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上的一葉帆—專訪奧運冠軍徐莉佳

文 _ 本刊特約記者 艾國永

大海上的一葉帆—專訪奧運冠軍徐莉佳

文 _ 本刊特約記者 艾國永

徐莉佳：2012年倫敦奧運會帆船激光雷迪爾級女子單人艇金牌得主，倫敦奧運會中國代表團閉幕式旗手，2012年度國際帆聯最佳女運動員。

上海被網民戲稱為“魔都”，與“帝都”北京遙相呼應。這座城市確實魔力十足，在體育領域貢獻了姚明、劉翔這樣的領軍人物，更早還有一代跳高名將朱建華，而新近崛起的則是帆船運動員徐莉佳。

與姚明、劉翔一樣，徐莉佳思維敏捷、口才極好，相比前兩位，她的談吐之中又多了書卷之氣。她是運動員、奧運冠軍，但她天性喜靜，愛好讀書，是資深“宅女”。

與姚明、劉翔不一樣的是，徐莉佳從事的運動在國內與大多數人無緣。

在美國參加比賽后，她曾接受了一位美國記者的采訪，被問及姚明時，她說：“他可是中國最有名的運動員。”記者就在報道中寫到，雖然徐莉佳為中國拿下了第一個奧運級別的帆船冠軍頭銜，英語比姚明還棒，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回家后會成為又一個姚明”。不知怎么回事，這篇人物采訪被轉來轉去，最后成了“徐莉佳被美國媒體譽為‘女姚明’”，但徐莉佳態度明朗：“我比姚明還差得遠著呢，一個天一個地。”

對于榮譽，她始終清醒；對于訓練，她認真刻苦。她身體條件并不出眾，甚至有缺陷，命運多舛的她注定要比他人付出更多。12歲時，她隨隊在福建東山進行外海訓練，遭遇暴風雨突襲，她與隊友在波濤中掙扎了2個多小時才安全上岸；2004年雅典奧運會前夕，她左膝關節長了個小腫瘤，在醫生、父母和教練的勸說下放棄奧運會，接受手術。她并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運動員，曾因向往自由離隊出走，卻終究沒有離開藍海白帆。她的運動生涯正如大海上的一葉帆船，隨著波濤跌宕起伏，歷經風浪，卻始終把穩舵盤，最終抵達勝利的彼岸。

這個與大海戰斗的女孩，最大的敵人其實一直是她自己。

身不適，信仰灰，乃敢與帆絕

2012年倫敦奧運會，徐莉佳奪得帆船激光雷迪爾級女子單人艇金牌，這是中國代表團獲得的38枚金牌中的一枚。但是意義不止于此—徐莉佳打破了歐美國家在帆船項目上對冠軍長達百年的壟斷。

然而，2011年的那次出走如果成功了，就不會有這枚金牌。

那年的4月17日，中國帆船帆板隊即將出征法國參加比賽。教練、領隊突然收到了一條內容相同的短信：“身不適，信仰灰，乃敢與帆絕。失守信，喪眾望，愿承千古罪。萬念灰，自流浪，無須再牽掛。心洗凈，身康復，再與君相會。”

這條文采飛揚的短信是徐莉佳發的。2008年北京奧運會后，她進入上海交通大學讀書，過上了豐富多彩、自由浪漫的學生生活。

碧海藍天、白影孤帆是普通人對這項運動的想象。可是，長年累月在海上待著，浪漫的感覺早就被枯燥的訓練所取代。很多帆船隊隊員都有過暈船的經歷，看水看得時間長了誰都會暈，更別說每天對著同一片水域，重復著同一個動作。海水的腐蝕性很強，訓練時隊員要穿上長袖長褲的訓練服，戴上帽子，可是海水還是會濺到身上，上岸洗完澡后，皮膚有時還會往外滲鹽……

再度從校園回到大海，成天進行枯燥乏味且艱苦異常的帆船訓練，徐莉佳覺得難以適應，于是想到了逃避。

家人、教練、領隊都急壞了，尋找行動馬上展開，最后驚動了北京、上海兩地的警方。盡管如此，徐莉佳還是不想回來，直到看見了爸爸的一條留言：“佳，不管怎樣，看到留言打個電話回家，跟媽媽報聲平安。”

這次，徐莉佳聽從了親情的召喚，收起了自由的翅膀。有時，小小的出格舉動反而能加速個人的成長。歸隊之后，她調整好心態，加倍地投入到艱苦、認真的訓練當中。當她戰勝了自我時，她也就戰勝了世界。2012年倫敦奧運會帆船激光雷迪爾級女子單人艇金牌終于成為她的囊中之物。

國家體育總局水上運動管理中心主任王渡認為，帆船是歐美人的強項，徐莉佳的突破意義重大，對水上項目在世界領域的均衡發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王渡說：“徐莉佳很有個人魅力，她的整體素質比一般運動員高一個檔次。”

