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林

那幾天，孫連喜一直在遙遠的第五墾荒點一帶晃蕩。

第五墾荒點是三分場的邊界，在完達山的余脈。南側(cè)，丘陵起伏，大片的坡降地上長滿荒蒿野草和榛柴棵子，凹地里矗立著一塊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荒涼的山坡上，長著樺樹、水曲柳、黃 欏等闊葉林，但樹都不高，是老虎、熊瞎子、麋鹿等野獸的出沒之地，西北是大片的沼澤，方圓幾十里，煙霧迷蒙，是水鳥的天堂。孫連喜騎了墾荒點的一匹馬，一個人向西，又折向東南，在荒山野地里走了兩天。他的軍大衣被刮得露了棉花，干糧袋子和兩個軍用水壺掛在馬背上，斜挎在背上的是裝著四節(jié)電池的大號手電筒，口袋里有一盒火柴，還有肖和平交給他的那把手槍。出去一天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馬是用不上的。除了原有的墾殖過的土地和幾片不相連的小片荒地外，他沒有發(fā)現(xiàn)大片的荒地。在起伏的丘陵和荒穢的野草林木間，他只能牽著馬行走。但整個說來，他的運氣不壞，盡管兩天夜里都宿在野外，但是沒有撞見傷人的猛獸。山里的夜晚非常冷，但他都挺過去了。第一天夜里他聽到山林里的虎吼聲，嚇得他一夜沒有睡，他靠著一塊大石頭坐到天亮，太陽出來后，他才靠在石頭上瞇了一會兒。他很慶幸沒有撞上熊瞎子，也沒有碰上野豬群，但他夜里睡得很少，一是冷，二是怕，兩天下來，他就很疲憊了。第三天早晨，他想回到墾荒點去，但他在丘陵谷地里轉(zhuǎn)了一天，也沒有找到回去的路。水倒不缺，但干糧沒有了，午后，他把最后一塊干饅頭送進轆轆饑腸，灌了半壺冰涼的山溪水，肚子里還是發(fā)空。這時候，他才有些慌了。

孫連喜幼年時，他爹到蒙古草原上去販馬。他們那里習慣把遙遠的蒙古草原稱為“西邊外”，到那里去販馬稱為“趕韃子馬”。這種生計充滿極大的風險。去的人都是剽悍的漢子，他們要用馬馱上布匹、鹽、煙葉子、鐵馬掌、還有銀元，當然少不了一人一桿快槍?！摆s韃子馬”的人都是好騎手，槍法也要準。馬隊經(jīng)過多日跋涉，深入草原腹地。這里的馬群少則幾十匹，多則幾百匹，上千匹的也有，都散放在草原上，任其繁殖。馬是蒙古人的財產(chǎn)、還有駱駝和羊。他們很豪爽，大致估摸一下馬群，留下布匹、鹽、煙葉和少量的銀元，就算成交了。其實真正買來的馬大約也就百多匹，但是回來的路上，要經(jīng)過很多草灘和牧場，那里的馬群幾乎無人照管，他們在夜里呼嘯而行，裹挾進大量的馬匹，馬群一路上就這樣漸漸壯大，回來時，會達到幾百上千匹。這種掠奪式的冒險生意在北方邊地很盛行了一陣子。蒙古人對這種無恥的掠奪非常憤怒，每當他們的馬群遭到裹挾，就會騎馬追擊。深夜的草原，馬群嘶鳴，急驟的馬蹄聲震撼大地，尖厲的槍聲劃破夜空，急如旋風的蒙古騎手如果追上了你，會熟練地使用套馬桿子把你拖下馬來，在草地上狂奔，一直把你的頭顱拖掉為止。倒霉的掠奪者常常在草原上落得身首異處。孫連喜的老爹就是在那次“趕韃子馬”回來的路上死于非命（他的伙伴們風流云散，他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孫連喜和母親一直過著貧苦的生活，長大后，母親張羅著給他找了一個媳婦，第二年，病重的老媽就一命嗚呼。孫連喜跟他的先輩一樣，天生不安分。他不肯守著三間破敗的草房和幾畝薄田度過一生，他曾想入伙當馬賊，幻想在草原上騎著馬東奔西突，行俠仗義，但沒有找到機會。那年，他的老婆懷孕七個月了，他義無返顧，扔下老婆，當兵打仗去了。幸運的是他參加的是共產(chǎn)黨的軍隊，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升為連長的他回到老家，老婆已不知去向。他問了鄉(xiāng)親們，人家所能告訴他的就是他走后不久，他的老婆生下個男孩兒，那男孩兒長到幾個月大的時候，一天夜里，一個男人牽著一頭毛驢，把她們娘們兒帶走了。他老婆是個孤女，沒有娘家。那男人是誰？帶她們?nèi)チ四睦铮繘]人知道。孫連喜在老屋的殘垣斷壁間徘徊到半夜，一個人坐在沒有了石磙子的碾盤上抽了一盒煙，然后像老僧打坐般盤膝坐在碾盤中央，月光照著他黝黑的臉上流淌的淚水……月亮西斜的時候，他從家鄉(xiāng)的小村消失了。

