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建湘
“沒有媒介就不存在文學。”①從網絡文學、電視文學到手機文學,新媒體不斷改寫文學的存在形態,催生出各種新質文學,這些新質文學以一種狂歡的雜糅方式,不斷整合著文學的生產與消費,而其最突顯的文學征候就是呈現出一種悖反式的存在。
在以網絡文學為代表的新媒體文學中,其寫作主體最初的特點就是主體性的彰顯。網絡文學摒棄了傳統文學為人生、為社會而鐵肩擔道義的重荷,信奉一種“我寫故我在”的自我訴求滿足欲。宣泄自我、抒發自我成為網絡寫作疏離社會感知的主要手段,在自由、開放、匿名的網絡空間里,網絡寫作更多從自我心理感覺出發來感受世界,強烈的表達欲望使網絡寫作視野更多地圈定在個人的“自我”世界中,寫作是一種自況性的價值展示。早期較有代表性的網絡作品大多是個人心情故事的呈現,如蔡智恒、安妮寶貝、邢育森等人的早期作品,無不浸潤著寫手的身影,展現了寫手特有的心路歷程,展現的是寫手個人的小社會。早期網絡作品更令人難忘的是一些女性主義者大力張揚個性的宣言式寫作,如衛慧、棉棉、木子美等,她們在網絡中釋放著“力比多”,字里行間充盈著欲望,膨脹著“私人化”的審美經驗與審美情趣,寫作中主體顯性在場。
但技術與文學的合謀很快打破了寫手在網絡里唱獨角戲的“話語霸權”,讀者借助網絡技術便捷地參與到“對話”中來,形成了“眾聲喧嘩”的局面,寫手自成一體的主體性被讀者打破。讀者跟帖評論,指點作品得失,催促寫手趕快“更新”,預設作品結局,讀者的實時反饋直接影響寫手構思,左右作品的情節方向。這種讀者與寫手的互動,改變了“你寫我讀”的精英化書寫方式,增強了寫作主體的間性。
當資本參與到技術與文學的合謀中時,網絡文學產業化更是生發了更復雜的主體間性。產業化的表征之一就是各文學網站把點擊率作為第一需求,而玄幻、穿越、情色等類型化作品總是占據著各文學網站的周榜和月榜,這就造成了一種“定制式”的寫作,人物臉譜、角色分工、情節懸念、環境場景等各要素都有一個固定的“套路”,這就使得流水線的寫作成為可能。寫作的主體間性最直接的表現就是作品由網絡“寫作團隊”來完成。“寫作團隊”互為主體,成員之間不斷調節自我,融入他者,從而形成新質或異質的寫作主體。如網絡寫手郭妮的寫作,就是聚星天華團隊的合作,這個團隊集合了二三十個編輯在圖書市場調研的基礎上,收集資料,設計故事,草擬框架,安排人物情節。郭妮借助團隊力量進入了“日產萬字”的高速寫手行列,發表了《麻雀要革命》、《天使街23號》、《惡魔的法則》、《壁花小姐奇遇記》、《再見蘇菲斯》等點擊率很高的作品。
馬克·波斯特在指出互聯網時代意味著文本與作者之間的關系有更大的改變后,強調“點明作者/主體在社會空間中的重構”②。在新媒體的沖擊下,一些傳統作家還在堅守文學的啟蒙性,其主體的內省性依舊散發著濃烈的社會意義;而更多的網絡寫手,則在分工性的、模糊身份的機制中,把文學以商品的形式向娛樂靠攏,遠離個人的獨創性,而以團隊的雜糅性進行間性寫作。我們在思考這些作品的藝術價值時,更需要思考這種間性寫作,會為文學創作帶來何種影響,會如何重構文學寫作的新秩序。
隨著網絡文學產業化的發展,網絡小說的超級長篇成為主流。在現行的收費閱讀模式下,作品達到20萬字才能上架銷售,寫手們只有拉長篇幅才能盈利。特別是一些熱門小說,寫手還得保持每天兩到三次的更新頻率、每天四五千字的更新速度,這些因素導致網絡小說的長度不斷被刷新。
超級長篇小說迅猛發展的最主要原因是其超強的吸金力。只有不斷更新的超級長篇小說才能在很長時間內把讀者“套住”,以此維系穩定的讀者群,以此吸引以點擊率作為重要參考的廣告商跟進,文學網站從而收取巨額廣告費。同時,超級長篇小說經過長時間的持續發酵,影響力愈來愈大,在實體出版和數字化出版、游戲改編和影視改編等方面還能賺一缽,從而使文學網站和寫手持續收益,因此,一些超級長篇小說持續更新的時間達到一兩年,甚至更長。超級長篇小說在網絡寫手、文學網站、出版商、影視投資商、游戲制作商的合力作用下,甚至在盜版書商的“努力”下,得到極速發展。
