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直到2013年春節的來臨,廣西都安縣原民政局局長“黃某”被曝“有6個老婆,9套房子,吃了509份低保”的事,都還間歇性地在網上瘋傳。
“中槍”的,還有都安縣公安局局長任中倫。他曾被人說“數度強奸名為何姿姿的中學生并致其懷孕”。
對于被曝的內容,任中倫曾開微博澄清回應,但“黃某”選擇了沉默。而在當地官方的聲音中,則是“查無此情況,系造謠者所為”。但造謠者是誰、為何造謠等信息,一直沒有透露。當地警方不像別的地方那樣,對造謠者來一個“抓捕”,也加劇了種種猜測。
背后,似乎有什么秘密。
實際上,在網上發布這些“指控”的,都是同一個人。因為他的存在,當地的官場,還有一些人的生活,被莫明其妙地攪亂。
坡作屯16號是黃海重的家,一棟位于山坡上的兩層半樓房。
“據我們目前調查的情況看,他 (黃某)并沒出現網民反映的這些情況。”都安縣紀委負責調查此案件的負責人告訴《南風窗》記者,發帖的人也承認是誣告了。
這個“發帖的人”就是黃海重—都安縣板嶺鄉尚甫村坡作屯人,不僅任中倫、黃祥福,中國官場中的很多人,都被他“曝”過。
“我造謠?我造什么謠啊?我就是復制粘貼而已!”輪椅上的黃海重,歪著頭,眼睛朝別處看,堅持不直視 《南風窗》記者,有時他還“哼哼”兩聲,自言自語或突然發笑。
采訪很快冷場,空氣和時間似乎在此刻凝結、停滯。僵直一會,他父親拿個小板凳給記者坐下,然后笑瞇瞇地坐在一邊。
不過,黃海重也好奇,“你怎么找到我的?”……交談得以持續。他后來承認,關于都安縣民政局(原)局長黃祥福,以及都安縣公安局局長任中倫的帖子,確實是他發出的。對發出的內容,他承認是自己編造。
他編的這些內容,就是網友后來廣為知曉的:黃祥福有6個老婆、9套房子、吃了509份低保。他還編說,這事是黃的三老婆劉茹和別人偷情,后被黃發現并暴打一頓,劉憤而舉報,此后關于“麗麗”等5名“后宮”的名字和手機號碼陸續被傳到網上。同時,他給黃祥福戴了一頂足以讓這些信息被廣泛傳播的帽子—“帝王局長”。
他說,這頂帽子是他想了很久才造出來的,不過,網絡上廣泛流傳的配圖:一謝頂的老頭俯身貼在一年輕女子的酥胸里的親吻照,則不是他配的圖,因為他手機是老款式的諾基亞,而且還是山寨的,根本發不了圖,是其他網友轉播他的內容時插了圖。
2月1日,在都安縣民政局辦公室,《南風窗》記者見到了黃祥福,確實和網上的不是同一個人,黃長得高高大大的,沒謝頂,眉毛濃長。微博中傳的圖,則是個又矮又矬的糟老頭。
至于“509份”低保等,黃海重說,“就隨便寫寫,沒什么特別的意思。”而局長那些“后宮”的名字和手機號碼,也是他隨便寫的,但這確實引發很多人猜想,增加了傳播可信度。
關于任中倫,他也承認,“也是編的。”微博事件中的任中倫被描述成強奸都安二中學生“何姿姿”的霸道者。“事實上,經查,都安二中沒這么個學生,甚至沒出現學生被強奸的事。”都安縣紀委相關負責人告訴《南風窗》記者,這完全是造謠的,一核實馬上就知道是假的了。
“我承認舉的這些事例,都沒證據,只是隨便寫寫。”黃海重說,不過,你說哪個官員能沒點問題?可能我說的這方面沒問題,但其他方面或多或少是有點問題的。
當地官員對黃海重既恨又無奈。按法律程序走,本該抓他,但外省的領導被造謠后,當地公安來了解情況,“非但沒抓他,見他可憐,還給他一條煙,給幾百塊錢紅包,叫他以后不要亂發就行了”。
