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玉榮
Halliday在《功能語法導論》(1985)中提出了系統功能語言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語法隱喻[1]。Halliday的語法隱喻吸引了很多中外學者的分析和探討,其中包括Ravelli,Martin,Thompson和胡壯麟、范文芳、嚴世清等。語法隱喻并不僅限于詞匯層面,而常常發生在語法層面上;它不是用某個詞去代替另一個詞,而是各種語法類別和語法結構之間的轉換。這種轉換就導致了語法隱喻中一致式(congruent form)和隱喻式(metaphorical form)的出現。一致式和隱喻式是同一意義的兩種不同表達方式:一致式就是通常所說的“平白體”語言;而隱喻式是經過了“轉義”的語言。例如:
①a.The material wealth of humankind has exploded beyond all previous imagining in the last 100years.
b.The last 100years have seen the material wealth of humankind explode beyond all previous imagining.
在①a和①b兩個句子中,①a為一致式,而①b為隱喻式。Halliday分析“一致性”的概念時說到:一致性是指語義和語法層面之間的關系,是指他們在共同進化過程中的起始階段的相互關系。由此可見,語義和語法之間是固定的對應關系。在這一關系中,名詞是指人、物、事、時、情感、概念等實體或抽象事物的詞,用來表示參與者;動詞準確生動的描繪了動作的過程;而形容詞則表示人或事物的性質、狀態和特征的程度好壞等。然而,在實際的語言運用中,原有的語法關系常常會發生一些變化,動詞、形容詞常被轉化為名詞,句子轉化為詞組,從而導致了隱喻式的出現,如①b中的“explode”。Halliday語法隱喻的重要理論支柱之一就是一致式和隱喻式。同時,Halliday認為語法隱喻主要見之于概念元功能和人際元功能。后來,Martin提出了“語篇隱喻”這一術語,而Thompson對其進行了詳細的論述。
根據Halliday的元功能思想,概念功能主要用于描述人類的活動和自然界各種事件,擁有表達思想和經驗的功能;同時又指語言對人們在現實世界和內心世界各種經歷的表達。與概念隱喻緊密相關的是概念隱喻中的及物系統,也就是及物系統中的六個過程:心理過程、物質過程、言語過程、關系過程、存在過程和行為過程。在翻譯過程中要表達一個意義時,譯者常常要經過三次不同的選擇:(1)選擇過程,即要從心理、物質等六種過程中選擇一種;(2)選擇與這個過程有關的及物系統的功能成分,如參與者、承受者、現象等;(3)選擇能體現這些功能的詞類,如動詞短語、名詞短語和形容詞短語等。譯者對過程的不同選擇,必然導致概念語法隱喻的產生。換言之,如果某個過程表達的意義是一致式,當其轉換成另一個過程時,這個表達就成為隱喻式。但無論怎樣轉換,譯者所要表達的基本意義是一致的,譯者是在相對的“等價物”中做出選擇。如①a的語義是個物質過程,①b的語義是個心理過程。①b的語言表達與人類感官的語言表達有較大區別,與現實世界各種經歷的表達也有較大差異,但它屬于語言表達的理性思維。因此,當它從物質過程轉換成心理過程時,也就從一致式轉換成了隱喻式。我們來看看下面的例子:
②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葬花吟》,《紅樓夢》第27回)
a.One day,when spring has gone and youth has fled,The Maiden and the flowers will both be dead.(David Hawkes譯)
b.The day that spring takes wing and beauty fades, Who will care for the fallen blossom or dead maid?(楊憲益譯)
Halliday指出,概念語法隱喻的主要來源是名詞化(nominalization)[2]。在②b中,語法結構即詞類發生了轉換,這樣譯文發生了過程的轉換,“落”和“亡”這兩個動詞轉換成了名詞短語(the fallen blossom or dead maid)。“春盡”和“花落”原本是物質過程(material process),而“紅顏老”和“人亡”則是行為過程(behavioral process)。楊先生用“spring takes wing and beauty fades”這些短句和“fallen blossom or dead maid”這些名詞短語成功的勾畫出整個動態的過程。而在②a句中,“花落人亡”被 Hawks理解成關系過程(relational process),因而 Hawks選擇了形容詞(dead)這一表靜態的詞,從而使栩栩如生的動態過程進入了靜止的狀態,這就降低了林黛玉這一人物的悲劇色彩。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看出②a和②b在翻譯過程中都發生了詞類的轉化,因此,②a和②b都是隱喻式。它的一致式是“One day,when spring has fleeted and the lovely young maiden has fled,no one will notice that flowers have fallen and the girl has died!”(作者譯)。
語氣和情態這兩個系統體現了人際功能。因此,人際語法隱喻就分為語氣語法隱喻和情態語法隱喻。語氣包含陳述語氣、疑問語氣和祈使語氣。一種語氣可以表示不同的言語功能,而一種言語功能也能由多種語氣表示。如疑問語氣同樣可以表示建議:With a smile Baoyu asked,“Why didn't you go with the others?”(《紅樓夢》第20回,楊憲益譯)這是語氣變異現象。當從一種語氣向另一種語氣轉移時,就產生了語氣隱喻。而情態的一致性表達大都通過情態動詞和情態副詞來實現。當情態從主觀和客觀這兩個角度來體現時,就有可能出現隱喻式。一般來說,明確主觀和明確客觀都是隱喻式,而非明確主觀和非明確客觀是一致式。我們來看看《紅樓夢》中人際語法隱喻的例子:
③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葬花吟》,《紅樓夢》第27回)