超級長篇主要是幻想、穿越、言情類小說,用全本、前傳、外傳、番外等作為表現形式,把現代與古代背景、異域與本土文化拼貼起來,以宗教、神話、傳說混雜為角色原型,用“契約”、“天使”、“騎士”、“惡魔”、“死神”、“吸血鬼”等作為文化標簽。超級長篇精心策劃故事,以帶有濃郁戲劇色彩的構思來推動情節,中國古典小說的時空倒錯的敘事模式在以現代科技為引擎的物質社會得到張揚。它把現代人對地位、權力、容貌、金錢等的欲望不加掩飾地大肆表現出來,在公子王孫、江山美人的玄幻、穿越中實現現代人對“話語權”的搶占,從而實現現代人自我優越感的“新程式敘事”。這種“白日夢”的現代套路與模式能長期吸引大批穩定的讀者群,實現文學的商業交換價值。許多文學網站推出的超級長篇小說,有著超高的人氣和點擊率,如《盤龍》、《星辰變》、《極品家丁》、《神墓》、《凡人修仙傳》、《江山美人志》、《大漢帝國風云錄》等等,都是動輒幾百萬字,甚至上千萬字。超級長篇成為文學網站的立足之本,見證著網絡文學產業化的全過程。
而當人們對重復機械復制的超級長篇產生審美疲勞之際,現代媒介再次拯救了現代人的消費欲求。手機文學的興起,再次印證了文學與現代科技合謀的強大力量。手機文學在手機傳播技術和當前文化語境的雙重作用下,有著短平快、速笑性、虛擬性、娛樂性、同感性、交互性、段子化、大眾化等特性。這些特性伴隨著現代人對手機文學的消費,深刻地侵入到現代人的生活空間,從而構成了一種帶有后現代氣息的文化現象。
手機文學使大眾分享了文學生產的權力,揭示了一種“民主精神”。手機文學把手機的私語言功能轉化為公共語言功能,以個體對個體轉化為個體對大眾,體現了大眾文化的特質。大眾在手機文學創作過程中得到快感,這是一種包含了權力分享的快感。在手機文學生產中,權力、快感、文化融為一體,形成了一種對立的力量架構,通過它大眾也實現了一種權力欲望。
手機文學滿足了現代人快速生活節奏的精神需求,成為調劑現代人生活壓力的精神食糧。“作為新媒體文學現象的手機文學,猶如午后茶點,成為不同階層和不同文化層次的現代人的精神玩伴和‘電子零食’。”③手機文學要吸引讀者,就得像好萊塢大片每隔十幾分鐘就要有一個興奮點一樣,每一段零碎時間里就要有一個興奮點。現在的手機文學之所以能拉長到幾萬甚至幾十萬字,讓讀者一兩年時間里都沉浸在手機文學的連載中不能自拔,就是追求一種閱讀快感。手機屏幕小,翻頁字數少,這就要求手機文學的節奏要快,文字要簡化,這種碎片化的創作風格就是現代技術與消費時代契合的產物。以一種后現代的“文學零食”形態出現的手機文學,正在手機這個小小屏幕上體現著特有的價值,預示著一個新的敘事方式的到來。
無論是網絡文學的超級長篇還是手機文學這樣的“文學零食”,都在進行一種“優伶化”表演方式,滿足了大眾文化需求的淺思維、低品味、重影像和即時性的消費愿望。同時,這也是身處現代與后現代邊界的人們對于秩序性與零亂性、完備性與片斷性、整體性與孤立性、中心性與邊緣性、圓滿性與分裂性的矛盾統一的混合體現。
“草根性”是早期網絡寫手的顯著特征,以起點中文網為例,活躍在這里的寫手有15萬多,碼字大軍中有在校大學生、銀行工作人員、網絡工程師、醫生甚至還有到南非挖鉆石的淘金者。④最開始的網絡寫手,既癡迷于“自由、民主、個性、恣意”的網絡空間,又急于拋棄傳統文學創作的種種約束,他們的叛逆與張揚,他們新穎的觀念、極具創造力的想象,使得他們更熱衷于奇幻、仙俠之類的寫作,而這無疑造成了網絡文學題材與風格的單調與重復。
