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錫江,劉永兵
(1.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2.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語言遷移(Language Transfer)問題長期以來一直是二語習得研究領域所關注的重要課題。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里,語言遷移研究經歷了大致三個階段:20世紀50至60年代對比分析假說(Contrastive Analysis Hypothesis)框架下的研究時期;70至90年代先天論(Nativist Approaches)視角下的研究時期;90年代以后至今以概念遷移假說(Conceptual Transfer Hypothesis)為代表的新時期。目前國內對于上述語言遷移研究理論的轉變還沒有人做過專門探討,同時對于概念遷移假說也缺乏全面的引介和深入的研究。鑒于此,本文在簡要回顧了語言遷移早期研究的歷史沿革之后,重點闡釋了概念遷移假說的理論內涵和來源。在此基礎上,對語言遷移研究理論轉變的內在機制進行了探究。
對比分析假說是結構主義語言學和行為主義心理學聯盟的結果。結構主義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一個分層次的、完整的符號系統。行為主義心理學認為學習過程是有機體在外界條件下形成刺激與反應的聯系進而形成新習慣的過程。基于以上兩個理論,對比分析假說認為:作為一門已經習得的語言,母語會干擾第二語言的習得,母語和二語在結構上的差異構成了二語學習者的主要障礙。對這兩種語言進行結構對比分析,就可以借此確定二語教學的重點和難點。
標記理論誕生于20世紀30年代,該理論指出語言系統中存在著對某一區別性特征有標記的(marked)和無標記的(unmarked)二項對立形式。20世紀70年代,標記理論被引入語言遷移研究,研究發現,語言中有標記成分比無標記成分更難習得,標記程度和習得難度成正比。標記理論不同于對比分析假說,前者將語言差異與學習困難等同起來,后者認為并不是所有二語和母語有差異的地方都會發生遷移,只有在二語成分標記性更強時的語言差異才會導致遷移。
20世紀80年代,隨著普遍語法理論取代結構主義語言學成為語言研究的主流,二語研究者們也把研究焦點轉移到了普遍語法與二語習得的關系上來。普遍語法可及性和中介語初始狀態成為當時基于普遍語法理論的二語習得研究的中心問題。就母語對二語的遷移作用而言,學者們觀點不一,大致可分為三種:完全遷移觀、部分遷移觀和無遷移觀。其中,又因為對兒童母語習得是否存在關鍵期假說以及普遍語法的所有參數值是否能夠重置看法的分歧而使分類愈加精細化。
概念遷移假說形成于20世紀90年代,是近年來語言遷移研究的最新發展方向之一[1][2]。目前國外對這一領域已開展了較多研究,而國內剛剛有學者開始關注這一理論[3]。
“概念”一詞是指對一類基本相同或相似事物的心理表征,它由通過各種感官獲得的多個意象(image)、印象(impression)或意象圖式(image schemas)依據對某一特定概念的原型性和代表性構成。概念影響個體的感知、注意、回憶,使得特定語言和文化群體中的成員能夠以相似的方式進行識別、理解、推理和范疇化等活動。概念是人類對于世界的一般知識的內在組成部分,正是借助于概念人類才能理解正在發生的一切。概念具有以下特征:(1)作為概念原型或中心成員的核心意象或圖式;(2)與核心意象或圖式相近的典型意象或圖式;(3)邊緣意象或圖式;(4)用于決定某種意象或圖式能否歸屬于某一概念成員的知識;(5)不同層級概念之間的聯系[4]。
與概念一詞密切相關的另外一個術語是“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概念化是指發生在人腦中的認知過程,是對既有概念的激活,是個體參與世界活動的基本方式,具有動態性、互動性、圖式性和想象性等特征。通俗地說,概念化模式就是人的思維方式,可歸納為以下類型:(1)看待當前所面對的物體、事件、關系等的方式;(2)回憶以前經歷過的事件的方式;(3)預測和想象個體所經歷過的事物的方式;(4)推理、決策和解決問題的方式[5]。
過去二十多年的研究發現,操不同語言的人類群體之間概念種類或概念結構存在差別,概念化模式也有所不同[6][7]。這些發現引發了二語習得領域概念遷移假說的提出:即操不同語言的人在概念種類或結構及概念化模式上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就雙語者或二語學習者而言,這些差異可能會在語言之間遷移。換言之,一個人因習得一種語言而獲得的概念及概念化模式會影響此人對其他語言的學習和使用。
概念遷移假說拓展了語言遷移研究的視野,加深了人們對二語學習中概念習得復雜性的認識,是二語習得領域一次意義重大的理論探索和嘗試。
概念遷移假說的主要理論來源是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即語言相對論。語言相對論闡述的是語言和思維的關系,又分為強式假說(語言決定思維)和弱式假說(語言影響思維)兩種觀點,概念遷移假說采納的是后者。
語言相對論提出伊始曾飽受爭議,并一度在語言哲學研究中占據了主導地位,但在20世紀60年代喬姆斯基普遍語法理論的挑戰下逐漸勢微。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認知語言學的發展,一些實證研究為語言相對論提供了新的證據,進而出現了“新沃爾夫主義”。新沃爾夫主義把語言相對論的研究領域從早期的單一認知范疇擴展到了多種認知范疇,并因得益于對先進研究方法、實驗設備和技術的運用而使得研究結果更具客觀說服力。
新沃爾夫主義直接推動了概念遷移假說的提出。語言相對論闡述的是語言和思維的關系,確切地說是語言對思維的單向影響。需要指出的是,這里“語言”和“思維”都是就單語者而言的。概念遷移假說把這一思想借用到二語習得研究并對語言與思維關系的向度做了擴展。概念遷移假說認為,一種新語言的獲得會伴隨有概念及概念化的變化,而這種概念及概念化的變化會影響到新、舊語言的使用。因此可以說,語言不僅影響思維,思維反過來也影響語言。
