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林
當代土家族文學的人類學觀照
——以孫健忠、葉梅作品為中心的考察
陳心林
孫健忠、葉梅的相關作品一以貫之地以土家族文化為創作的主線和基調,表現出鮮明的“文化為體,文學為用”的特點。對土家族文化的集中呈現與深度闡釋使得他們的作品成為當代土家族文學的代表,并使之獲得了區別于其他族別文學的民族特質。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創作契合了當下文學創作向文化闡釋轉型的趨勢;同時,作為文化承繼者對本民族文化的集中書寫又使得他們的作品具有了鮮明的人類學特質。
孫健忠;葉梅;土家族文學;人類學
陳心林,湖北民族學院民族研究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人類學博士。(湖北恩施 445000)
“民族”是一個在中國社會文化語境中生成的具有特殊內涵的概念①,由此而生發出的“民族文學”概念也具有特定的涵義。在當代中國,“民族文學”已約定俗成地指稱“少數民族文學”。而在西方學界,“民族文學”主要是一個比較文學領域的關鍵詞。②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少數民族文學”的概念是由茅盾先生首先提出來的[1],也標志著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發軔。歷經大半個世紀的發展,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在我國已經成為一個積淀比較深厚、體系比較完整、研究領域明確、研究隊伍穩定的學科。
然而令人尷尬的是,時至今日,對于什么是“少數民族文學”這一核心問題,學界并未達成共識。從早期的“作者族屬決定論”[2]到“作品題材決定論”[3]再到“作者族屬與作品題材綜合決定論”[4],相關論述均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在面對“少數民族文學”這個復雜而獨特的中國式概念時又表現出不容回避的局限性。[5]
當代民族學、人類學的研究表明,民族作為一個人們共同體,其凝聚核心不是血緣關系,也不是地緣關系,共享的文化傳統才是形成民族認同、維系民族邊界的基石,文化性是民族的本質屬性。筆者也認為,“族別文學”的本質屬性在于其所呈現出的相關民族的文化傳統、文化精神與文化愿景。少數民族文學因其所涵納的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質而得以顯著地區別于漢族文學;同時,各族別文學也因其所呈現出的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質而形成各自的民族風格與氣派,構成中華民族文學異彩紛呈、多元一體的整體風貌。在此,筆者認同相關學者提出的以綜合的民族文化形態作為界定民族文學的標準的觀點。[6](P41)筆者認為,若借用“體”、“用”這對概念來剖析“民族文學”范疇,則“文化精神”為其體,語言、題材、藝術手法等文學創作手段為其用。本文將以當代土家族文學的兩位代表性作家孫健忠、葉梅的作品為案例來闡明民族文學的這種“體”、“用”關系。
土家族世代聚居于今湘、鄂、渝、黔毗鄰地帶的武陵山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和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是土家族兩個最大的自治單位,是土家族聚居的核心區域。而孫健忠、葉梅則是由這兩個自治州走出來的最有代表性的土家族作家:孫健忠出生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曾任湖南省作協主席;葉梅出生于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東縣,曾任湖北省作協副主席,現為中國作協《民族文學》雜志社主編。無論是就文學成就而言,還是就社會影響來看,兩人都堪稱當代土家族文學的旗手。由于孫健忠、葉梅在土家族文學領域中的這種典范地位,關于他們作品的研究已相當系統而深入。筆者認為,已有的相關研究主要是從文學特別是民族文學的視角對他們作品的挖掘,從文化視角進行的闡釋則相對較少,或不夠深入。