a.The blossoms fade and falling fill the air,Of fragrance and bright hues bereft and bare.(David Hawkes譯)
b.As blossoms fade and fly across the sky,Who pities the faded red,the scent that has been?(楊憲益譯)
③用疑問語氣體現了陳述功能,發出了“紅消香斷無人憐”這一信息[3],其本身就是一個優秀的隱喻式,這一句式充分展現了黛玉細微而復雜的心理活動。楊先生用動詞“pities”成功的表達出黛玉心理的微妙過程;而Hawkes則將原文的疑問語氣轉換成陳述語氣,用兩個形容詞“bereft”和“bare”體現了一個關系過程。比較后便可看出,③b屬“隱喻式”,而a是“一致式”,但③a和③b都是原文忠實的表達者,是同一個意義的不同表達方式。但在③b句中,楊先生成功移植了原文的人際語法隱喻,從而做到了將花擬人,以花喻人,勾勒出了黛玉身世的遭遇和其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
Halliday沒有討論語篇語法隱喻。但在Introducing Functional Grammar中,Thompson探討了語篇隱喻。正如及物性的轉換體現概念隱喻一樣,Thompson認為主位結構的轉換構成了語篇隱喻,同時指出主位同等結構和謂化主位結構都涉及了語法范疇的轉換和級轉移,因而也就構成了語篇語法隱喻。如:
④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葬花吟》,《紅樓夢》第27回)
a.By the third month the scented nests are built,But the swallows on the beam are heartless all.(楊憲益譯)
b.This spring the heartless swallow built his nest;Beneath the eaves of mud with flowers compressed.(David Hawkes譯)
④a是④b的隱喻式。④a的及物性語義分析如下:By the third month the scented nests[中介/主語]are built[物質過程:被動](by the heartless swallow)[施事].一致式④b的及物性語義分析為:This spring the heartless swallow[動作者]built[物質過程:主動]his nest。由以上分析可知,語義范疇的轉變產生了語義疊合的張力現象,即語法隱喻。一致式含有較強的主觀色彩,而隱喻式將其一致式過程的參與者省去,使表達理性化,從而顯得客觀、真實。
唐賈公彥在《義疏》中說過,“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Halliday的系統功能語言學也認為翻譯一般是尋求原文和譯文的對等。因而我國傳統的翻譯觀和系統功能翻譯觀在這一點上達成共識。就意義的等值內涵而言,語法隱喻中的一致式和隱喻式都能成功的表達意義,而翻譯過程中對一致式和隱喻式的選擇則由譯者的主體性和其文化身份所決定。譯者主體性是指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尊重翻譯對象的前提下,為實現翻譯目的而在翻譯活動中表現出的主觀能動性,其基本特征是翻譯主體自覺的文化意識、人文品格和文化、審美創造性[4]。因此,在對譯文的選擇中,譯者的個人興趣、知識、經驗、文藝修養、欣賞習慣、文化乃至帶有社會性因素的個人信仰都將決定譯者在一致式和隱喻式這一“等價物”的選擇[5]。
對比楊先生與David Hawkes兩位著名翻譯家的紅學譯作,我們可以看出,Hawkes正是著眼于譯文讀者文化,再加上受其所處社會環境中翻譯詩學的影響,便在翻譯策略的選擇上更多地采用歸化的意譯方法,其翻譯策略的選擇決定其對一致式和隱喻式的選擇。楊先生則采取了同Hawkes完全不同的翻譯路徑:忠于原文。他主要采取了較為保守的直譯法,風格上體現了漢民族的語言特色。譯文譯筆流暢、譯詞優美,讀之,能讓人既感受到人物的靈性,又能領略到漢文的韻味。如《葬花吟》中對一致式和隱喻式的選擇,將原文中的語法隱喻成功地移植到譯文中,真實地展露了黛玉充滿痛苦、矛盾而又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心靈世界。
筆者通過對楊憲益和Hawks的《紅樓夢》譯本的分析,探討了語法隱喻翻譯中的應用。在區分“一致式”與“隱喻式”的過程中,指出了翻譯過程中形式和意義之間并不存在著一對一的關系。因此,譯者將面臨“一致式”與“隱喻式”的相對“等價物”的選擇;在這一選擇過程中,譯者的主體性和其文化身份具有重要的作用。由于楊先生和Hawkes各自有著不同的翻譯標準,不同取向的讀者和其生長的不同文化背景,因而會對“等價物”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從而產生出風格迥異的翻譯文本。可見,語法隱喻理論對翻譯的指導作用是可以肯定的。
[1]Halliday,M.A.K.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M].London:Edward Arnold,1985.
[2]Halliday,M.A.K.Things and relations:Regrammaticizing experience as technical knowledge[A].In J.R.Martin &R.Veel(eds.).Reading Science:Critical and Functional Perspectives on Discourses of Science[C].London:Routledge,1996.
[3]鄧玉榮,曹志希.英漢互譯中的一致式與隱喻式[J].外語學刊,2010(6):36.
[4]查明建,田雨.論譯者主體性[J].中國翻譯,2003(1):76.
[5]王彥清,趙桂英.翻譯與語境重構探討[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6):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