回到部隊后，他在山里打隧道、鋪枕木……干了好幾年，由連長升到營長。施工的地方都是深山荒野，幾乎沒有女人，到了四十歲，還是個光棍兒。他在營長的任上，跟部隊集體轉(zhuǎn)業(yè)來了北大荒。說句心里話，孫連喜并不覺得這一輩子活得成功，一個四十歲的光棍兒，待的最長的地方都在深山野地，打交道的都是男人，他需要一個娘們兒，和她生孩子，延續(xù)孫家的香火和血脈，這還有什么說的！由于成千上萬的男人涌到這片荒原上，女人越來越稀缺和珍貴。從城里來的女人中，有幾個如花似玉的美女，但那太年輕又太光鮮了，自己已經(jīng)年過四十，哪里還敢存這樣的念頭！他心里動過念頭的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王銀子。孫連喜比別人早來了大約一年，他是最早認識王銀子的。但孫連喜不會討好和接近女人，他是一個領(lǐng)導，對下屬的女人動那種心思，他覺得有違做人的道德。如果被別人議論，成了作風問題，那就更嚴重了。所以，孫連喜在王銀子面前總是板著臉，幾乎沒有單獨和王銀子說過一句話，也不敢正眼瞅她。但他見了在王銀子身邊的張司務(wù)就有氣，心里別扭，總要找碴發(fā)一通火，結(jié)果是把王銀子也嚇著了。做一個女人，王銀子很自卑，她本是死去的勞改犯的老婆，更不能存別的妄想。這樣，孫連喜只能在心里折騰自己。平時，孫連喜安排生產(chǎn)，下田干活，應付上邊的訓斥，也發(fā)火訓斥別人，日子風風火火，忙忙亂亂，可是一個人在荒野里逛蕩，或者夜晚睡覺醒來，對女人的欲念就越發(fā)強烈。他做過很多不能啟齒的荒唐的亂夢，大多都和王銀子有關(guān)。此刻，他牽著馬，饑腸轆轆地在野地里走，想尋覓一條回去的路。他想，要是王銀子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他媽的，那還有什么說的！在林子里，還是在那塊擋風的大石頭后面，他會不顧一切……荒天野地，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就是天作之合！可是老天不給他這樣的幸福，沒有王銀子，沒有女人，只有風、石頭、林子和荒草……

可是女人出現(xiàn)了！

孫連喜原以為翻過眼前的這片丘陵會出現(xiàn)第五墾荒點的大片墾地，最好能遇見作業(yè)的拖拉機，但他錯了。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還是一片林木稀疏的山谷?；旖涣值倪吘壥且粋€慢坡，坡上大片的荒草中離離拉拉長著幾株奇形怪狀的孤樹。山谷的罅隙間，可以看見一截亮汪汪的河水，一個女人提著一只樺皮桶沿著坡上的小路向上攀爬，顯然，她是從河邊提水回來的。她的房子建在林子邊上，背后是一個山砬子，雖然不高，卻很陡峭。房子是用泥土和石頭壘成的，斜坡的屋頂苫著發(fā)黑的蘆葦，年深日久，霉爛的葦子上長出了一層細弱的茅草，一層白刷刷的草穗子在風中搖曳。房子四周，用半截的原木圍攏成一個院落。院子里一條大狗嗅出了生人的味道狂吠起來，與此同時，女人也發(fā)現(xiàn)了站在坡頂牽著馬的孫連喜。她驚慌地喊了一聲，這時，從屋子里跑出了兩個男人。一個年老的腿腳不靈便的男人搭起眼罩向這邊看，他對另外一個人說了句什么，另一個男人跑回屋里，手里拎著一支土造的獵槍跑出來，端起來，向著孫連喜瞄準。

孫連喜大喊：“別開槍！別開槍——！”

但那個男人手中的土槍呼咚一聲響了。土槍射程有限，放槍的人很著慌，一小片藍煙消散后，孫連喜嚇了一跳，但卻毫發(fā)未損。孫連喜大罵道：“操你媽的，我不讓你開槍你偏開槍！老子斃了你個狗操的！”說著，孫連喜掏出了腰間的手槍，向他們晃了晃。