秉持前述關于民族文學特質的理念,筆者認為,作為最核心的要素和最基本的前提,對土家族文化的集中呈現與深度闡釋使得孫、葉二位的作品成為當代土家族文學的代表,并使之獲得了區別于其他族別文學的民族特質。
從生活和工作經歷來看,孫健忠和葉梅都是地道的土家人。
孫健忠1938年出生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長期在湘西從事基層工作,20世紀60年代舉家移居龍山縣洛塔。湘西州土家族主要聚居在北四縣——龍山、永順、古丈、保靖,這一區域是湘西土家族文化最重要的發祥地與傳承區,構成了土家族酉水文化區的主體。③洛塔在湘西土家族文化系統中具有特殊的文化象征意義,在湘西土家族的歷史記憶與敘事中,土家族早期著名的部落首領吳著沖即是以洛塔為活動中心的。洛塔地處洗車河流域。洗車河是酉水的一級支流,洗車河流域是湘西土家族重要的文化傳承與保護區域,該區域內的洛塔、苗市、農車、他砂、靛房、坡腳、隆頭、里耶等地均是重要的土家族歷史文化聚落,也是當前土家語北部方言區最集中的民族文化傳承區域。湘西土家族最典型的民族文化事象如擺手、梯瑪信仰、打溜子、西蘭卡普、哭嫁、茅古斯、趕年、轉角樓等在本區域均有典型傳承。
葉梅 1953年出生于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東縣,長期在地方上學習、插隊、工作。就文化區域而言,葉梅所成長、生活、工作的區域屬于土家族清江文化區。清江是鄂西土家族的母親河,也是鄂西土家族文化的大動脈。清江流域是土家族先民的發祥地之一,保存和傳承著土家族許多重要的文化基因,比如廩君傳說、撒爾嗬、向王天子信仰、白虎崇拜、女兒會、吊腳樓、趕年、巫儺信仰等。
社會學、心理學的研究表明,幼兒、青年時期是個體社會化的關鍵時期,這一階段的人生經驗對于人格的養成具有決定性的影響,這一階段的文化習得則會構成個體最基本的知識體系和最本質的文化底蘊。盡管孫健忠、葉梅以后都因為工作需要離開故鄉到大都市工作、生活,但他們人生的幼年、青年時期是在故鄉山水的滋養和土家族文化的熏陶之下成長的。故土家園豐厚的民族文化積淀必定充盈著他們的人生記憶,構成了他們最本真的文化品格,孫健忠、葉梅也成為土家族文化自在的承繼者。在一定程度上,民族文化成為了他們“本體意義上的寫作語境”[7]。
孫健忠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曾指出:“我的學習創作,同我對故鄉的那么一種感情分不開。”“我是一個土家族文學作者,理應為繁榮本民族的文學作出自己的努力”。“理應把反映本民族的人民生活作為自己最神圣的職責”[8](P389-390)。 葉梅的創作也體現出鮮明的民族主體性,她在回顧自己的創作歷程時曾賅要地指出 “文學經驗來源于民族經驗”[9]。
正是基于這種民族主體性理念,孫健忠、葉梅一以貫之地通過文學創作關注和反思本民族的歷史進程與生存狀態,從同胞在故土家園的歌哭日用中觀照民族精神與文化品格,揭示民族命運的愿景。綜觀他們的作品,從孫健忠的《醉鄉》、《舍巴日》、《猖鬼》到《官兒坪遺風》,葉梅的《撒憂的龍船河》、《花樹,花樹》、《最后的土司》到《回到恩施》,土家族文化一直是他們作品最主要的言說對象,對民族文化的呈現與闡釋也成為他們的一種深層意識與內在渴求,孫健忠、葉梅也因此成為本民族文化自為的書寫者。筆者認為,在相當程度上,孫健忠、葉梅對于土家族社會與文化作了人類學意義上的 “總體社會事實”性質的呈現[10](P126),也使得他們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文學創作而具有了文化書寫的意蘊。
