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同義并列成語的排列規則

程效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引言

雙音節詞語語素排列順序問題，一直以來都吸引著不少學者們的注意，從最初的余嘉錫先生、周祖謨先生再到當下眾多學者，足見漢語中這種詞語順序問題的重要意義。

呂叔湘先生曾經說過：“四音節好像一直都是漢語使用者非常愛好的語音段落。最早的詩集《詩經》里詩以四言為主。啟蒙的課本《千字文》、《百家姓》、《李氏蒙求》、《龍文鞭影》等等都是四言。亭臺樓閣常常有四言的橫額。品評詩文和人物也多用四個字(或八個字)的評語。流傳最廣的成語也是四言為多?！盵1]

四字格成語由兩組雙音節成分構成，而同義并列成語又是成語中的一種特殊群體。對同義并列成語排列規則的研究，從雙音節詞語字序排列規則的角度入手，結合前人學者們的研究成果，以《漢語成語小詞典》為主，對照平起仄收等原則，在進行一系列的統計分類之后，得出小詞典中的同義并列成語排列規則，絕大多數符合平起仄收原則，且有第二字平第四字仄的現象。這種排列不僅使漢語成語勻稱均衡，更達到了一種抑揚頓挫之美，從而很好地體現了漢語音樂美的特征。

一、前人研究綜述

《世說新語·排調》十二條：諸葛令(諸葛恢)、王丞相(王導)共爭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2]

余嘉錫先生在《世說新語箋疏》中指出：“凡以二名同言者，如其字平仄不同，……則必以平聲居先，仄聲居后，此乃順乎聲音之自然，在未有四聲之前固以如此?！盵3]28但這里的缺陷，是沒有指出同為仄聲的情況該如何排列的問題。

周祖謨先生曾經就上文的“王葛”故事出發，論述了漢語駢列詞語與四聲的關系，得出的結論是：“在漢語里兩個詞并舉合稱的時候，兩個詞的先后順序，除了同是一個聲調以外，一般是按照平仄四聲為序，平聲字在前，仄聲字在后。如果同是仄聲，則以上去入為序。先上，后去、入；或先去，后入?！盵3]27

丁邦新先生在《國語中雙音節并列語兩成分間的聲調關系》和《〈論語〉〈孟子〉及〈詩經〉中并列語成分之間的聲調關系》兩篇文章中，從姓氏并列說起，進而統計了漢語所有并列語兩成分的調類，觀察其配合的情形，并最終指出：“在中古漢語中，所有雙音節并列語的兩個成分除屬于同一聲調以外，它們是按聲調的不同而排列的。兩成分中如有一個是平聲字，它一定在前……如有一個是入聲字，它一定在后……沒有平、入聲字時，上聲字在前?！盵4]309其結論也表現為先平后仄的原則，無平聲則按上、去、入排列。

受到丁先生文章的影響，臺灣竺家寧先生寫了一篇《西晉佛經并列詞之內部詞序與聲調的關系》，他的結論表述為：語素的排列順序是由聲調決定的，“只有在類義并列時，詞序先后才會考慮意義的因素”[5]102。這里主要是提示了意義與聲調在排列次序問題上分飾的角色。

陳愛文、于平的《并列式雙音詞的字序》一文認為：決定雙音節并列詞語字序的因素主要有二：意義與聲調?！耙饬x的作用是人們自覺注意到的，聲調的作用是發音的生理機能所要求的，是不自覺的?！盵6]102這篇文章將《普通話三千常用詞表》進行了統計，并分三次進行，分別按照中古聲調系統、現代聲調系統及綜合兩個聲調系統進行統計，得出的結論是：“并列雙音詞的字序，如果兩個字屬于強制性的意義，由意義決定；其余主要是由聲調決定的。如果兩個字的聲調相同，則非強制性的意義也能起作用，如果連非強制性的意義也沒用，那就由習慣決定了?！盵6]104

王云路在《論四聲調序與復音詞的語素排列》一文中，對復音詞的語素排列問題進行了分類討論，分為“一般并列雙音詞的語素排列規則——調序原則”、“同聲調并列雙音詞的語素排序規則——發音原則”及“某些并列復音詞的語素排列規則——意義原則”[5]104三大類，分析較細。