王渡“高素質”之論是有根據的—徐莉佳出走時群發的短信已經讓人領略了她的古文功底，而她更為外界所稱道的是她的英文水平。

不會英文就拿不到金牌

“帆船給了我追逐夢想的機會，給了我展示潛力的舞臺，也讓我得以看到、感受和探尋這個世界。帆船讓我走上一條更加美好的充滿活力、激情和歡樂體驗的道路。”

這是徐莉佳在當選2012年度國際帆聯最佳女運動員之后的獲獎感言的一部分，不過，這是翻譯過來的。她當時以一口流利的英文進行現場演說，并且完全脫稿。

CCTV體育頻道記錄了當時的情景：“頒獎典禮當天，盛裝出席的徐莉佳用流利的英文進行了3分多鐘的感謝演講，她用自己的故事講述了一段奮斗的歷程，描繪了自己內心的成長，更由衷地感謝了帆船所帶給她的一切快樂。這段演講讓臺下很多資深的航海人大為感動，他們沒有想到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可以體味到帆船如此深刻的內涵，成為一名真正的女航海家。”

在此之前，在倫敦奧運會奪金之后，BBC記者用英文向徐莉佳提問：“你之前的犯規有沒有讓你在比賽中感到緊張？”徐莉佳立刻用英文作答：“所有的隊員都會緊張，我要做的是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好好表現，爭取好成績。”問題回答得滴水不漏，同時，徐莉佳出色的英文水平也讓BBC記者大吃一驚。

徐莉佳的英文水平在中國水上運動項目中是出了名的。她認為學習英文對提高自己的競技水平大有裨益。帆船運動發端于國外，最先進的訓練理念、技戰術都是英文寫就的，與裁判交流也需要掌握英文。帆船比賽有賽后進行抗議的仲裁環節，運動員可以闡述自己的觀點，或者邀請當時在一旁的運動員和裁判當證人。如果不能清晰地用英文表達自己的理由自然會很吃虧，而徐莉佳是唯一敢在比賽中和外國裁判對話的中國選手，曾經有幾次獨立向裁判申訴成功。“如果自己沒有較好的英語水平，倫敦奧運會上的金牌是拿不到的。”徐莉佳這樣總結。

我感激身體的每一部分

在常人眼中，運動員都應該有強壯、完美的體魄，但以此為標準，徐莉佳可能不及格。

左眼遠視，看東西模糊不清，幾近失明；右耳天生聽力有缺陷，只有普通人聽力的一半；左膝關節曾因腫瘤開刀；在倫敦奧運前的一次訓練中，左手掌不慎粉碎性骨折。

這就是徐莉佳有點兒異于常人的身體條件，上帝發給她的牌并不好，但她打得足夠精彩。

聽力的障礙還鬧過笑話。一次教練指導訓練時大聲喊話：“將舵柄挺高一點！”海風里的徐莉佳聽成了“將肚皮挺高一點”，不禁十分納悶：“將肚子挺高干什么用啊？”上岸之后，她把疑惑講給大家，把大家都樂壞了。

“我已經很幸運了，我有還算健全的身體。我感激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在接受采訪時徐莉佳這樣說。

《讀者·原創版》：假設你是一個記者，回首往事，你會如何描述自己在倫敦奧運會奪冠的那一刻？

徐莉佳：我沒有換個角度去想過，這樣倒也挺好玩（笑）。從記者的角度來說，大概會認為能夠在歐美的強勢項目中奪冠，為中國人乃至亞洲人爭得了榮譽，我們國家參與這個項目的人很少，相信這個冠軍的獲得會推動這個項目在我國的發展。

《讀者·原創版》：你在比賽的過程中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要拿下冠軍了？

徐莉佳：比賽開始不久我就一直牢牢占據第一的位置，但作為運動員，我不能去想冠軍已經到手了，這樣注意力會分散，會出現大大小小的失誤。我一直在自我暗示：做好當前。直到沖過終點時我才高舉雙手，大聲呼喊慶祝了一下。

《讀者·原創版》：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中國代表團在倫敦奧運會閉幕式上的旗手？當時感覺如何？

徐莉佳：沒有想到。我的項目在中國特別冷門，我都不在閉幕式旗手的候選人名單中。我當時沒有住在倫敦奧運村，而是住在距離倫敦250公里的一個小鎮上，最后一天回倫敦，準備從倫敦乘機回北京，這時接到一個電話，告訴我成為旗手的消息。

當時的感覺跟我之前參加過的一些運動會的開閉幕式差不多。體育場太大，看不到很好的畫面，現場的精彩程度還不如看電視。當然，現場是感受氣氛的好地方，五湖四海的人共慶歷史時刻，分外地振奮人心。