此前,他并未和被他造謠的黃祥福和任中倫打過交道。至于他們的名字,他說,“哎,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事實上,只要稍有點考究就知道他是編造,因為存在明顯錯漏。比如2011年下半年,他開始對黃祥福造謠時,用了“都安縣民政局局長黃祥福”,而此時黃祥福在民政局做了10年局長后,已于2009年下半年“退居二線”,改任主任科員的非領導職務,時任民政局局長也并非姓黃。
對此,當地媒體也有報道。不過,辟謠報道中透露黃祥福“50多歲、退居二線”等信息,又引發網友猜想:50多歲就退居二線?退居二線,是不是真有問題了?猜測中,這類疑問被不斷發酵、擴散。
此時,黃海重則躲在被窩里,看著刷刷上升的轉載和評論,笑了。“關注度很高,我的粉絲齊刷刷往上升,一天最多時增加幾千個粉絲!”黃海重很享受這種感覺,他甚至對哪條帖子的轉發量是多少都一清二楚。
“我有個微博,粉絲量最高時達8萬多,影響可大了,可惜被關了。”黃海重說,他注冊過很多微博,不過很多都被關了,目前的一個微博,粉絲量才幾千,“粉絲太少沒什么用,你發個帖子,沒人理你”。對此,黃海重有些沮喪。
交談中,對朱瑞峰因舉報重慶官員色情事件而使微博粉絲齊刷刷飆升,黃海重很羨慕。
黃海重在網絡中造謠,享受著被關注、被轉發和被評論所帶來的快感。但被他造謠的官員則憤怒、悲傷,甚至無奈。
“當初,我們局長發現被造謠后,非常生氣!”都安縣公安局宣傳室一位工作人員告訴《南風窗》記者,“后來一看,哎,一個殘疾的,腰部以下基本全癱了。”他右手比劃著自己的腰部來描述黃海重的狀況。
這位工作人員說,“原本要抓他,可我們局長說一個殘疾人,算了,也就沒追究他了,而且后來他也沒造謠了。”
“你抓他有什么用?他又不能勞動,還要養他。而且他病了,你還得給錢給他看病。”這位工作人員也很好奇,“你真想報道他啊?你不怕惹怒他,他造你的謠?”
這也反映出時下的官場心態。一位知情人向《南風窗》記者透露,當地官員對黃海重既恨又無奈。按法律程序走,本該抓他,但外省的領導被造謠后,當地公安來了解情況,“非但沒抓他,見他可憐,還給他一條煙,給幾百塊錢紅包,叫他以后不要亂發就行了”。
因此,都安官場在明了造謠者身份后,沒公布造謠人,也沒抓捕,主要也有這些考慮:第一,外省的沒因造謠抓他,都安抓了,顯得都安官場很沒“胸襟”。第二,都安一旦抓他,網友肯定認為,黃海重是一個有著真憑實據、努力揭開官場黑幕的正義者,認為他是因為舉報才遭牢獄之災,是官方在打壓他。加上現在,無論官方如何解釋,輿論總偏信弱小的黃海重是正義的,官方的行為必然會被認為是強權打壓弱者的典型。
黃海重出事是在深圳龍崗,那是2005年8月。他因為在廣東那邊偷了人家東西,被發現后,從樓上跳了下來,在他跳下摔斷腿后,他的腳筋又被別人割斷了,導致他只能在輪椅上度過,所以他對社會是有些看法的。
黃海重也利用社會輿論習慣偏向弱者、反感官方的心態,才進行一次次出格的造謠。“抓我?抓就抓了,反正我都這樣了。”他對此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
在他的邏輯里,對官員怎么造謠都沒關系,哪個官員沒問題?