拿土槍的男人還要手忙腳亂地裝火藥，但被那個年老的男人制止了。孫連喜趕忙又喊：“別開槍，不用害怕！我是農(nóng)場的……那邊，政府派來開荒的。”

狗還在吠叫，三個人站著，驚愕而戒備地看著慢慢走近的孫連喜。

孫連喜在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了。兩個男人站在前邊，女人閃在他們的身后，她放下手中的樺皮桶，眼神畏怯地看著他。孫連喜說：“看住那條狗！”年長的男人吆喝了一聲，狗不叫了，卻用警覺的目光盯著他，隨時會聽從主人的命令撲過來的樣子。年長的男人看樣子五十多歲，臉色黧黑，左半面臉頰不知怎樣受了傷，塌陷下去，揪揪巴巴的傷疤向下牽拽著左眼，左眼向下歪斜，下眼皮紅鮮鮮地翻著，這使他的面孔非常猙獰。他的右腿殘疾，向右偏著身子站著。孫連喜憑直覺認為這男人對他構(gòu)不成威脅。拿土槍的男人大約將近四十歲，個子不很高，稍有駝背，頭發(fā)亂蓬蓬的，臉膛黑紅，鼻頭很大，闊嘴，抿著嘴唇，一雙粗大的手證明他身上原始的蠻力。他的眼神很冷，和那條狗一樣，對陌生人滿懷戒備。孫連喜提防著他，擔心他隨時用土槍柄攻擊自己。他還來不及仔細觀察他們身后的女人，面孔猙獰的男人開口了：“老客從哪兒來？干什么的？”

孫連喜回答說：“我是農(nóng)場的，出來勘察荒地，迷了路?！?/p>

“農(nóng)場？”他沉吟一下，“日本人？開拓團的？”

孫連喜對他的話很感意外，他搖了搖頭，說：“什么日本人，我是中國人。轉(zhuǎn)業(yè)軍人，來開荒的?！?/p>

“那……”他盯著孫連喜手里的槍，“你不是胡子吧？”

孫連喜把手槍裝進大衣口袋，笑了：“怎么？你們不知道小日本早就倒了臺子，不知道人民政府早就建立了嗎？你們是野人嗎？”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

孫連喜講了半天，說日本鬼子、國民黨全都完蛋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民翻了身，現(xiàn)在是人民的天下。說這里太荒涼了，土地肥沃，山林茂盛，甩手無邊的土地，都閑著，走上十天八天，難得見一個人影兒，他們是轉(zhuǎn)業(yè)的軍人，有好幾萬，被政府派來開荒來了。無邊無沿的土地上已經(jīng)建了好多農(nóng)場，我們要戰(zhàn)勝自然，把這里改造成大糧倉，長出莊稼，生產(chǎn)出很多很多糧食，支援國家的建設(shè)……

三個人放松下來，臉上變得平和了。

女人開口了：“你說的這些我們?nèi)?，我們又不是野人?！彼钢猛翗尩臐h子說：“二掌柜的出去背糧、買鹽，賣藥材和山參，還看見過縣長呢?！彼D(zhuǎn)過頭沖那個面目猙獰的年長的男人問：“老鬼，老三走了五年了吧？”

被叫作“老鬼”的人點了點頭：“可不嘛，你比我記得清，五年多了！”

女人接著說：“五年前，老三出山去，回來就說，日本人完蛋好幾年了，不用怕再被他們抓住了，他要出山找他的爹娘。我怎么都攔不住他，那個挨千刀的，到底狠心走了。五年了，提起我還怪想他的呢！”說完，還俏皮地眨著眼睛，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

拿土槍的漢子皺了下眉頭，不屑地努著嘴巴，攔住女人的話頭，說：“你還騷性啥呀？都五年了，還騷性呢！”接著，他沖著孫連喜說：“不瞞你說，你這身裝扮讓我們害怕。你穿著黃大衣，還帶著槍，牽著馬，和早先山林里的胡子和日本人差不多，我還以為你是山旮旯剩下的呢。我不開槍，怕你先下手毀了我們?！?/p>

孫連喜說：“那哪能呢，我這槍是防野獸用的，咋能隨便打人！”

女人說：“日頭要下去了，快進屋來吧。”

拿土槍的漢子斜睨了女人一眼，不滿地嘟噥一句：“騷性！”

