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雨
佛說“放下執著心”。我不懂。
近日,常有裊裊琴絲傳來,不知是夢或幻!
秋天的氣息說重就愈發地重了,昨天明明還是滿樹綠葉,似乎只一夜的光景,所有葉子突然一片片斑駁起來,枝頭也瞬息變得稀疏。
我應該是這個時候聽到琴音的吧,一聲聲,有如星光一樣,不可捉摸,又清涼旖旎,倚在我小小的窗戶,敲著我微敞的心扉。我相信那不是蟬,早些日子,我已經在鄉下的村路邊把透明的蟬翼埋過了,連同埋下的還有它們作譜的記憶;應該也不是蚊蠅,這段時間,連空氣都顯得清瘦了許多,它們瘦骨嶙峋,既舉不起翅膀,自不用說在墻壁上多做停留了;當然,也無可能是哪座府上的神仙獨獨在我的耳朵里調弄素弦,他們若是能來,我寧愿徹日徹夜不醒,像秋天配合它高曲!
但我終究還是醒了,因為那絲弦不停地俯在耳畔喚我。無論我怎樣精細地壓縮空間,身體里卻再也累積不了更多音符,敲擊愈來愈浩大的聲勢,決堤了我執著許久的沉浸。陽臺上已無多少花可開了,僅有的兩盆殘菊,也是一副半明半滅的樣子,不知道還能點燃幾縷陽光,還能照亮多久。我只好背靠床頭,眼睛幾睜未睜,平靜地接受這燦爛而又澹泊的沖撞。人至中年,我已經開始遺忘過去、忽略未來的眼眸里,竟然有微微的熱,悠悠的酸……
佛又說“得即是失,失即是得”。我依舊不知何解。
我不能不凝起視線,在這新穎而迅捷的都市生活中我已經想不起有什么需要牢記不忘。我所有的思緒還停留在古老而笨拙的鄉村民風里,為那些近乎粗陋的舉止,若有所思。我知道是紙頁總要被掀開,奇妙的漢字必定會把一切秘密公布于眾,就像這兩者之間,它們雖然有著無法認同的巨大鴻溝,但又總有許多奇跡般的相遇與交叉。而我,居然無法找出,像一個毫無辦法可言的笨蛋!
是要將我灌醉還是要讓我清醒?一縷秋風從窗隙里輕輕地擠了進來,那動作絕對窈窕,也絕對冷艷,只一個柔軟的旋轉,滿屋里就都是冷冷的香了,以致遺留在窗玻璃上的汗滴都是一副偷窺的表情!在我不足十平方的小小居室里,簡單而繁雜地塞滿書櫥、椅子、電腦和床等用品。由于房間太小,它們之間的每一次交流,或者時間的流動聲,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它們和我的關系就像若明若暗的臺燈,曖昧十足。因此,任何一點外來之物,都無法逃脫我的嗅覺、視覺和聽覺。
但我好像還是半醉半醒,那縷在屋里混合的冷香因為折斷了方向,在巡視了一圈之后,轉而貼上我的臉龐,繼而淡淡地笑了。我聽得出不是嘲弄,但也不是向我傳達“我若笑靨如花,你便心中安好”。已經陰了好些天了,我雖然不是有心人,也還識得陰晴!
佛還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如此看來,我離佛實在太遠了,千山萬水。
我不應再強求清醒與否,前塵是沙,后塵是海,我如何究竟是海吞沒了沙,還是沙掩埋了海?
現在,室內空氣已暗,我心里竟亮了許多,而秋色漫漶的窗外,依稀空 可見……
古 剎
季節已入晚秋,白霜也已覆地,行人漸無蹤跡,只有變了顏色的落葉凌亂地鋪在狹長的道路旁?;蛟S是我習慣了飄零在季節的墻外,就這么來了,在這個時候,不問機緣,不論因果,想來就來。
光照的斤兩不再如夏天的足了,行道樹叢與草葉上的霜熠熠地亮著,閃耀的光芒在我的眼前映出一個個五彩的光圈;空氣也相對冷得多了,那些縮首縮腳的雀鳥在枝頭的抖動中透著寒意,而我呵出的溫暖氣息瞬間就像涼霧一樣罩上面孔;散落著的古舊村舍毫無遮攔地從青白江北岸的平壩上露出,江水悠悠,在蒼老的風中嗶卟作響。
古剎就坐落在這個叫龍居村的村子里,沒有高山瓊崖,沒有白云懸松,只有一排排掩映的古木,一座普通的小村和相安共處的平凡村民。相信這個村名應該是由著古剎而得,據說古剎為唐代禪宗八祖大寂禪師馬祖道一創建,明代重修,并且一直沿用此名?,F在,除了寺院,還有哪個村莊可以沿襲千年之久?
古剎名龍居,與有無龍居無關,與寺院大小無關,與高墻厚瓦無關,古剎就是古剎,它法相端莊,穿越歷史,在喧囂的紅塵之外,任意隨緣,卻又讓人頓生肅穆與虔誠。
古剎內誦經不絕,間有木魚敲擊,寺門前的朱紅色影壁上寫著一句佛教真言,這些先祖們悟證和普提的事物,雖然古老莊嚴卻無排斥他人的感覺。分列而立的石獅、雕像以及殿堂中的佛像,他們始終保持著原初的面容,凝重而含蓄,潛沉而包容,雖然看不出內心的舉止,但那種處身世外的寧靜與清醒,遠非浮華淺薄的心靈所能感受得透。生機勃勃的古木自不用說了,數百年來,一直承享著佛香的沐浴,也應都具了佛性吧,或者皆已成了佛,一副默然不語又儼然看透世相,于無聲處聽鳴泉。
我在古剎之外徘徊,不知該不該進寺。古剎不語。我并不奢望古剎開口邀我,用通行俗世的語言滿足我的虛榮與好奇。但我渴望,在寺院的香火中看清那個偉大的影像,不再為草木的凋零傷悲;在當當作響的晨鐘聲里,放下爾虞我詐的競逐;在經文慧語的啟迪中,識得內心的迷蒙。我知道禪悟并非一點一滴累積通達,而是剎那間明了。但是,我常常在執求明了的剎那一片空白,然后被涌來的塵事徹底淹沒。人如果心室滿滿,即使年齡成倍增長,境界也不會有一寸提升。
以前,我看寺是寺,看香是香,看和尚是和尚。現在,我看寺是一些建筑,看香是裊裊輕煙,看到和尚是行走的佛陀。我無法對此沾沾自喜,就像佛在看我,我卻不見佛。當我面南背北地站著,太陽會從我的左肩升起,從右肩降落,而我只知道這是個必然的結果!
如此想著,進古剎的心又慢慢淡了。進了那么多寺廟,終究為什么燒香、為何拜佛?如此想著,忽又記起“平常心是道”這句術語,是否為“應機接物,順其自然”呢?如此想著,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弄得明白,就像不知道他人是否已經聽懂?
鐘依舊在響,經依舊在誦,我久久未動,想想川西的這座古剎依舊安好,并將一直安好,無論風雨曲折。盡管此時,風已經很冷了,可我仍未覺得冷,就連進寺與不進寺的也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