孫健忠、葉梅在文學理念與創作實踐上鮮明的“民族主體性”特點也得到了研究者的認可。吳正鋒認為,作為20世紀湘西文學最為杰出的兩位代表,沈從文是“20世紀上半期最有成就地描繪湘西苗族文化的作家”,而孫健忠則是“20世紀下半期最有成就地展示湘西土家族文化的作家”。[11]吉狄馬加也指出,葉梅“在深刻而藝術地展現土家族民族風情和情感世界的同時,闡釋了土家族文化在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中的地位和分量”[12](P103)。
民族志 (Ethnography)是人類學學科的一個專業術語,主要有兩層涵義:其一,它是現代人類學一種主要的研究方法,即運用田野調查、參與觀察、深度訪談等方法對某一社會文化系統進行深入、完整的調查;其二,它也指運用民族志研究方法所取得的學術成果,即以文本形式對某一社會文化體系所作的整體呈現與系統研究。作為研究方法的民族志有其專業要求,比如:研究者一般應通曉調查對象的語言,熟知地方社會文化系統;調查時間應該足夠長,至少完成一個年度周期;秉持主位立場,理解當地人的文化等等。作為研究成果的民族志則要求對該社會文化體系作整體的深描 (thick description),并展現其深層的結構。
綜合分析孫健忠、葉梅的人生經歷、創作歷程及作品文本,不難看出他們文學創作言說的主要對象是其本土、本族文化,兩人生于斯長于斯,對這種文化也有充分的理解與尊重。基于本文對民族志內涵的理解,筆者認為,孫健忠、葉梅的文學創作雖然并非專業人類學者的民族志研究,但在實質上卻具有了濃厚的 “民族志”意味;其相關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超越了民族文學的范疇,通過對民族文化的民族志書寫,達到了文化闡釋的旨趣。
(一)“局內人的視角”:文化書寫的主位立場
主位(emic)和客位(etic)是人類學具有學科特質的關于文化研究的理念與方法。主位即站在研究對象的立場對文化事象的理解,客位則是站在研究者的立場對文化事象的解釋。兩者盡管并非完全對立,卻是兩種相背的維度,對同一文化的體驗與解釋常常有相當的差異。一般而言,人類學對主位立場予以了特殊的重視,要求研究者融入地方社會文化體系之中,像當地人一樣思考。孫健忠、葉梅是地道的土家族人,是在土家族文化的浸染之中成長的,當他們以文學的方式來展現土家族文化時,便自然地契合了人類學研究的主位立場。
就孫健忠的創作而言,我們可以將其與韓少功的相關作品作比較來說明其文化書寫的主位立場。韓少功在《爸爸爸》、《女女女》等作品中通過對民族地域文化的觀照也建構了一個“湘西世界”,只是他筆下的“湘西世界”充斥著怪異、丑陋與邪惡。在《爸爸爸》中,主人公丙崽是一個畸形的白癡:愚昧、混沌、荒誕,卻被全村人奉若神明;邪惡的“放蠱”與兇殘的“打冤”;千奇百怪的迷信、預兆與禁忌。在《女女女》中,主人公幺姑是一個變異、扭曲、無理性的女性形象,死后仍然陰魂不散;其周圍的人也是冷血、愚昧,為原始欲望所左右。韓少功建構了一個令人“驚怖”的湘西世界,展現的是民族文化的末日圖景和冥頑不化的民族劣根性。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這個世界是 “在一種社會運行不良的軌道上,死而復活地惡性循環著一種人類生命意象”[13]。而孫健忠筆下的湘西世界:千山萬壑雖然遮蔽了鄉民的視野,卻兼具雄奇瑰麗與寧靜悠遠之美;民眾生活雖然常常困頓,卻風俗淳樸,圓滿自足;民族性格與文化雖然不乏幽微、愚昧之處,卻是元氣充沛,自信自強。
為何孫健忠、韓少功筆下的湘西世界反差如此令人瞠目呢?筆者認為,主要在于二者對待湘西世界的立場不同。孫健忠作為湘西土家族作家的代表,湘西之地是其故土家園,湘西文化是其安身立命之所,他對這片土地、這種文化有深切的體驗與充分的理解,因此他在審視湘西文化時,便自然而然地站在文化所有者的立場,亦即主位的維度。他對湘西文化貫注了血脈深情,對本民族文化的書寫是其生命內在的渴求與召喚。正如孫健忠所自陳的:“我愛我的故鄉,我愛它地上的高山、溪河、叢林以及天上的云朵,但是我更愛生活在它懷抱中的勤勞、悍勇、質樸、善良的人民。”[8](P389)而對于韓少功(長沙人,漢族)來說,湘西世界則是一個“異族”、“蠻荒”、“神秘”的他鄉,湘西文化也成為其創作的客體與對象;他在面對湘西文化時,無法克服其間的時空間隔,只能站在外在審視者的立場,亦即客位的維度。