黃海重造謠后,警察找到他時,他不認賬。因為他不相信有人能查到是他干的,而且他家這么偏僻:從都安縣城坐車到板嶺鄉政府需兩個小時車程,從板嶺鄉政府到尚甫村委還需兩個小時車程,這段路程不好走,僅包車費就要300元!而從尚甫村委到坡作屯他家所在地,需要繞過一個山坡并爬上另一座山坡的半山腰,步行需要約一個小時。
“那些警察拿出厚厚一沓紙,我一看,內容全打出來了,都是我網上發的帖子、評論。”黃海重感嘆,“我吊,真太厲害了,甚至我和別人微博私信的內容、時間等,他們都一清二楚。”
“好像有個火柴盒那么大的,可以定位,很容易找到我。”黃海重說,“我看他們掌握這么清楚,就全認了。”
黃海重說,他現在不敢再造謠了,主要就復制粘貼或評論一下。因為他造謠惹的事,曾引來各地警方,聲勢浩大—“有次來了30多輛警車。”一名村民說。黃海重坦承,“當時有點害怕。”
黃海重停止了造謠,但影響仍在波及。他造謠曝出黃祥福的5個“二奶”的電話中,有4個是空號,但“麗麗”的電話仍可撥通,接電話的人對此氣憤又無奈。接電話的“麗麗”其實是個男的,現實中,他是河池市第三人民醫院的副院長兼腹部外科主任覃建論。

從2011年9月20日開始,覃建論的電話就被打爆,最嚴重的一天接了兩三百個電話!覃建論向《南風窗》記者訴苦,“晚上剛躺下,電話又響了,有專門是撥打幾聲就掛的,全家人的生活都受到影響,短信內容更不堪入目。”覃建論說,因工作性質特殊,不能關機,有時半夜有急救什么的,得趕過去。何況,他電話已用了10年,很多患者經常和他聯系,一換電話,人家就聯系不上他了。
黃祥福不上網,辦公室和他說了以后,他才知道。“我和我家人都覺得很荒唐可笑。”黃祥福告訴《南風窗》記者說,他老婆和孩子都相信自己,但也很氣憤,“干了這么多年,退居二線兩年后就被黑了。”
那些日子,黃祥福多次在民政局會上向大家坦言,“大家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要有事檢察院早抓了。”
都安縣民政局現任局長滕少烈告訴《南風窗》記者,“黃老局長為人低調、隨和。”滕少烈坦言,民政系統涉及民生領域,非常敏感,“檢察院、審計局、紀委這么多雙眼睛天天都在盯著,一旦有舉報就來查,不管真假。說實話,(黃祥福)連任兩屆民政局局長,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他自身不過硬的話,早就出問題了。”
開始,網絡上盛傳黃祥福吃509份低保時,滕少烈也不相信。“吃509份低保是什么概念?絕對不可能。”滕少烈說,低保金不是民政局直接把現金發給低保戶,所有金額都是銀行直接打入低保戶賬號,他們怎么可能拿了錢然后拿回給黃祥福?
“你說一點傷心都沒有,是不可能的。”黃祥福直言,他剛做了切肝手術,之前患上了肝腫瘤,“我查過了,這種病復發和過度悲哀、突然受到刺激都是有關系的。”
黃海重為何造謠民政局和公安局?當地紀委和公安局分析,他殘疾后,沒得到低保,遷怒于民政局局長,而造謠公安局局長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乃至他的家人都遭受了警察的不公對待”,進而把這些憤怒轉為謠言去抹黑。
但無論是黃祥福,還是覃建論,在聽到記者描述黃海重的情況后,都選擇了長時間的沉默。與在虛擬世界里被關注而產生的快感相比,現實中的黃海重是孤寂的。
這個“80后”男子,曾見識過外面的花花世界,也曾有一幫狐朋狗友,整天熱熱鬧鬧。但現在他只能困在這座深山里,沒有朋友問候和探望,也沒有親戚關照。
2003年,黃海重初一只上了半年學就去打工了。廣東惠州是他打工生涯的首站,那年他19歲,但結工資時,工廠不但沒給他錢,還叫馬仔打了他,“那工廠 ,有點黑社會性質。”黃海重說。