概念遷移假說的另一個啟蒙思想是維果茨基的社會文化理論。該理論主要包括中介說與內化說。前者認為人的思維活動以語言為中介,思維和語言是一起發展的。后者主張人的意識與認知是社會化和社會行為的終結產品,個人的認知結構是在社會交互作用中形成的。
概念遷移假說從社會文化理論得到的啟示在于,概念的發展和變化是伴隨我們一生的動態過程,在母語社會化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發生,并受到二語或多語社會化的影響。在二語或多語社會化過程中,學習者在推理、演繹、分類等認知模式方面會發生變化。隨著新語言系統的逐步建立,原來的概念表征會發生調整和轉換。Jarvis &Pavlenko把伴隨二語或多語社會化而發生的概念變化歸納為五類過程:概念內化(internalization)、概念重組(restructuring)、概念同化(convergence)、概念轉換(shift)和概念磨蝕(attrition)[8]。這五類過程具有邏輯連續性,但并非一定要按時間順序先后發生,在不同的概念域里也有可能同時發生。概念變化過程說明語言遷移是一種歷時的、動態的、多方向的現象。
首先,從二語習得研究理論發展的視角來看。劉永兵從二語習得理論研究認識論的視角,將目前二語習得的主要理論概括為三種認識論取向:結構行為主義(structure-behaviorist)、心靈認知主義(mental-cognitivist)和社會認知主義(socio-cognitivist)[9]。
結構行為主義取向的二語習得理論關注的是語言學習者所處的外部環境和其對外部環境的刺激做出的反應。這種思想將意識和行為絕對地對立起來,將人的認知因素排斥在研究的范疇之外。心靈認知主義取向的二語習得理論關心的是作為人類行為基礎的心理機制,其核心是輸入和輸出之間發生的內部心理過程,強調認識和理性的作用。社會認知主義取向的二語習得理論主張人與社會、語言與文化是有機的整體,語言同時具有社會和認知雙重屬性,二者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二語習得是外在的社會環境與人腦的內在機制共同作用的結果。
作為二語習得的分支,語言遷移研究緊隨二語習得理論的發展步伐,從對比分析假說到標記理論和普遍語法可及性研究,再到概念遷移假說,研究重心從形式到心理再到社會和認知并重,語言遷移研究理論無不刻上了二語習得研究時代發展的烙印。當前二語習得研究表現出多視角跨學科的特征,作為最新研究理論,概念遷移假說的提出使語言遷移研究也呈現出這一趨勢。經過一個曲折往復、盲人摸象般的探索歷程,現在,語言遷移研究已經被置于一盞多維的聚光燈下,我們對于它的認識必將越來越清晰和深入。
其次,從西方哲學主體性歷史演變的視角來看。成曉光指出:“在西方哲學發展的三個階段,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人在哲學研究中的地位。在這個問題上,哲學經歷了由前主體性到主體性再到主體間性的歷史過程。”[10]縱觀從對比分析假說到概念遷移假說研究理論的轉變,我們發現各種理論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主體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正暗合了西方哲學主體性的歷史演變規律。
對比分析假說強調母語和二語之間的結構對比,把語言差異視為學習困難,學習者主體因素被排除在外,導致主體客體分離,這顯然具有片面性。可以說,這一研究階段屬于前主體性時期;標記理論不再強調單純的結構差異,而是將二語學習難度與學習者認知心理聯系起來,以語言的標記性作為衡量學習難度的標準,學習者認知因素被考慮進來,這是重大的進步。但在標記理論中,語言標記性與認知難易度所代表的主客體關系被對立起來。普遍語法可及性及中介語初始狀態研究考察的是普遍語法對于二語學習的適用程度和普遍語法、母語、二語以及學習者之間關系的問題。此時,學習者主體因素已經成為研究的中心問題,主客體關系被拉近,但主體與客體之間沒有互動,這一階段可以視為主體性時期;概念遷移假說認為語言與學習者主客體之間的關系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語言是人類學習的對象,反過來語言又影響人的思維認知。就二語學習而言,首先母語塑造人的概念結構和概念化模式,這種基于母語的概念結構和概念化模式會影響二語習得,而二語習得反過來又會使學習者的母語概念結構和概念化模式發生改變,出現前面所闡述的概念重組等一系列變化。在這一過程中,母語、二語學習者和二語相互作用、密不可分,這一階段已經步入主體間性時期。
綜上,從對比分析到概念遷移,語言遷移研究理論的轉變體現了從主客體二元對立、彼此分離走向主客體相互交融、內在統一的哲學思想演變的過程。因此,可以說我們為語言遷移研究理論的轉變在哲學上找到了注腳。
從對比分析假說到概念遷移假說,語言遷移研究理論的轉變順應了二語習得研究理論的發展趨勢,暗合了西方哲學主體性的歷史演變潮流。概念遷移假說采用“概念分析視角”(conceptual approach),一方面它打破了“形式分析視角”(formal approach)的局限,不再拘泥于對表層語言現象的探究,另一方面,它彌補了“心理分析視角”(psychological approach)的片面和不足[11],力圖透過現象認識本質,深入挖掘語言遷移發生的內在心理認知因素和外在社會文化因素。
概念遷移假說構建了一個具有較強解釋力的語言遷移研究框架,并在研究方法和研究手段上都有新的突破[12]。概念遷移假說為二語習得研究提供了一個新思路,對于重新認識母語在二語教學中的作用以及對二語學習教材的編寫也都具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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