同時,作為“尋根文學”的倡導者與主將,韓少功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通過湘西世界的構筑來實踐其文學理念,追尋民族文化之根——尤其是“劣根”。故而,作為文化“他者”的韓少功帶著 “異文化”的期待視野去尋覓詭異乃至丑陋的文化 “惡之花”,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文學理念,構筑了一個荒誕的湘西世界,與孫健忠筆下作為故土家園的湘西世界迥然不同。導致這種本體性差異的主要原因即在于孫健忠、韓少功在審視湘西文化時所持的主位或客位立場的相背。
葉梅創作中的主位立場主要表現在對于民族文化充分的理解與尊重。與孫健忠一樣,土家族文化對于葉梅也具有“母體”般的意義。作為土家族文化系統中的一員,葉梅充分理解這種文化對于土家族個體生命存在的重要意義,并對之一往情深,傾注筆端。而在主流或者局外人的視野中,這種文化系統或許是非理性、落后甚至野蠻的。比如,在其代表作《最后的土司》中,葉梅描述了土家族一種古老的風俗—— “初夜權”:民眾新婚之夜,新娘必須把自己的身體奉獻給土王。以“文明”的標準衡量,這實在是野蠻之至。但人類學的研究已經表明,初夜權習俗反映了人類一種普遍的原始禁忌觀念:對處女血的畏懼。初夜權的原初意義乃是一種巫術儀式行為。正是基于這種神圣的文化心理,小說的女主角伍娘才會虔誠地在自己的新婚之夜把自己呈現在土王覃堯面前;對于伍娘而言,此刻的覃堯并非一個具體的男人,而是神的化身。在此,葉梅對于這種古老的傳統表現出充分的理解,并作了詩意的書寫。當然也應看到,在小說中,葉梅設置了伍娘靜默(天生聾啞)、覃堯失聲(自斷其舌)的情節,隱喻式地表達了一個當代知識女性對這種古老風俗的反思。
(二)“用自己的話講述”:民族民間語言的運用
作為研究方法的民族志要求研究者掌握研究對象的語言,以更好地理解當地社會文化系統的運作法則。孫健忠、葉梅本身即是土家族,他們在用文學方式表現土家族文化時,大量地使用了他們所熟知的民族民間語言,使得其作品既表現出濃郁的民族、地域特色,又具有了人類學民族志的文本特征。
土家族在歷史上曾經廣泛地使用土家語,隨著社會發展和文化交流,逐漸轉用漢語西南方言,兩者在孫健忠、葉梅的相關作品中均有鮮活的運用。
孫健忠的代表作 《舍巴日》即運用了大量的土家語詞匯,比如“舍巴”(擺手)、“十必”(小野獸)、“掐殼”(大森林)、“里也”(耕地)、“啊撮”(巖洞)、“麥岔”(晴天)、“查乞”(錦雞)、“掐普”(花兒)、“西尼嘎”(螞蟻)、“布所”(哥哥)、“雍尼”(妹妹)等;《一支鑲銀的咚咚喹》中的“畢茲卡”(土家族人自稱)、“惹布由”(孫女)、“西蘭卡普”(土花被蓋)、“麻麻崽”(姑娘)、“翁巴崽”(小伙)等;《木哈達的狗》中的 “哈力”(狗)、“洛卡妮”(妻子)、“阿惹”(妖魔)等。
湘西方言在孫健忠作品中也有相當傳神的運用。比如《醉鄉》中寫道:“矮子貴二要發財,太陽、月亮一齊出來,公雞跟在母雞背后屙蛋,黃牛、水牛去請老豬婆犁田。”十分風趣,充滿鄉土的詼諧。《甜甜的刺莓》中寫道:“畢蘭大嬸坐在屋里等,左等右等不見回來,心里有點起疑。架子豬在隔壁打欄,餓得嗷嗷叫。雞進了籠,時而拍幾下翅膀,時而低聲絮語。‘唉,這背時的女兒。’”方言土語運用得十分妥帖,質樸而親切,別具鄉土風味。
葉梅作品對民族民間語言的運用主要體現在對鄂西土家族地區方言的挖掘上。其代表作《撒憂的龍船河》描寫男主人公覃老大:“亮半身鐵打肌肉傲然立在豌豆角船頭,將船篙插在岸邊青石上,粗壯的胳膊挽住斜斜的竹篙環繞于胸前。”“(覃老大)仰首朝客家妹子寄居的轉角翹檐吊腳樓巴望。”記民間俗語:“該死的卵朝天,不該死的萬萬年。”寫過年習俗:“從過趕年拜過天地祖宗、灶王菩薩土地公公以后,燒一個烘鍋過到了正月十五。土家人把火鍋叫烘鍋,將一口砂鍋兒架在小小鼓炭爐子上,燉上一刀臘肉,放足大蒜辣椒,油湯煮得通紅。把年前存下的干筋豆洋芋片不斷加進去,鮮湯越煮越濃。”通過富于民族和地域特色的方言詞匯的運用,將鄂西土家族的風土人情栩栩如生地呈現出來。