“老鬼”威嚴地咳嗽一聲，表示他才是這里的家長，說：“老客，天要黑了，要不嫌棄，先在這落落腳，明天再趕路也行?！?/p>

孫連喜肚子餓了，荒山野嶺也沒處可去，只好道了謝，牽馬跟進了院子。

原木圍成的院子不是很大，有一個小菜園，現(xiàn)在光禿禿的，只剩下壟條和去年的茄稈子，一垛劈好的木頭堆在房山頭。院子中間，立著一個門字形的木架子，兩根結(jié)實粗壯的木樁間架著一根橫梁，木樁上涂抹著陳舊的血跡，顯然是收拾獵物，給野牲口剝皮用的?！袄瞎怼弊寣O連喜把馬拴在木樁上，吆喝了一聲跟在他身后的狗，那條狗也不再對孫連喜抱有敵意，溜到門旁的窩里趴著去了。進了門，孫連喜聞到了肉香，果然見中間灶屋的一口鍋里煮著肉。房子是三間，中間是灶屋，兩邊相對開門，雖然叫門，卻沒有門扇，都是原木的門框。東間是住人的地方，有一扇木格窗子，外面糊著窗紙，西間連窗子也沒有，從門里望進去黑洞洞的，可能是倉子和放雜物的地方。孫連喜被讓進了東間，靠南面盤著一鋪炕，鋪著葦席，上面堆著看不出顏色的被子，發(fā)散著一股奇怪的氣味。東西兩面墻上釘著兩張獸皮，一張是熊皮，另一張可能是狍子皮，一黑一黃，顏色不同，好像兩只野獸背對背趴在墻上玩什么把戲。北墻上釘著一些木橛子，上面掛著捕獸的夾子、套子等物。拿土槍的漢子把槍掛在一根木橛子上。

孫連喜被讓到炕上坐下?！袄瞎怼币采狭丝?，他雖然一條腿不靈便，但上炕卻非常麻利，他坐到炕里，倚在一個灰不嚕涂的被卷上，沖地下的漢子喊道：“二掌柜的，把桌子放上?！?/p>

那漢子很聽話，不聲不響，把一張粗木板釘?shù)陌蕊堊雷影徇^來放到炕中間?！袄瞎怼庇譀_外屋喊：“秋娘，給老客裝袋煙?！?/p>

孫連喜忙說：“不用不用，我這……”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癟了的空煙盒，一支也沒了。他窘迫地抹了一把臉，把空煙盒揉成一團，甩到地下去了。

“老鬼”說：“老客，你甭客氣，這里我說了算?！彼钢M屋來的女人說，“這是我的女人，叫秋娘，原是金礦窯子里的，杜勒爾，我在那里淘金，跟我跑出來十七八年了，嘿，那時候，（她）年輕，長得好，兩腿一擗，把金礦里爺們兒腔子里的油全給抽干了。你看，到而今快四十了，深山里，跟野人似地。還是活得這么水靈……”

女人佯作生氣，嘟著嘴，卻忍著笑，說：“老鬼，你就胡吣吧！”說著，抄起一根長桿煙袋，裝了煙，遞給孫連喜。

孫連喜推托說：“不用不用……”

“老鬼”說：“你得抽，這是山里的規(guī)矩。你要見外，我也不好待承你了?！睂O連喜忙接了煙袋，把銅煙嘴含到嘴里，吧嗒吧嗒抽起來。他瞥了一眼女人，見女人果然有幾分姿色，顰笑間帶著風塵女子放浪的媚態(tài)。

“老鬼”又指著地下站著的漢子說：“這是二掌柜的，姓董?！闭f到這兒，沖著漢子盯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姓董？”

漢子老實地回答：“姓董?！?/p>

“老鬼”說：“你姓雞巴啥也沒用了，一個臭跑腿子，拉幫套的！他賴在我這兒十來年了，圖希女人的熱身子，不走。不走就不走吧，反正娘們兒好這一口，他比我有長勁兒，秋娘得意他……”

女人照他的身子輕拍一掌，嗔怪地說：“掰扯，叫你掰扯！”

“老鬼”咧了一下嘴，說：“娘們兒嘛，一起伙著用，我雖然把秋娘拐出來，但我不獨性。當初和二掌柜的一同跑出來的還有個老三，那小子姓什么來著？”

女人插嘴說：“姓穆?！?/p>

“對，姓穆?！薄袄瞎怼苯又f，“他倆都叫小日本抓了勞工，修路，掏山洞子，差點死在那里。小日本要完蛋的時候，他倆逃出來了，在山林里晃悠，餓得放屁都打晃兒，后來在我這兒落了腳。一待好幾年。后來老三走了，走了五年了?！?/p>

“五年零兩個月了，”女人輕嘆了一聲，“連個信兒都沒有，沒心沒肝的！”