一些知名的文學網站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為了自身的利益,文學網站必須承擔提高寫手能力的責任。由此,一些文學網站對旗下簽約的寫手進行了針對性的培訓或引導,比如,起點中文網就舉辦“網絡作家班”來提高網絡寫手的文學寫作能力。“網絡作家班”旨在通過系列專業課程及當代知名作家、文化名人的講座或采風展示,全面提高網絡寫手的人文素養和寫作水平,像當紅的網絡寫手唐家三少等就參加過這樣的培訓班。在吸收了傳統文學創作的精髓后,網絡寫手自覺向傳統文學靠攏。同時,一些傳統作家被網絡文學的熱度所觸動,或積極評價和引導,或親自傳幫帶,為網絡寫手的成長鼎力相助。隨著新媒體文學產業的興起,在商業資本的運作下,寫作團隊的“專業化”、“集團化”、“分工化”成為趨勢,網絡寫手的文學自覺意識普遍增強。
與此同時,一些文學網站有意識地與傳統作家結盟。2008年,起點中文網舉辦了全國30省(區)作協主席小說擂臺賽,蔣子龍、葉文玲、張笑天、劉慶邦、談歌、折夫、阿成、儲福金等30位省級作協掌門人在網絡上擺開長篇小說“擂臺”,揭開了傳統作家與新媒體融合的篇章。此外,包括海巖、嚴歌苓、都梁、周梅森、蘭曉龍在內的10多位作家也跟起點中文網簽約,他們的新作將率先以分章連載的方式在網站首發。“這將使網絡小說的類型不斷豐富,改變只有‘玄幻’、‘盜墓’、‘吹燈’等類型的局面。”⑤傳統作家借助于新媒體傳播的契機重獲機遇,使傳統文學重新“出發”。
傳統作家融入網絡等新媒體,不只是發表陣地的改變,新媒體改變了傳統作家對文學的看法,使他們轉移了自己關注的重點,轉向到了感官性的文學,如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陸天明,創作了《蒼天在上》、《省委書記》等潮流小說,先鋒文學代表人物李馮則改當編劇,先后編有電影劇本《英雄》、《十面埋伏》、《霍元甲》等。而網絡寫手或出于文學自覺,或出于商業考慮,把網上熱捧的小說轉到實體出版,這使他們必須適應圖書審查制度和社會價值實現問題。傳統作家與網絡寫手的互滲,在實際操作層面和哲學層面都重構了文學寫手的新秩序。
當前,文學網站都采取VIP閱讀進行收費,這也是文學網站比較成熟的盈利模式。其通常的做法是小說的前面15萬到25萬字是免費閱讀,之后就是VIP章節,按每千字3分錢左右的額度來收費。讀者樂意付費在網上閱讀的主要原因有幾點:一是網絡小說實時更新,讀者同步閱讀帶來快感體驗。二是網絡小說的種類繁多而全面,能滿足各種閱讀需求。三是網絡文學閱讀方便,電腦、手機、手持閱讀器都是載體,可隨時隨地閱讀。四是付費低廉,一般來說,網絡小說付費閱讀只有實體書的1/10。更重要的,新媒體技術帶來的革命性閱讀更具吸引力,新媒體為讀者提供強大的閱讀功能,讀者可將作品原著、相關資料、閱讀爭議快速下載收集、歸類保存、建立系統的資料庫。讀者可以通過回放、演示、批注、鏈接等功能強化閱讀體驗。讀者還能利用新媒體帶來的即寫即存功能,建立閱讀檔案,保存閱讀心理歷程。新媒體技術帶來的立體化閱讀,給人以前所未有的視覺體驗,也是讀者樂于付費的原因。除了網站外,盛大文學還積極拓展無線業務,通過無線閱讀運營平臺及與電信運營商、手機廠商進行戰略合作,向手機、手持閱讀器的讀者提供無線閱讀服務。
文學網站的線上收費是作品的直接銷售,而實體出版則是作品的二次銷售。出版商意識到了網絡小說是一個龐大的原材料超市,這些小說通過點擊率就能驗證其潛在的市場價值,這樣就規避了出版的風險,也縮短了出版流程和出版時間。所以,只要有超高的點擊率的網絡小說出現,便會有書商前去淘金,使得越來越多的作品被書商看中并簽約。比如《明朝那些事》、《鬼吹燈》、《我的野蠻女友》、《誅仙》等高點擊率小說,集結出版后,創造了極其火爆的銷售記錄,在各大圖書銷售排行榜上長期占據榜首地位。從2000年到2009年,網絡小說的出版量(總印數)每年大約以25%的速度遞增。⑥
出版商對網絡文學的介入,表明網絡原創文學已經越來越被商業包圍。與傳統出版相比,網絡小說的發行顯得更加生動,在內容和形式上都占據了主動,實現網絡小說永不下架的營銷平臺開發,在出版環節上實現網站資源的整合利用。如果說新媒體寫作主體間性的突顯印證了羅蘭·巴特“作者已死”的判斷,那么,網絡小說的線上收費與實體出版,都是基于市場利益的煽動和誘導,讀者成為轟動效應的看客,成為社會集體無意識狂歡的道具,從這個意義上說,在新媒體時代,也印證了“讀者已死”。
