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克拉斯特夫
當前金融危機的最嚴重后果之一,是對民主制度和政治的信任崩潰。事實上,2012年,愛德曼公關公司名為《信任晴雨表》的調查顯示,對政府的信任度出現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下降。更大的“透明度”—這是公民活動家和越來越多民主國家政府的新政治口號—能扭轉這一趨勢嗎?
人們寄希望于新技術、公開數據和公民的重新參與能有助于他們更有效地控制他們的代表。但透明度可以重塑民主國家的公共信任這一觀點建立在幾個頗有疑問的假設之上,最主要的假設是“只要人們知道,一切都會不同”的思想。
不幸的是,事情并不那么簡單。政府不再有秘密,并不意味著公民萬事皆知;更多的控制,也不意味著對公共制度的更多信任。
在政治上,“知道一切”確實能讓事情有所不同,這意味著迫使政府披露信息,但并不一定意味著人們能更好地了解和明白情況。相反,只要政府信息立刻向所有人公開,其作為信息的價值就會下降,而其作為操縱工具的價值則會上升。
想想犯罪電影中的黑幫在得知被警察監聽時的對話吧。他們一邊口齒清楚地扯淡,一邊在桌子下面交換紙條。這就是透明時代的政府。
米歇爾·福柯在研究古希臘人如何講真話時指出,講真話這一行為不能降格為讓公民獲知他們此前不知道的東西。相反,政治中的真相應是那些眾所周知但鮮有人敢于挑明之事。
有些事情人們不需要更多的數據就能察覺,比如不平等的加劇或是對移民的歧視。維基解密上的電文并沒有帶給我們關于美國政府的任何高質量的新東西。
對“生活在真相中”的要求不能降格為“可接觸所有信息”。真正推動變革的是人們不惜承擔個人風險、直面權貴而敢于說出真相,而不是真相本身。
此外,信息的傳播從來免不了各種解讀。面對同樣的原始數據,美國的共和黨和民主黨,或埃及的世俗派和穆斯林兄弟會,會以不同的方式將其進行包裝,因為決策離不開決策者的利益和價值。正如人類學家讓·科馬羅夫和約翰·科馬羅夫所指出的,我們的時代是“一個不管你身居何處,都在被透明和陰謀同時困擾的時代”。
要想了解信任政治的波詭云譎,請看俄羅斯最近的經驗。2011年12月,俄羅斯議會選舉引爆了公民抗議。數十萬人擁向莫斯科和其他各大城市街頭,要求公正選舉并在隨后的總統大選中擁有真正的選擇權。不斷發酵的合法性危機迫使政府發明了極具想象力的方法來證明其權力。
核心方案可謂獨具匠心:克里姆林宮計劃通過在所有投票站安裝網絡攝像頭來保證選舉的公正;每個公民都可以監控投票過程。正如中國新華社所熱情報道的:“從堪察加半島到加里寧格勒,從車臣到楚科奇,250多萬網民注冊觀看了俄羅斯國土上9.4萬多個投票站的至少18.8萬個網絡攝像頭的現場影像。”一位芬蘭觀察者指出,這是“民主和民主選舉史上的里程碑”。
但是,在一個普京式的政權中,政府決定了誰可以成為候選人,網絡攝像頭根本就是一場鬧劇,不足以讓任何人害怕。從西方的觀點看,這些攝像頭是人們控制政府的工具,它通過讓人們觀看正在發生什么而做到這一點。但是,從后蘇聯時代鄉村選民的角度看,這些攝像頭傳遞了不同的信息:政府借此知道你怎樣投票。
普京此舉可謂一石二鳥:面對西方,他顯得透明;面對大部分俄羅斯公民,他顯得令人害怕。網絡攝像頭的安裝便是透明和陰謀的同時發生體。
更大的問題是,透明支持者堅持說,開放政府應該與公民隱私兼容。但是,完全透明的政府是否意味著完全透明的公民?作為政治規則,政府監視著人民。當政府變得透明時,與政府對話和被政府監視的公民也變得透明了。
與透明支持者的預期相反,政府信息的更多披露并不會讓公共空間更多理性、更少偏執。如果說這有什么效果的話,那就是助長了陰謀論(沒有什么比宣稱絕對透明更令人懷疑的了)。誰能拍胸脯保證公共爭論會隨著我們的政府變得更透明而變得更多理性、更少偏執?
透明度運動無法重建對民主制度的信任,倒是可能加快民主政治向不信任治理的轉變。果真如此的話,你可以想象,代議制民主將被一種限制公民對行政長官管制的政治體制取代。
當然,所有這些都不是在否定透明應該作為政府的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但我們不能因為認定達到這一目標會重塑公民對政治制度的信任而蒙蔽了自己的雙眼。
本文由Project Syndicate和維也納人類科學研究所授權《南風窗》獨家刊發中文版。作者是索非亞自由戰略中心主席,維也納人類科學研究所終身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