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絢爛的九月,一道閃電劃過,一聲悶雷轟鳴,一陣秋雨落地,一座山脈停在邊疆,一條河流圍攏戈壁,一個人在請求:“神仙居住的地方/請允許我擁著心愛的女人/像一團云,忘情地從高處滾下/變做兩只鮮活的小羊……”(《那拉提草原》)。
在這個九月,我躺在床上讀詩,很多詩。有時我想象自己就是這個詩人,名字叫郭志凌,我很熟悉的一個兄弟和詩人。我這樣想,仿佛我是在贊美我和他的生活。我只是這樣想:他是如何把邊疆的景象總結成經驗,用自然樸素的力量,對無趣的現實生活進行批評教育。
我讀的這本詩集叫《冬眠的閃電》,收入了詩人約一百五十首左右的詩歌。在閱讀這本書之前,我們相識已經有近十年的時光了。作為詩人,郭志凌多年來堅守在邊疆大地,書寫著廣闊而遼遠的邊疆景象,他在詩歌之路上走了多年,走了很遠,但仍未結束,于是便有了《鼓手》,有了《前傾的風》,有了散落在各地報刊上那些始終新鮮的詩行,便有了我正在閱讀的這本“把邊疆的景象總結成經驗”的《冬眠的閃電》。
詩歌的本意并不是只誕生于邊緣之地,而是要永遠保有“邊緣精神”,這種精神本質上就是詩歌獨自自由寫作的精神,不論他的語言方式是粗礪的還是雅致的。獨立自由的寫作精神絕不是說說而已,想要就會來的,它需要切實的根基和條件,需要真正的“天高皇帝遠”的空間、距離,需要語言上的阻隔和陌生,需要多元的民族文化共同生成一個混合性環境,需要莽莽蒼蒼的大山,水流湍急的江河,僻遠荒蠻的路途……這一切實在的空間關系,最終生成了它——詩歌的邊緣和另類姿勢。
郭志凌生長、生活和工作在新疆一個叫克拉瑪依的地方,那是茫茫戈壁中的一座油田與一座城市。多年來,他的詩歌一直游歷在遼闊的邊疆地理之上,我們說,詩歌雖然無法承載這個世界的全部冬冷夏熱,但它可以以自己柔軟的方式抵達人的內心最隱秘的深處。因此,在一個物質和欲望泛濫的時代,“詩意”和“純粹”就變得彌足珍貴。或許是因為郭志凌在新疆,在壯闊的、人與天地的新疆,那也是詩歌的新疆。因此,這個遙遠的邊疆一直在提醒著我:當人們對物質的依賴超過了對精神的渴求,過度俗世化的時候,或許一個優秀的詩人,能夠借助邊緣的地域因素,尋找一條回歸自然的道路,與自然景象做一次“通靈”。我們都十分清楚,詩人無法創造現實,卻可以制造理想的神話。正是這樣,詩人郭志凌在梳理自然的時候,雖然顯現出一定的憂郁,卻充滿激情、審美和飄逸的幽思。詩歌本身就是要去撞擊別人的心靈,人們對詩意的期待,是詩人能創造出新的詩意的精神場域,它是直覺的,更是沉思的。并不是說對所有善良的、美好的東西的表達一定會打動人心,當然,也不是說丑的東西能夠震撼心靈。詩,骨子里一定是一種非常樸素的東西,因此,這不是能輕易用理論肆意來做什么價值判斷的。其實,當詩人觸摸到事物的平面時,他立刻就將其裝進了屬于自己也可能屬于他人的想象的容器。
“雪開始撤離的時候/我們來到哈薩克人育羔的冬窩子/廉價的白糖、鹽巴和洋蔥,得到的青睞/讓我們遞上的笑臉,遜色了很多/過于簡單的生活,讓依賴草原的哈薩克人/出現了久違的單純……”
——這是我隨手在《冬眠的閃電》中翻到的叫《雪開始撤離的時候》一首詩的開頭部分。隨意的、口語的句子,撲面而來的是飽滿、濃郁、率真的人間煙火之氣。這首詩歌的結尾是這樣的:
“除了散落在山腳的牛羊、馬、獵犬和鷹/善良的哈薩克,對于外面的世界都快失去了耐心/一頂破舊的氈房,扎在大雪覆蓋的草原/耐心地,等待被春天孵化——”
——邊疆隨處可見的物像、事態和情境,鮮活、蒙茸地閃現,令人覺得那些詩演繹的仿佛就是身邊已經或隨時都可以發生的一切,甚至就是自己。這樣的口語無疑是“雅”的,彈性巨大并充滿了廣闊的生命意味和靈魂寬度。那是詩人越過了生活和世俗的邊界之后,使詩句在這個時候熠熠生輝,搖撼心靈,使詩性的光芒給了世界可能的詩意盎然的機會。