二掌柜的翻愣一下眼睛，說：“五年多了，你還沒撂下他？有情有義的呢，你咋不跟他走呢！”

女人說：“他不帶我，帶我就跟他走，你以為我得意你呢！”

二掌柜的不吭聲了。

“老鬼”沖那漢子說：“二掌柜的，你也別酸性了，要吃醋也輪不到你。誰把三個男人拴在一塊的？是女人。女人是誰的？是我的。是我讓你們倆到這條河溝里喝的水，你還起屁了呢！當初不是你擠兌老三，他也不會那么快就走了，連頭兒也沒回。你以為他不戀秋娘啊，他戀著呢！”女人和二掌柜的沒作聲，他們都認可“老鬼”的話。

“老鬼”又轉(zhuǎn)對孫連喜說，“二掌柜的人還不錯，你看我這張臉了，挺嚇人是吧？在山里，叫熊瞎子給了一巴掌，就成這德行了。不是二掌柜的和院里那條狗趕到了，我這條命就沒了?？磯ι线@張熊皮了吧，就是它！我天天看著這張熊皮，在炕上養(yǎng)了半年傷……二掌柜的救了我一命，伙用一個女人，他還酸唧溜的，有了這一條，我容他了！”

……

孫連喜聽過深山老林地廣人稀的大荒片女人珍貴，有“拉幫套”這一說，沒想到真叫他碰上了！這天晚上，他們熱情地招待了他這個“官家的老客”，美美地吃了一頓蘑菇燉狍子肉和玉米面餅子?！袄瞎怼敝v著在山里采藥、挖參、打漁、打獵的故事，女人偶爾插幾句嘴，二掌柜的悶聲不響，掏出自己的煙袋，坐在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飯后，孫連喜到外面去，用樺皮桶提水飲馬。女人跟到外面來，悄聲跟他說：“老三叫穆長順，老家在穆棱八面通，你能見到他嗎？”孫連喜撓撓腦袋，說：“怕是不能。”女人很失望，她的兩眼在星光下閃亮，咬著嘴唇，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個喪天良，挨千刀的啊！”

夜里，孫連喜被安頓睡在正對灶屋的西間倉子里，那里堆著魚網(wǎng)、籮筐和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蓋著自己的破大衣，躺在一張獸皮上，很快就睡著了……

北大荒的春夏很難分清界限，苗出數(shù)日后，漫山遍野都是一片青翠，芒種夏至腳跟腳，緊張的大田管理馬上就開始了。肖和平和孫連喜并馬而行，商議著回去后馬上開支委擴大會，各生產(chǎn)隊長都要參加，布置大田管理工作?；牡爻鯄?，阡陌相連處還是荒草離離，說是路，也只是隱在荒穢亂草中的車轍。隔年的干草穗子拂著馬肚子，他們的褲腳上沾滿了草籽和老蒼子。孫連喜騎在馬上想心思，好半天不吭聲，一只鵪鶉從腳下飛起，嚇了他一跳，他罵了一句臟話，然后還是悶頭趕路?？旖形?，日頭燥熱，熱咕嘟的風吹在臉上，跟火炭子烤著一樣，肖和平說：“連喜，咱們加點勁兒，中午趕到五隊飲馬，在那里填飽肚子，下午去四隊查看苗情。”說著，扯了一下韁繩，兩腿夾一下馬肚子，吆喝一聲，胯下的馬放起小跑來。跑了一段，覺得孫連喜沒跟上來，回頭一看，見孫連喜耷拉著腦袋，坐在馬上，一副懶洋洋無精打采的樣子。等孫連喜趕上來，肖和平問：“連喜，你有心事吧？”孫連喜悶悶回了一句：“沒有?！眱蓚€人又默默趕了一段路。孫連喜覺得腳下的路和周邊的景色有些眼熟，想起這是春天獨自踏查時走過的地方，就對肖和平說：“老肖，這里我來過，翻過這座山岡，穿過一片林子，靠清水河邊有一個石頭砬子，那里有戶人家，我在那里睡過一夜，咱們?nèi)タ纯矗谀抢锘祛D飯吃如何？”肖和平問：“這樣荒僻的地方還有人家？干什么的？”孫連喜說：“靠山吃山，打獵、打漁、采藥……活得還挺滋潤的。”接著，他就說起了在那戶人家留宿的情景，說起那個采金漢子拐來的女人，被狗熊抓傷了臉的老頭子，還有兩個落腳在那里的日偽勞工……肖和平聽著，覺得些不可思議，說：“真有這樣的事？”孫連喜說：“我不是編瞎話，那女的早年是窯子里的，有模有樣的，是個不錯的娘們兒?！毙ず推奖还雌鹆撕闷嫘?，便和孫連喜下了馬，牽著馬，沿著荒僻的山道向上爬去。