新媒體寫手大多是看著動畫片、吃著肯德基、穿著運動服、喝著可樂、玩著網絡與手機長大的,他們的作品契合網友的時尚情趣,貼近網友的實際生活或幻想生活,因而有著廣泛的讀者基礎。一些超人氣的網絡小說形成了市場效應,那些時尚、通俗、大眾化的網絡小說被改編成影視、游戲便成了潮流。
當前,網絡作品改編成影視主要集中在幾個題材上:第一,穿越與宮戲。這種題材遠離現代政治,但折射了現代文化,成為影視改編的首選。《步步驚心》、《后宮甄嬛傳》、《傾世皇妃》、《刑名師爺》、《千山暮雪》、《毒胭脂》、《開盡梨花》、《婉若晨曦》、《妃上不可》、《唐朝好醫生》等形成屏幕穿越宮戲熱。第二,偶像與屌絲。這種題材以職場與婚戀為源頭,以言情為主線,主打青春偶像的成功或底層人物的奮斗。如《裸婚時代》、《泡沫之夏》、《那一夜的薔薇》、《來不及說我愛你》、《佳期如夢》、《澀女日記》、《大女三十》、《會有天使替我愛你》等,折射了轉型期社會各種問題。第三,婚姻與倫理。這種題材聯系當下現實,迎合大眾審美趣味與心理預期。如《我的極品婆婆》、《別惹婆婆》、《入城式》、《懶得結婚》、《婚姻守衛戰》,一經播出,獲得廣泛好評。
更重要的是,新媒體變革了文學寫作與文學改編的先后秩序,傳統的改編模式,總是根據文學作品改編為影視或游戲,但是,新媒體顛覆了這一模式,先有影視與游戲,再根據其受歡迎程度決定是否二度創作為文學作品,這種現象被稱為“電視文學印刷體化”。如《我叫劉躍進》、《康熙王朝》、《我的兄弟叫順溜》便是先有影視后有小說。網絡寫手改寫影視劇的沖動更強烈,一方面,這樣的改寫省時省力,對于追求更新速度的寫手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另一方面,這樣的改寫由于影視劇的人氣,會吸引更多讀者的關注,從而有更高的點擊率。
大型網絡游戲被改寫為文學作品,成為網絡游戲文學在當前更為普遍。一是游戲說明書,這種說明書主要用來交待游戲背景,一些說明書的背景敘述細膩地刻畫了游戲里的人物、場景,被賦予了強烈的藝術性,從而獨立成為一部網絡小說。二是游戲的衍生作品,一些知名的網絡游戲,會吸引寫手以此為藍本進行二度創作,把網絡游戲世界通過文字表達出來。三是改編為網游的劇本。一些網絡小說被網絡游戲運營商看中,對其改編為網絡游戲,而改編之后的劇本又有可能成為新的網絡游戲文學作品。
網絡作品與影視、網游的相互改編,直接擴大了文學的社會影響力,網絡作品以紙質圖書、電影、電視劇、網絡游戲、廣告、動漫產品等多種形式融入主流文化,對于網絡寫手來說,借此爭取了更廣泛的社會認同,進一步確認其身份。
新媒體在當下社會的滲透力、影響力、傳播力越來越大,文學作品必然要汲取新媒體凝聚提煉出的社會信息,以滿足社會文化心理的需求。新媒體的作用不僅僅表現在對文學生產與消費的釋放,更重要的是對于文學存在的重新建構。當前,新媒體文學疆域所呈現出來的各種悖反式征候在各種作用力的催合下,將會產生新質的經典,文學的機械復制依然有著審美化的創造。
注釋
①王一川:《文學理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1頁。②[美]馬克·波斯特:《互聯網怎么了?》,易容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6頁。③于文秀:《手機文學現象:午后茶點與后文學景觀》,《文學報》2009年4月2日。④柯黎:《身價百萬的網絡寫手藏身宜昌》,《三峽商報》2009年12月4日。⑤朱四倍:《收入是網絡文學成功的標準嗎》,《深圳商報》2009年6月4日。⑥張曉然:《盤點走過十年發展歷程的中國新興網絡文學》,《新民晚報》2009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