我一直想象著這樣的詩歌:自然的、樸素的、澄澈的,空無依傍的沒有來源沒有文脈的,也就是說,詩人看到雪時古人的雪或者其他什么人的雪都不會打擾他,他看到的只是雪,好像他第一次看到,好像雪第一次落在紙上。事物是新鮮的,眼睛和文字也是新鮮的。我知道,此事甚難。我們身處的世界經過深度符號化處理,我們的腦袋里裝滿了程序,當我們寫字時,我們是在重復和呼應眾多別人的聲音,比如這場開始撤離的雪,它可能是王維或李白的雪、是屠格涅夫或帕斯捷爾納克的雪,是“天氣預報”的雪,是交通臺的雪,是明天報紙上的雪,拋開這一切,我們不知道如何寫出自己的雪。另外,我還得加上郭志凌的《天山的雪》、《雪景》、《落在戈壁上的第一場雪》、《雪下得很大》……那是純粹、安詳的詩歌。我讀到它們,準確地說,是“聽”到那些詩,我感到幸福,我差一點就要用“風琴”、“豎琴”之類惡俗的詞去比喻那種聲音,它遼闊而堅脆,閃閃發光地流動,發出顫栗的、持久的回聲。
在散漫的九月,讀到這些“雪”真好,但讀過“雪”之后,又讀到了那么多水,就更好了。仿佛郭志凌還是一個機敏的“水”的觀察者,他在最基本的地方看出水豐富的波紋或浪花,然后準確、樸素地表現,同時,我在那些詩句中也看出了他的憂心忡忡。當然,憂心忡忡是無趣的,我們熱愛詩歌顯然不是因為它無趣。但要把無趣弄成有趣是需要功夫的。實際上,在我讀著《賽里木湖》、《哈巴河的黃昏》、《塔里木河畔的秋天》、《烏蘇:古爾圖河》、《大風中的艾里克湖》、《水來了》、《水節》、《城,讓我們嫁給水好嗎》、《雨水》…….這些詩,細密、耐心,在荒涼之地如鮮花怒放,仿佛“生活”就在幻覺和實在之間,卑微的、庸俗的、陰暗的、虛無的,一切都在虔誠的詠唱中發出純粹、安詳的銀光。
在詩人的筆下,“水”首先是作為一種氛圍:在春天的山巒,桃花開了,但“粉紅的發髻,始終褪不去潮暈”。在《城,讓我們嫁給水好嗎》中,詩人動情地傾訴著生存的艱難,詩最后一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與題目形成了一種悲情的呼應,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座“城”會記住詩人的,“水”也會見證或低語詩人這個心中的秘密。更多的時候,詩人是在詩篇中期待以水的鮮潤,打磨詞語的粗礪,展開詩意的情景。應當說,“水的介入”,會為郭志凌的詩歌帶來種種契機,作為一個多年在邊疆執著寫作的詩人,傾心于水的意象正如其寫作的姿態一樣,緩慢、靈動、綿延而又堅韌,這使得那些無所不在的液體必將蘊藏著無限的情節與故事。
當然,“雪”和“水”,只是郭志凌詩歌中的邊疆景象之一種,而且書寫了多少這樣的“景象”并不重要,決定詩歌風貌的是能不能用具體的物象起興,將存在世界的場景引向高韜,在物質世界和精神生活之間構建詩意,這更需要詩人透過“景象”看見生命的路途和終點,由此貼近存在本身,成為自然的戀人。只有這樣,詩歌才能進入事物的根部,“景象”背后生命的液汁才會靜靜地從筆下流出,只有這樣的詩意和情緒才是飽滿的,才會閃現在這晦暗的世界之夜里。
在郭志凌《冬眠的閃電》這部詩集中,我就有這樣強烈的印象,仿佛世界有多封閉,人類的情感就有多飽滿,仿佛在物質上有多么貧困,在精神上就有多么富有。真是奇妙,那里的人的情感是這樣潔凈,如同沒有被污染的雪峰和深湖,胡楊林和戈壁灘,是處在瘋長的蔥蘢與葳蕤之中,原始的自然與荒古的空曠之中。那語言的自然與樸素、蒼茫與綿延令人著迷。一首一首地讀下去,我必須說,這些詩歌是生機茂密和感情豐沛的,它們純潔動人的美麗是罕見的。這是其中一首叫《尼勒克的“姑娘追”》的其中兩節:
你要恨我,請把我放棄
你要愛我,請把我追逐
哪怕鞭子,暴雨一樣落滿周身
哪怕愛情,一次就布滿補丁
哈薩克的馬,不需要鞍韉
哈薩克的愛情,不需要蜜糖
哈薩克少女的性子,就像馬鞭上的鐵釘
哈薩克少女的情懷,博大得
像跑不到盡頭的,尼勒克大草原
只有在這遼闊的邊疆才有如此純潔和美麗的愛情謠曲,仿佛詩人郭志凌就是另一個倉央嘉措,寫出了可以直抵生命和人心的贊美之詩。他的語言與這片土地一樣素潔干凈,與那里的空氣一樣清新爽朗,充滿出世的超然之境,又滿懷天真淳樸的執著與執拗。這是土地賦予他的天賦和才華,是廣大的邊疆給予他的靈性與靈感。在他諸多的詩篇中,如《那拉提草原》、《麥蓋提的刀郎舞》、《馬頭琴》、《阿拉木汗》……他的語言充滿了火一樣的激情,充滿了燃燒的氣質,但這氣質中又有著晦暗和神秘、深邃和陌生的色調,有著柔軟與濕潤的氣息。