董志翹的《試論古代漢語詞匯與日本語詞匯的比較研究》一文，從兩國語言字序顛倒的現象出發，列舉大量日語詞和現代漢語詞語，并分析認為：“一個雙音詞，如前一個詞素為仄聲，后一個詞素為平聲，那么雙音詞的中間戛然而止，不能一氣呵成，有間隔之感。若前平后仄，則前后連貫，一個雙音詞后戛然而止，表示一個完整的語言結構，這樣就便于上口?！盵7]

關于并列式雙音節詞的排列規則問題，還有不少學者進行了研究討論，這里不多列舉。以上學者的文章中，除丁邦新、周祖謨先生及王云路的文章中舉了部分成語例證外，其他文章均未涉及成語。雖然如此，他們的文章讓我們對同義并列詞語的排列規則有了深入的了解，也為本文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二、《漢語成語小詞典》中的同義并列成語排列

用雙音節成分組成詞組，要求搭配的成分往往也是雙音節的，于是形成了以兩個雙音節成分組成的“二加二”或四個音節段落為主的節奏傾向——四字格成語。同義并列結構的成語，由前后兩個雙音節成分組成，前后兩成分之間為并列關系的語法結構，且詞義相同或近似，詞性、結構都相同。筆者試從《漢語成語小詞典》[8]著手，對小詞典中的同義并列成語進行簡單的分類統計，探討同義并列成語的排列規則。

(一)《漢語成語小詞典》中的同義并列成語

《漢語成語小詞典》共收詞3 996條，其中符合同義并列要求的共有990條，包括四字格式的984條以及非四字格式的(如“言必信，行必果”之類)6條，同義并列成語占總成語數的25%。

(二)排列規則

《漢語成語小詞典》中同義并列成語聲調情況見表1。

表1 《漢語成語小詞典》中同義并列成語聲調情況

由此可以得知，《漢語成語小詞典》中的同義并列成語，按聲調統計：第一字為平聲字的占64%，第二字為平聲的占74%，第三字為平聲的占24%，第四字為平聲的占21%；第一字為仄聲的占36%，第二字為仄聲的占26%，第三字為仄聲的占76%，第四字為仄聲的占79%。以此表明：(1)漢語同義并列成語的排列有平起仄收的規則，即第一字為平聲起，第四字為仄聲收；(2)第二字多為平聲，第四字多為仄聲。

(三)同義并列成語排列規則的原因

上文已經提到，關于雙音節詞的內部排列規則問題，已有眾多學者為之探討論證，綜合各家之言，加上個人分析，現將原因列舉如下：

1.聲調原則

聲調原則即平起仄收，具體可表述為：在漢語里，并列式雙音詞的字序排列規則，除同聲調的情況外，一般是按照先平后仄的順序排列，如果同為仄聲，則又按照上、去、入的順序排列。在同義并列成語中，則表現為第一字多為平聲，第四字多為仄聲。又以第二字是平聲字，第四字是仄聲字的居多?！跋绕胶筘聘壴~和雙音詞極相似?！盵3]30例如：

平平仄仄：甜言蜜語 山清水秀 輕描淡寫 街談巷議 排山倒海 山珍海味

仄平仄仄：巧言令色 正顏厲色 冷嘲熱諷 日新月異 酒囊飯袋 水深火熱

2.韻律之美

齊梁時期文學之士沈約曾言：“宮羽相變，低昂舛節。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9]已經指出了平仄的重要性。而后世學者的一系列論證也證實，平仄在漢語構詞用語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律詩講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而四字格形式的成語，又正如呂叔湘先生所說，它們古往今來多受人們喜愛，被用來品評人物、詩詞等。如果將對律詩的上述要求移植至成語，則或許可以解釋為成語的四字格中，對第一字和第三字的平仄要求沒有第二字和第四字嚴格。這一點從某種程度上，似乎也可以對上文關于《漢語成語小詞典》的統計結果做出一點解釋。

同義并列成語可以劃分為2+2的形式進行討論，而其發音時的語音節奏自然也是2+2的兩個韻步，在多數符合了平起仄收的原則之下，且講究對仗，便有了音節節奏上的對稱均衡之美。這種成語將意義繁雜、四聲不一的漢字詞語完美地結合起來，達到一種形式上整齊勻稱、意義上深刻精妙、讀音上抑揚頓挫的美，也為漢語的音樂性助上了一臂之力。