語言是民族文化的核心,也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特征,其重要意義如索緒爾所指出的,“在很大程度上,構成民族的也正是語言”[14](P43)。 孫健忠、葉梅創作中對民族民間語言的運用是以他們的生活經歷為基礎的,共同的社會文化背景使得他們和其作品中的人物心性相同,人物的語言就像作家在生活中所說所聞一樣,脫口而出,渾然天成。大量民族民間語言的鮮活運用,既使得孫健忠、葉梅的相關作品惟妙惟肖地傳遞了土家族歷史文化的神韻,又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作品的社會文化情景,使之具有了民族志意義上的文化闡釋的意味。
(三)“畫出文化的枝葉”:民族地理與民間風俗的呈現
自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確立現代人類學民族志研究與撰寫的經典范式以來,注重文化細節的描述與分析便成為其基本的學術要求。人類學希望藉此實踐整體觀的文化研究理念,呈現出社會文化系統的全貌。孫健忠、葉梅以文學的方式對土家族文化作了深入、系統的表現;兩者本身也是這種文化的局內人,諳熟文化的整體與細節,也對其作了充分、傳神、有意味的呈現。筆者認為,孫健忠、葉梅作品對文化細節的重視和表述方式是值得重視的,特別是在如下兩個方面:
1.民族地理生態的傳神描寫
一般而言,一種文化必須根植于具體的地理生態之中才能生成和發展;在相當程度上,地理生態是文化的根基,塑造著文化的形貌,規約著文化的類型。同時,在與人類的互動共存關系之中,地理生態本身也成為人類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人類學在研究一種文化時相當重視對其地理生態背景的分析,從馬林諾斯夫基的《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普里查德的《努爾人》到費孝通的《江村經濟》,經典民族志確立了相關領域的表述范式。土家族聚居的武陵山區,崇山峻嶺如野馬奔騰,如斧劈刀削;森林莽莽,江河滔滔,既充沛著雄壯磅礴之大氣,也蕩漾著清麗明快之秀美。孫健忠、葉梅即是在這桃源深處將其寫意長卷從容展開;既抒寫了大好家山,又賦予筆下人物以性靈。
孫健忠在其作品中既展現了湘西地區莽莽蒼蒼的高山密林,也描繪了恬靜秀麗的田園風光。比如 《滔天浪》里描寫沅水上著名的險灘白浪灘:“老遠就聽見白浪灘宏大的濤聲了。山勢陡然險峻起來,一刀切的巖壁,山猴子也爬不上去,沅水上常見的水鳥一只不見了。……那滔天的大浪和獅子般咆哮的濤聲,對它們又總是很不客氣的。”再如 《甜甜的刺莓》里對荘木寨景致的描繪:“流著水銀似的泉水的小溪,小溪上的石壩和水碾,三人抱不攏的大青樹和香椿樹。”這些描寫突出了自然地理的美感和文化特質,為作品敘事的展開鋪陳了恰當的民族地理背景。葉梅的作品也常常通過對自然地理的精到描寫來刻畫人物性格,傳遞民族文化的底蘊。比如,《撒憂的龍船河》中寫龍船河:“那河面二十里,起源于龍船寨頭一處無名山洞,沸騰泉水在苔蘚密布的石洞之外積成深潭,繼而跌宕出三道百丈懸崖,蜿蜒九灘十八彎,依次經過苦竹、夫妻、老鷹三峽,最后匯入長江。那河看似纖細實際奇險刁鉆,河上礁石如水怪獠牙猙獰參差不齊,水流變幻莫測,時而深沉回旋織出串串漩渦,時而奔騰狂躁如一束束雪青的箭簇。”通過雄奇、險峻的地理背景的描寫,反映了土家族在與自然抗爭中表現出來的勇武強悍的陽剛之氣和不屈不撓的堅強意志。
2.民間風俗的精彩展現
土家族有本民族語言而無本民族文字,其文化的主體不是書面文化,而是活態的民間文化,民間風俗則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孫健忠、葉梅的作品中,通過對土家族風俗的精彩展現,對土家族人民的生命形態作了真實的寫照,揭示了土家族文化的核心價值與意義。
以孫健忠來說,其作品描繪了豐富的、富于社會文化意義的民風民俗,構成了一幅幅土家族民俗畫卷:四月八“牛王節”、中秋“偷瓜”、趕年、調年擺手、搶親、找“摸米”、哭嫁、還儺愿等等。《水碾》中寫道:“中秋節臨近了。月亮一天比一天更圓,更大,更亮。為生計出了遠門的船大哥、荝頭佬,這時節,都在急匆匆往家邊趕路。離家不遠的手藝人,木匠,鐵匠,鴨客,騾子客,還有腳夫,閹豬匠,收荒貨的,賣草藥的,趕‘串串場’的……為賞一眼故鄉的中秋月,也不能不計算好時日,安排好行程,準定在八月十五這天,趕回家去。”平直的敘述描繪出一派充滿生活氣息的中秋景致,波瀾不驚的筆調實則蘊含了土家族社會文化的歷史與滄桑。