同樣,從郭志凌的這些詩篇中還可以看出他在這片土地上的那種自信與沉穩,這是骨子里的東西。維特根斯坦說過,選擇什么樣的語言就意味著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這句話反過來我以為也同樣成立:一個詩人的生活方式與他的語言之間,大概也有著某種支配的關系。《冬眠的閃電》這部詩集體現了某種生存的自信和規定性,一種對自身文化地理的確認和命名,它顯示了不可逾越的邊界的意義,當然也意味著一種精神的持守和安頓。
長期以來,詩人郭志凌對邊疆事物的敏銳體察和書寫,同大地母體的原始經驗得以接通,因此獲得了超乎尋常的彌漫性和彌合力,它們變成了“大地寫作”和大地的一部分。換句話說,不是這些詩本身已經寫得無懈可擊,而是它們所接通的大地經驗的折光和彌漫整合擴展了它們。但這并非全部是大地的功勞,大地自在,不必也不會自動寫作,反過來又是詩人和他的作品使大地得以確立。寫作者所具備的高邁的靈性和超凡的感知才能,是使其作品能夠接通大地——存在的本質的必備的先決條件。我之所以將論述郭志凌詩歌的短文題目定為“把邊疆的景象總結成經驗”,正是他的許多詩篇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意境深邃遼遠,明澈而有著神秘感。比如以新疆石油地理為核心意象的《九公里》、《烏爾禾》、《百口泉》等,以新疆事物為核心意境的《艾提尕爾清真寺》、《達甫》、《白樺林》、《達坂城》等,還有表達存在之思的《冬眠的閃電》等,在整體上都抵及了這一境界。與其說他只是聽從內心的召喚在寫詩,還不如說他也是聽從遼闊的邊疆神秘的召喚在寫詩。山脈、河水、鷹、酒、氈房、草原、戈壁……這些景象無處不在,并構成了郭志凌詩歌作品的主要詞語和隱喻體系,它們有效地負載起他詩歌語境的整體提升,將作品所表現的詩意從一般的事情、自然與人生經驗的層次,迅捷地導向大地與存在的形而上的層面。
從《冬眠的閃電》這部詩集來看,郭志凌的詩歌寫作是值得信賴的,因為不但他所處的地域文化給了他的創作無窮無盡的靈感和力量,還因為他是一個具備了出色手藝并有著敏銳而真摯生命經驗的詩人,同時,他的詩歌寫作也背負著為那片土地、那片天空不停書寫的重任。他的詩歌雖然語言趨向于口語化的表達,但作品仍然在一種粗礪中充滿了詩意的靈性,在他簡明的語言之下,詩情具有了延伸于語言之外的能力,讓我們在日常所見所聞中再次喚起了感人至深的心靈感觸。
這是我在《冬眠的閃電》中讀到的和聽到的,感受的和想象的一部分。
在結束這篇作文之后,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人類的一切不幸導源于一件事:不知道獨自呆在房間里休息。”——這是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的話。他的意思是人應該有時間思想,他還說過人是會思想的蘆葦,那么,如果不思想,人就僅僅是等待收割的蘆葦。現在大雨,不宜出行。雨夜里該一個人呆著,做點個人能做的閑事,比如讀書,我讀完了《冬眠的閃電》,比如寫詩,我倒愿意把《冬眠的閃電》中一些篇什想象為出自我的筆下,比如放下遠慮,學習和感受,所以,我把這句話獻給我的兄弟郭志凌——
“把邊疆的景象總結成經驗,用自然樸素的力量,對無趣的現實生活進行批評教育。”
——我突然聽到了時光飛逝的忽忽作響的風聲。
結 語
世界上的事業很多,寫作僅是其中一種。
文學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生命現象。只要是一種強盛的生命,那么就一定會有創造的欲望。創造,沉湎,幻想,這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能力。
從郭志凌的作品來看,之所以懷著一腔熱血在無邊無際的戈壁上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那條道路,在自省中回憶往事,在泥濘中堅持行走,正因為他熱愛文學,熱愛生命,所以這個時代難免讓他有所承受和承擔,不能不自覺地站出來,去維護人類那些最本質的也是最美好的東西,這讓他的寫作成為了生活中一件多么光榮的事情。
我覺得,這恰好也是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