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奇
作為《紅樓夢》忠實的讀者與無數研究者中的一個,我閱讀過難以計數的有關《紅樓夢》的評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乃是清代道光年間諸聯的一句話:“全部一百二十回書,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在當時許多研究者熱衷于研討《紅樓夢》的“色空”說、《易》理及“本事”等等的年代,諸聯能極為本色地用藝術的眼光去觀照《紅樓夢》,并高屋建瓴地道出這部杰構最為本質的藝術特征——真、新、文,誠讓人刻骨銘心難忘。
《紅樓夢》不朽的藝術價值確乎首先就在于寫出了“真”。作為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正如他在《紅樓夢》第一回中所說,“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以無奇為天下之真奇,著重描寫“只取其事體情理”卻不失藝術真實的“家庭閨閣瑣事”,進而寫出了直擊那個時代與社會精神靶心的皇皇巨著。
以人物描寫而論,作為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與林黛玉無疑是既充分個性化而又高度典型化的真的人物,而決不是如曹雪芹所批判的從前小說中“潘安、子建、西子、文君”那樣類型化的角色。如賈寶玉,在父親那里,了無生氣,呆若木雞,而在北靜王面前,卻文采風流,應對從容;他對薛寶釵,不乏好感,然時或敬而遠之,對林黛玉則柔情蜜意,陪盡小心,但有時卻又見了姐姐忘了妹妹;他痛恨國賊祿鬼,卻又不得不與賈雨村賀吊往還;如此等等,暢快淋漓地寫出了人物多側面真實的個性與矛盾性,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直如脂批所云:“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小說中其他人物也都是如脂硯齋所說的那樣,寫得“人人俱盡,個個活跳”。若以情節及相關的場面描寫而言,如可卿出殯、元妃省親、晴雯撕扇、鴛鴦抗婚、齡官畫薔等等,無不真實、生動而又細致、精確,透露出濃重而又鮮活的時代生活氣息,成為中國古代小說中的經典敘述。曹雪芹正是通過上述不同形式的如實描寫,對當時社會的整個上層建筑諸如婚姻制度、家庭制度、科舉制度、官僚制度及其他許多封建的價值觀念,作了在他那個時代所能達到的無人企及的比較全面而又徹底的批判。因此,諸聯所說的“真”,其實是對《紅樓夢》極高思想認識價值與無上藝術價值的高度概括。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紅樓夢》一書“因為寫實,轉覺新鮮”,此成精警不刊之論。《紅樓夢》前無古人的偉大的藝術創新無疑建立在其藝術真實的基礎之上。諸聯說《紅樓夢》一大特點是“新”,正切中其藝術特質之肯綮。即如曹雪芹寫人就不是像《三國演義》那樣“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魯迅語),而是真正把人當人來寫,真切而又自然地塑造出了賈寶玉、林黛玉等等從前小說中從未有的真實、鮮明的人物形象,自是中國小說史上里程碑式的小說藝術創作之“新”。《紅樓夢》打破歷來小說窠臼之新誠然并不僅僅表現在人物描寫方面,其情節、結構、語言等等皆在藝術真實的描寫中,煥發出如曹雪芹所說的“令世人換新眼目”的“新奇別致”,因而具有令人嘆為觀止的審美價值。至如《紅樓夢》超越中國古代一切小說,在對真實、具體的“事體情理”的描寫中,彰顯極其深邃的社會批判思想,更毋庸說是一種“新”。
“文”也是《紅樓夢》極為重要的藝術特征。諸聯所謂“文”,乃是指《紅樓夢》的語言高雅潔凈而又文采斐然。他深知《紅樓夢》脫胎于《金瓶梅》,然將《金瓶梅》一書中的“褻嫚之詞,淘汰至盡”,“非特青出于藍,直是蟬蛻于穢”。小說是語言的藝術,也是審美的藝術,一部小說作品如果語言粗俗乃至污穢,勢必影響其審美價值及其他多方面的價值。諸聯揭出“文”為《紅樓夢》至為關鍵的藝術特色之一,實是對《紅樓夢》不朽審美價值的高度肯定。
諸聯評論《紅樓夢》讓我欽佩不已、難以忘懷的不僅僅在于他用真、新、文這三個字,極為精當地概括了《紅樓夢》最為重要的藝術特征,還在于在很大程度上開啟了后人對《紅樓夢》的正確認識與深刻理解。如魯迅所說的極為經典的《紅樓夢》的主要價值“在于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之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與纏綿,倒是其次的事”,顯而易見是諸聯論《紅樓夢》真、新、文的具體展開與深化。所謂“敢于如實描寫”等等,其核心就是諸聯所說的“真”;說《紅樓夢》打破了傳統的思想與寫法,其要旨即是諸聯所指出的“新”;至于“文章的旖旎與纏綿”,則在相當程度上不妨說就是諸聯所論的“文”。我們不能說魯迅如此論述《紅樓夢》就一定是受了諸聯的影響,但的確是在諸聯論述的基礎上,更深刻、更具體地闡發了《紅樓夢》之“真”、“新”、“文”的藝術成就。魯迅之后從此三個方面論述《紅樓夢》的論著更是不勝枚舉。
諸聯如此精辟地評論《紅樓夢》,使我深刻地認識到文學評論決不能以長短論其優劣;如果寫不出有真正內涵的長篇大論,則寧可寫得短些,但一定要精粹;深信若是碎金片玉,則一定勝過無數竹屑木頭。對當下的文藝批評來說,我們固然歡迎有深邃思想的鴻文大篇,但決不可無視那些寫出深刻見解的短論。在這個非常忙碌的時代,就一般情理而言,我們自然提倡寫有真知灼見的短論。不過,千萬不要認為短論就一定好寫,有時寫短論更需要超逸凡庸的審美感悟與非同尋常的文學智慧。諸聯如果沒有獨立當時的文學修養,就決不可能以三個字便攫取了《紅樓夢》的藝術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