在葉梅的作品中,鄂西土家族風俗得到了精彩的展演,構成了一幅幅深有意味的文化圖景。在此,筆者以“撒兒嗬”為例加以說明。撒兒嗬是在鄂西清江流域土家族地區流傳至今的一種古老的喪葬習俗:在長者順死(正常去世)以后,其親人要舉行熱烈的儀式送別。撒兒嗬“喪事喜辦”的特點是相當獨特的。《撒憂的龍船河》即以對撒兒嗬的描述開篇:“幾十條漢子舞蹈在靈前,狹窄膨脹的靈堂里絕無碰撞地交織融合,變化出高低起伏的山巒。漢子們恣肆地扭動腰胯,朝上蒼宣示亙古以來人們熟知的秘密,那一片不可抑制的生養之力旺盛蓬勃,得意洋洋的神態使鬼神們敢怒而不敢言。”在作品中,葉梅還對撒兒嗬的文化內涵作了精當的闡釋:“土家人對于知天命而善終的亡靈從不用悲傷的眼淚,顯然知道除非兇死者將會長久徘徊于兩岸之間,一切善終的人只是這道門坎跨入了另一道門坎,因此只有熱烈歡樂的歌舞才適于送行,尤其重要的是亡人上路之前撫平他生前的傷痛,驅趕開在人世間幾十年里的憂愁,讓他煥然一新輕松無比地上路。這是一樁極大的樂事。”通過對這一極富民族特色的喪葬儀式的深度描述,作家彰顯了土家族的生命意識,凸顯了他們對于生與死的本體性認識。
總體而言,孫健忠、葉梅的相關作品一以貫之地以土家族文化為創作的主線和基調,表現出鮮明的 “文化為體,文學為用”的特點。對土家族文化的集中呈現與深度闡釋使得孫、葉二位的作品成為當代土家族文學的代表,并使之獲得了區別于其他族別文學的民族特質。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創作契合了當下文學創作向文化闡釋轉型的趨勢;同時,作為文化承繼者對本民族文化的集中書寫又使得他們的作品具有了鮮明的人類學特質。
在當代人類學一本重要的反思性著作 《作為文化批評的人類學》中,作者指出,大量來自于非西方社會的文學作品 “正在成為民族志與文學批評綜合分析的對象”“這些文學作品不僅提供了任何其他形式所無法替代的土著經驗表達,而且也像我們自己社會中類似的文學作品那樣,構成了本土評論的自傳體民族志(autoethnography),對于本土的經驗表述十分重要”[15](P111)。這點明了文學與人類學互惠(reciprocity)的重要意義,孫健忠、葉梅的創作實踐則表明了這種“互惠”的多重意蘊與有效路徑。
注釋:
①其特殊性鮮明地反映在“民族”一詞的英譯問題上。“民族”一詞早期常英譯為“nationality”或“nation”;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界傾向于英譯為“ethnic group”。兩者都不能貼切地表達漢語“民族”一詞的涵義,甚而相左。故而,部分學者基于漢語“民族”一詞的不可荢譯性,主張直接用漢語拼音“Minzu”來對譯。參見陳心林:《族群理論與中國的民族研究》,載《貴州民族研究》,2005年第6期。
②英文為“national literature”,譯為“國別文學”或“國家文學”應更為妥帖。
③土家族聚居區有三條主要的河流:鄂西的清江、湘西的酉水以及連接黔東北渝東南的烏江,三者在地理生態上相對獨立,在文化系統上也是自成體系,形成了土家族的三大文化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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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立霞】
I206.7
A
1004-518X(2013)10-0089-06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內地多民族聚居區民族關系和諧發展研究”(11XMZ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