過了山岡，穿過一片混交林，果然看見了兩座山頭夾峙的一條河，那段亮亮的河水在陽光下晃人的眼睛。孫連喜指著石砬子下邊的那座木頭房子說：“看，就是那兒！”房子還是舊日的房子，被青翠的樹木掩映，被藤蔓野草環(huán)繞，比往日顯得荒涼了，洞開的兩扇窗子如骷髏上的兩只空洞的眼眶，幽邃而詭秘，給人一種陰凄凄的感覺。兩人牽馬走近那座房子，狗又咬起來了。女人從門里走出來，搭起眼罩向這邊看。女人下身穿著一條肥大的綠褲子，上身穿一件紅布兜兜，裸露著肩背和曬得黝黑的胳膊，看樣子她正在屋里忙著什么，看見是兩個生人，回身向屋里跑去。孫連喜忙喊：“是我，別怕，春天我來過這兒——我是農(nóng)場的！”女人又從門里出來時，上身披了一件碎花褂子，邊走邊系著扣子。她喝住了狗，望著籬笆外兩個牽馬人，說：“噢，官家的老客。進來吧！”兩個人進了院子，把馬栓在剝獸皮的木樁子上。孫連喜像老熟人一樣搭訕著：“大掌柜呢？”女人說：“死了。”孫連喜很驚異，轉(zhuǎn)身望著女人的臉：“死了？”女人平靜地說：“可不死了嘛，那老鬼！”“老二呢？”孫連喜又問。“到山外去了，傍黑兒能回來?！迸苏f，“進屋吧，有話進屋嘮。”

兩人聞到了濃烈的鮮魚氣味，進門見一個黑瓦盆里放著已刮了鱗的幾尾鳊魚，還有一條躺在案板上，已開了膛。女人說：“我正拾掇魚，你們倒來得巧，除了老二，我?guī)讉€月都沒見人了。不嫌棄就留下吃魚吧?！?/p>

肖和平在屋里轉(zhuǎn)了一遭，孫連喜指給他那夜他歇息的地方，他看了墻上掛著的那把土槍，又看了堆在屋里的魚網(wǎng)、魚叉、幾個荊條編的筐子，墻上釘著的獸皮，他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女人接著拾掇灶上的魚，孫連喜是熟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搭訕。灶下燒著火，女人嫌熱，把花褂子脫了，還是穿著貼身的紅兜兜，露出修長光滑的臂膊，胸前的奶子隨著干活顫顫地動。她說：“你們是大老爺們兒，過來人，我不避忌你們。平時慣了，大夏天的，我連條布絲兒都不著，下河抓魚、洗澡，全光著腚?；纳揭皫X的，沒人看。有啥呀？男人女人，就那么點兒事?！?/p>

孫連喜說：“就是看了，我們也沒起歪心，我們是黨員，干部?！?/p>

女人說：“你們看我穿的，大紅大綠，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瘋子呢！老二出山，就給我買鮮亮色兒的布，說穿著惹眼，省得深山老林的走丟了。”

孫連喜說：“是挺惹眼的?！?/p>

肖和平搭不上話，又覺得屋子里有邪祟的味道兒，就起身到外邊去看風景。女人見他出了門，問道：“那人是干啥的？看樣子像個官兒。”

孫連喜說：“嗯，那當然，比我官兒大?！?/p>

女人嘻嘻笑道：“你呀，雖說也是官家人，我看你和他不一樣?！?/p>

孫連喜很奇怪：“怎么不一樣？”

女人眨著眼睛，努著嘴，狐媚地一笑：“你呀，曠得太久了，沒女人滋養(yǎng)，憋得太難受了。這從眼睛里可以看出來，火巴巴的燥，少水兒……”

孫連喜大窘，紅了臉，忙說：“你可別瞎掰，我是干部?！?/p>

女人道：“干部咋了？是石坷拉蹦出來的？要不今晚你住這兒，我看看干部有啥不一樣?！?/p>

孫連喜怕她再扯出更葷的話來，忙岔開話頭，問道：“大掌柜的怎么死的？”

女人道：“老鬼呀，咳，作死唄！臨秋末晚，他半邊身子癱了，這一癱，完了，心氣兒全壞了，容不得別人了。一到天黑，就坐在炕上罵，罵得人心焦魔亂的，我說，別罵了別罵了，當初既容了人家，如今又怎的了？我勸他他就張口罵我，怎么勸也不聽，原來他不這樣啊，臨死不留念想，他是沖著鬼了！”

