,每一首都是如此,仿佛是為了體現經濟學對價值的定義,為了將足夠多的必要時間凝聚在一首詩中,以抬高價值一樣。最終,在語言上,我希望它們能有機地完成文明化的圈地運動,成為供奉我的敬意和悲觀的園林,而不是一座座爛尾樓。美國詩人巴里斯通曾經說博爾赫斯的詩歌遍布“深不可測的形容詞”,這是我奢望??康囊粋€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