3.省力原則

在前人傳誦的關于四聲的發音方法中，明釋真空的《玉鑰匙歌訣》曰：“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蹦敲矗质欠窨梢越璐藖戆l掘漢語發音的省力原則呢？

丁邦新先生曾在《國語中雙音節并列語兩成分間的聲調關系》一文中提到人們在發音時，對并列語音節較多的情況下發音“自然”[4]309的要求。而在陳愛文、于平《并列式雙音詞的字序》一文的尾部，做出了一個“發音上的感覺和情理上的解釋”[6]105，兩位學者認為，在人們說話的時候，有一種本能的發音要求，即在不影響表達思想傳遞信息的前提下，發音時盡可能省力一點。“兩個字連在一起，順著四聲和陰陽的次序，發音就省力一些；反之，就費力一些……四聲中發音最費力的是入聲，最輕松的是平聲……兩個字連起來發音的時候，省力的聲音在前，費力的聲音在后，就是順口省力，反之就費力?！盵6]105

4.同義并列雙音節詞語的擴展

同義并列成語是同義并列雙音節詞語的擴展，既然同義并列雙音節詞語有先平后仄的原則，那么同義并列成語有此規則也是自然的事情。

例如，將《漢語成語小詞典》中的同義并列成語按語法結構分類，同義并列成語內部可劃分為并列的前后兩截，那么按前后兩截內部的語法結構分類，則有主謂、述賓、偏正、聯合幾種結構。結果仍顯示出平起仄收，且第二字多為平，第四字多為仄的規則，如：

主謂結構：山清水秀 兵多將廣 眉飛色舞

述賓結構：封侯拜將 同甘共苦 拖泥帶水

偏正結構：城狐社鼠 蓬門蓽戶 輕描淡寫

聯合結構：妖魔鬼怪 彰明較著 之乎者也

(四)同義并列成語內部是否可以顛倒次序的問題

成語，由于具有四大特征——結構凝固性、意義整體性、使用沿習性、風格典雅性，所以一般都不能改變其內部的先后次序，倒過來說。

理論上，同義并列成語前后兩部分結構、詞性相同，意義相同或相似，且表現為從兩個方面來表達同一個整體意義。前后兩部分為并列關系，便無主次之分，因而調換次序之后不會導致詞義變化的問題，可以說在理論上是可以調換次序的。但受制于成語“約定俗成”的力量，其結構凝固性的特點，以及平仄規則的束縛，加之不利于新詞創造，多數成語是不發生次序顛倒的。

實際運用中，如果確有必要，在保證詞義不發生變化的前提下，也可做出類似于“動魄驚心”之類的次序調換，但多數情況下只是一種臨時的運用，不會固定下來。

三、結語

通過對《漢語成語小詞典》中的同義并列成語按聲調情況進行分類統計分析，我們發現同義并列成語排列，符合平起仄收，且第二字多為平聲、第四字多為去聲的規則。究其原因，同義并列成語的排列，除受聲調的平起仄收原則約束之外，另有韻律、發音的省力要求等因素的影響。除臨時運用的需要外，多數情況下該類成語的實際運用不作次序顛倒，顛倒次序不利于新詞的創造，且違背了成語的約定俗成和其結構的凝固性。

成語，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瑰寶之一，它的沿習性使其成為了古今文化交流的重要橋梁。而同義并列成語，又因其結構意義的特殊性，為研究成語結構規則等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通過對同義并列成語排列規則的分析，足以窺見漢語成語內部語素排列的規律性。在了解和掌握了成語平起仄收的排列規則，以及所遵循的抑揚頓挫的均衡對稱規律之后，我們對成語的認識更加深刻，有助于日后正確使用它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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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祖謨.文字音韻訓詁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4]丁邦新.中國語言學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王云路.論四聲調序與復音詞的語素排列[M]//中古漢語論稿.北京：中華書局，2011.

[6]陳愛文,于平.并列式雙音詞的字序[J].中國語文，1979(2)：101-105.

[7]董志翹.中古文獻語言論集[M].成都：巴蜀書社，2000：170.

[8]《漢語成語小詞典》編委會.漢語成語小詞典[K].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9]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 7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