孫連喜問：“那他是病死的？”

女人道：“病，是一層；倆公狗掐架，又是一層；兩層加在一起，蹬腿兒了！”

孫連喜覺得事有蹊蹺，又問道：“他跟老二干架了？”

女人看了看四周，遲疑道：“打架，急火攻心唄！老鬼雖說年紀大，也算我正兒八經(jīng)頭一個男人，是他把我?guī)С鰜淼?。他埋在后山上，我也常去看看他，燎張紙兒，也算盡盡心。有時我也挺恨老二，不是老鬼收留了他，他骨頭渣子都爛凈了，他倔、憨，下手狠，為了我，不顧命，雖說我不得意他，可他畢竟把心拴在我身上，不像那老三，我戀他，他不戀我，走了連頭都不回……那沒良心的！”女人說著，把魚下了鍋，喊孫連喜說：“別像審賊似的刨根問底，過來幫我燒把火！”

孫連喜只好過去蹲在灶下給她燒火。女人在灶上忙著，手很靈巧，裸著的胳膊，顫動的雙乳，一張清秀的臉似笑非笑，帶著對世界嘲弄的滿不在乎的表情，頭發(fā)很光潔，用牙色的骨簪子挽一個松松的發(fā)髻……孫連喜猛然間便生出一種惆悵來，女人，他想，他媽的女人！

孫連喜再沒問死去的老鬼的事，女人有所顧忌，也不愿說了，他們又說了幾句閑話。孫連喜覺得肖和平出去的時間不短了，扔下自己和這個女人單獨在一塊兒說話嘮嗑，自己又偎在灶下為她燒火，這事兒有點別扭，就想出門去找肖和平。那女人久不見生人，憋不住，總是想說話，她說：老二本就又憨又蔫，一杠子砸不出個屁來，來了外人，她再不說兩句話，就變成啞巴了！見孫連喜起身要走，女人道：“干啥？大天白日的，怕我吃了你呀？我又不是老虎！想吃我的魚，跟我說兩句話又怎了？”孫連喜忙分辯道：“我想出去看看我那伙計干什么呢！”女人道：“他不過是看風景，等著吃魚，又能干什么？我知道你的心思，怕我粘上你，你心里瞧不上我這種女人，可我也未必瞧上你！你就是干部，你那根 我還未必稀罕呢！”孫連喜聽了這話，嘴里呲了一聲，鬧個大紅臉，可他又不好立馬走開，只好聽那女人說話。女人繞了一會兒，還是說了“老鬼”死去的事兒。從言語吞吐含糊間，孫連喜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這“老鬼”得病之后，脾氣變得暴躁易怒，對女人和老二整日罵詈不休，尤其是夜里，對炕梢忙活的一對男女更是不能容忍，不但咒罵、咆哮，順手抓住什么就拋過來打他們。恨得老二捶過他幾次，但越打越罵，幾次都被女人給攔下了。女人道：“你再這樣打他，我連你也不讓近身，活得像個獸，一起死了算了！”老二只好住了手。自此，這小屋里再無和諧和安寧，人人心里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兒。一天，趁老二和女人外出，“老鬼”竟然爬到門口來，老二回來時，見那“老鬼”兩手握著那桿土炮，瞪著血紅的眼睛，黑洞洞的槍口瞄著他。老二怔住了，嘎巴著嘴要說什么，可沒等他說出話來，火炮呼咚一聲響了。一股火藥的藍煙中，老二嗷地一聲叫?？伞袄瞎怼卑脒吷碜影c了，摟火時把不住槍管，火炮打偏了。等藍煙散去，女人睜眼再看，見暴怒的老二正騎在“老鬼”的身上，掐著他的脖子，用力在地上一下一下撞他的頭。女人發(fā)出一聲尖叫，撲過去抱住老二從他身上滾下來，等兩人爬起身去看那“老鬼”，見“老鬼”仰頦瞪眼，已經(jīng)死了！