閉幕式很像一個大雜燴式的演唱會，站累了我就平躺在場地的草坪上，閉上雙眼聽著歌聲，聽著人群的歡動和掌聲，這一切太美妙了！

《讀者·原創版》：如果你是國家體育總局的領導，你為什么會選徐莉佳當閉幕式的旗手？

徐莉佳：我自己不會那么去考慮。（笑）一方面，我在帆船這個項目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獲得我國乃至亞洲的第一塊奧運會帆船金牌，向全世界發出聲音，中國人、亞洲人可以在歐美的強項中有所作為，而帆船這個項目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是很大的。

關于身體本來不想說太多—我不會去提身體上的缺陷，但是我爸媽、教練在接受采訪中不經意地透露出來，媒體把它擴大化了。我不能否認，就坦然接受。大家會說徐莉佳挺不容易的，在身體有缺陷的情況下突破重圍，掃清絆腳石，一步步登上了世界之巔。讓我當閉幕式旗手，可能也想通過這種方式用我的故事激勵更多的人。

《讀者·原創版》：你內心很強大，身體上的障礙并沒有影響到你積極地面對人生。

徐莉佳：我已經很幸運啦，我有還算比較健全的身體。我感激身體的每一部分，不會因缺陷而抱怨—可能小時候會。我現在要以積極、樂觀的眼光面對生活，每天睜開雙眼，快樂總是比痛苦多。與真正的殘障比起來，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讀者·原創版》：奧運會奪冠之后，是不是除了一日三餐沒有改變之外，其他都變了？

徐莉佳：確實變化挺多。我天性喜靜，是資深“宅女”吧，愛躲在家里，不愛出門。奧運會后肯定需要改變自己，不能光為自己活，說得大一點，要為帆船而活。我要讓自己變得外向，多與媒體交流。與此同時，我結交到了不同領域的社會精英們，以一個實習者的身份向他們學習。

說起來，從倫敦剛回來的時候，與外界的太多交流讓我有些困惑、煩躁。慢慢地，我往好的方面去想，這不是鍛煉自己口才的好機會嗎？

《讀者·原創版》：你現在是繼姚明、劉翔之后上海這座城市在體育領域新的領軍人物了，有沒有感受到來自這方面的壓力？

徐莉佳：不會，從項目影響力來說，我的項目遠不及他們。奧運會是非常好的平臺，平時是沒法通過電視機看到我的運動的點點滴滴的。我不會把社會和國家的壓力強壓在自己身上，會繼續做簡單的自己，收獲自己的帆船及人生樂趣。

《讀者·原創版》：中國運動員往往被金牌壓彎了腰，而你的思維方式與一般運動員不太一樣，是因為你這個項目與西方接觸比較多的緣故嗎？

徐莉佳：跟老外也沒有太多的交流。我熱愛帆船，帆船項目環保時尚；我熱愛書籍，跟他人學習可以反觀自我。我不是特別有天賦的人，但比較自律，自控能力非常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才會傾盡全力，而帆船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

跟社會上的許多大師、學者相比，我微不足道，差距太大了。運動員必須多學習，學習對提高運動水平幫助很大。只有通過學習、讀書，才能進行更加科學的訓練，才能提高訓練的質量。一天到晚只是訓練不僅沒有樂趣，也很難提高。15年的運動生涯讓我少了很多投入學習的時間，知識不是那么淵博，因而更加渴求知識，我會珍惜訓練之外的點滴時間，用來學習和看書。

《讀者·原創版》：關于“自律”，請舉個例子。

徐莉佳：比如學習。英語對帆船運動是有幫助的，是一門工具，但學習很枯燥，需要有很強的控制力，背單詞，背課文，跟著復讀機反反復復地讀。有些人三分鐘熱度，熱度過了就放棄了，但我努力做到堅持，慢慢地有了學習的樂趣—比如能跟老外直接交流就很有成就感。

我想要學習的東西會設定好目標，不用教練督促就會很自覺地完成。我是個比較固執的人，我認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沒有認定的事情再怎么也做不了。我有固執的一面。

《讀者·原創版》：你會參加2016年里約熱內盧奧運會嗎？

徐莉佳：不敢打包票（笑）。我會一直劃下去，一生一世，帆船是我的愛好，但能否以競技者的身份參加，取決于我那時候的心理和身體狀態。父母希望我早日成家，我26歲了，再一屆就30歲了。帆船是自己的舞臺，難以割舍，在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會盡量延長自己的運動壽命，但如果退役也不會遺憾，精彩的生活會繼續下去。

借這個機會，我想感謝自己的團隊，是他們打下了我奪冠的基礎。奧運會之后，我要感謝所有的媒體和“粉絲”，媒體在報道我的同時也是在幫我推廣和普及帆船這項運動。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