之后,他輾轉到東莞厚街打工,同時結交了道上的朋友。時常,他也會被警察或治安員追著跑。“子彈颼颼從我頭上飛過”,他一臉認真敘述著那些往事。他還到過深圳,在大鵬,他幫一些偷渡的人卸貨,每天能掙幾百塊錢,但也經常被抓。
混江湖的日子,比如在溜冰場等,有人一不小心碰到了黃海重,他就會喊對方要幾百塊錢。“掙得不多,打工那些也沒啥錢”,“何況弄到的,很快就拿去抽煙喝酒了”。
之所以這么橫,是因為他背后有一幫哥們,“幾十個人吧,哪人都有,其中有兩個是百色的”。敲詐勒索后是花天酒地的生活。當然,那時的他,身邊從不缺女人,“有好幾個女朋友”。
不過,黃海重出事后,無論是他女朋友們,還是那些充滿江湖習氣的哥們,都沒人再理他了,“連電話都沒有,就別說探望了”。親戚也沒來探望他。村里人更是如此。“哎,我們這地方就這樣,巴不得你窮,你越窮越慘,別人越高興。”
黃海重出事是在深圳龍崗,那是2005年8月。都安縣公安局工作人員說,他在廣東那邊偷東西,被發現后,從樓上跳下來,兩條腿都廢了,沒辦法走路。
坡作屯的村民反映,在他摔斷腿后,他的腳筋又被別人割斷了,導致他只能在輪椅上生活,所以他對社會是有些看法的。
“醒來時,發現躺在深圳一家醫院。”黃海重說,當時自己暈過去,也搞不清楚是誰把腳筋搞斷了。
對案發經過,《南風窗》記者幾次細問,他都不愿再詳細提及,也不愿用“偷”這個詞來描述自己的行為。他說:“我不是去偷,是去拿回來的,因為當晚我和幾個人賭博,輸了9000多塊錢,我想趁他們不注意時,把這些輸掉的錢拿回來。”
不過,那一次他不但“拿”不回來這筆錢,而且還失去了雙腿以及三顆門牙。
出事后,他被哥哥抬回家里,由年邁的父母照料。里屋墻角逼仄的空間,就是他的世界了,這里陰暗,還有屎味、尿騷味。除了父母,別人也不愿意走近這樣一個場所。在這里,唯一能給他帶來快樂的,是那部山寨版的諾基亞,按鍵上早已看不清字母和阿拉伯數字。不過,他已經習慣了,所以打字還算順溜。
“5塊錢,300兆的流量。”黃海重說的是他上網手機所購買的網絡套餐,“這套餐主要是晚上用,如果買白天的套餐,得花更多錢。”他幾乎每天晚上都上網刷微博,“從晚上11時,一直到凌晨三四時”。
不過,也沒花多少錢。“我充幾十塊錢能用兩三個月呢。”黃海重說。在他出事(網上傳謠)后,他哥就沒怎么給他充話費了,有時還欠費。說這話時,他看了看屋前的甘蔗地,像個犯事的小孩,若有所思。
黃海重為何造謠民政局和公安局?當地紀委和公安局分析,他殘疾后,沒得到低保,遷怒于民政局局長,“但他這畢竟是偷東西引發殘疾的,又不是工傷或天生如此”。而造謠公安局局長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乃至他的家人都遭受了警察的不公對待”,進而把這些憤怒轉為謠言去抹黑。
現實中,黃海重的世界是孤寂的,因為不僅他,他的家庭也常年被灰暗籠罩:大約是在1998年,他的大哥在南寧偷了別人的東西,被關兩年;2010年,他二哥在浙江偷東西,目前仍被關在監獄里,“判決書上說是關8年”。
“我吊,我大哥那時就偷個電視,也被關兩年,笨卵了。”黃海重抱怨,“怎么偷個東西也罰得這么重?我二哥出事,那也不只他一個人,聽說一共抓了幾十個。”
一家3個兄弟全都出事了,這不是件光彩的事。黃海重說起自己的經歷時談到,“現在想想,也挺后悔的,感覺對不起父母,其實也不是我兩個哥哥沒做好榜樣,主要還是我自己的原因。”說著,他用手指甲輕輕一挑,撕掉輪椅扶手邊沿上的皮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