魚燉好了，孫連喜叫肖和平進屋吃魚。吃罷了魚，肖和平從懷里掏出兩張票子，說：“謝謝女掌柜的，留下兩塊錢，算我倆的飯錢。”女人推托不要，肖和平說：“這是我們部隊的老規(guī)矩，錢得留下，以后路過時，說不準還要來打擾?！睂O連喜說：“還是政委想得周到，我上次還欠她的錢呢！”肖和平笑道：“我聽說你還住了一夜，要是光吃飯睡覺，今天就算兩清了！”女人道：“干部啊，不吃飯睡覺，還能有啥名堂？河里的魚多的是，我也不要你們的錢，深山老林的，巴不得有人進來說說話兒，嘮嘮嗑兒呢！”肖和平執(zhí)意把錢留下，孫連喜也說：“收下吧，不收我們再也不來了?！迸朔绞樟似弊樱f：“我十好幾年都沒花過錢了，我也不認得錢了，既如此，將來叫老二出山，給我扯幾尺花布回來?！倍烁孓o出門，女人看了看西斜的太陽，說：“老二傍黑兒才能回來，官家的人來過一回了，說得入什么躍進公社，要我們搬出山里住呢！”孫連喜順口道：“入社好，入社就是人民公社社員了?！迸送低党读艘幌侣湓诤竺娴膶O連喜的襖袖子，低聲道：“‘老鬼’的事兒可別說出去啊，老三我是死了心了，我還指望老二過日子呢！”孫連喜道：“放心吧，我不說?！?/p>

肖和平和孫連喜牽著馬，沿著山路走了好遠，忽聽到女人隱約的歌聲，兩個人都怔住了。站在坡頂回頭望去，見女人身上的紅背心像個晃眼睛的紅點點，從籬笆門里出來，順著小道向清水河邊走，手里提著一只木桶，歌兒是她唱的。他們仔細聽了半天，也沒聽清她唱的是什么，只有又悲傷、又甜蜜、又哀怨、又痛苦的音符如游絲不絕如縷、忽高忽低、斷而復續(xù)、悠長而細弱地傳來；像嘆息、像悲泣，如纏綿的怨訴，又如歡欣的喊叫……他們站了半晌，待那聲音被山林遮斷，他們才默默走開。

進了林子，陰翳擋住了太陽，四周有些晦暗，斑駁的日光從嫩綠的葉隙間篩下來，他們一前一后牽著馬，踏著腐爛的落葉向前走。

肖和平從后邊叫了一聲，孫連喜站下了。肖和平說：“連喜，你得找個女人！”

孫連喜仰頭向上看，好像樹梢兒上有女人似的，金點子撒了他一臉一身，他嘆了一口氣，說：“在哪兒？哪兒有女人哪！”

肖和平說：“聽說你對王銀子有點兒意思?！?/p>

孫連喜勃然變色，臉漲得通紅，問：“誰說的？”

肖和平說：“張司務(wù)來我這兒告了幾次狀，說你孫場長看王銀子的眼光有點兒特別，沒事兒愿意去食堂轉(zhuǎn)悠，是在打王銀子的主意?！?/p>

孫連喜頭皮發(fā)麻，又窘又怒，道：“老子就喜歡王銀子又怎么了？我又沒老婆，又沒強奸她！扔下三十奔四十的人了，怎么就不能喜歡個娘們兒？怎么了？”

肖和平說：“連喜，你甭跳老虎神，你是黨員，也是領(lǐng)導干部，我覺得王銀子和你不合適。”

孫連喜急頭酸臉地問：“她不是女人嗎？怎么個不合適？”

肖和平說：“她是女人，可她原是勞改犯的老婆，最近上級要定級定員建檔案，王銀子這種身份，連個農(nóng)工也算不上。如果她不能在這里嫁人，也不能算家屬，她只有離開這里。”

孫連喜沖口而出：“那就算我的家屬，我娶她就是了！”

肖和平說：“可張司務(wù)說，王銀子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近水樓臺先得月，還輪不上你孫場長呢！”

孫連喜懵了，喊道：“我不信！我不信王銀子能嫁給他！”說完這話，他把一根樹杈子咔吧撅折了。

肖和平問：“那她說嫁給你了嗎？”

孫連喜嘆口氣，低聲說：“沒有，我也沒跟她表示過。老肖啊，我打過幾年仗，用馬刀削過敵人的腦袋，活了半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可我一見喜歡的娘們兒怎么就完犢子了呢？全分場幾百號人，你說我怕過誰？誰又不怕我？可我一見王銀子，我的心就哆嗦，你說我這是怎么了？”

肖和平說：“這就是戀愛唄！連喜，盡管這樣，我還是勸你對王銀子收了心，她真要跟了你，對你的政治前途也會有影響！”

孫連喜一梗脖子，說：“我不怕影響！回去我就去找她，跟她明砍，她要同意，我就娶她！實在不行，我?guī)乩霞疫^日子去！”

肖和平說：“你呀，連喜，別鉆牛角尖兒了，女人不但是女人，女人也是有社會身份的！”

這時候他們已走出了林子，孫連喜翻身上了馬，說：“我不管啥身份不身份，我喜歡她，我要的是女人！”說罷，一夾馬肚子，吆喝一聲，馬馱著他，呼地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