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魂梅（外一篇）

羌人六，羌族，真名劉勇，八零后詩人、作家。2004年開始發表作品，至今已有詩歌、散文和小說等數百篇作品在國內各級刊物發表，著有詩集《太陽神鳥》、《為草木伸冤》，散文集《發表了日出的群山》，短篇小說集《櫻桃》、《變臉》，長篇童話《環形山寶藏》、《大熊貓慢吞吞的白日夢》。現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

夜晚彷佛是從牛角埡那邊飄過來的。

每個早上太陽最先從那里升起。帶著松林的體香，還有一股單獨屬于平通鎮的泥土氣息。夜晚正在穿過我們的頭頂，我的帶著微電荷的身體。我無法阻止它們的光臨，況且，我是喜愛夜色的，喜歡那樣黏稠的氣息覆蓋著周圍的環境。眼睛可以在星空中自由地航行，懷念一些自己早已措手不及的往事，浮躁的生活又回到至初的安然，這樣多好，感謝夜晚給予大地上奔波著的靈魂以休息的權利，一段坦然的美好時光。無論自己或是他人他物，都是一種事關休養生息的補救。

清漪江急躁的流淌聲恍惚還在，我用心聆聽到它的蹤跡，這條緩慢的蛇還在我的耳朵里游梭，涉及到地震和往事，又是那樣的隱忍和悲壯。

想那些遙遠的畫面，奔騰的光景，云朵下的蒼茫，我心酸不已。疼痛恰好與夜晚契合，便是我處心積慮去抓捕也是無可奈何的，老祖先留下來的話叫望洋興嘆。暮色越追越緊，好像擁擠到了一起，我知道時光的所有層次是有深淺的，因而也只有這樣的夜晚才配叫做夜晚，從我的發自真誠的召喚里。我呼吸的是夜晚，我坐落的是夜晚，我發覺自己的全部僅僅屬于這個世界邊緣的夜晚。

我無法想象高處是怎樣的風景，萬丈群山，云群逐鹿，星子將那環抱著的空地圍得滿滿當當，風就成了另一條河流，輕輕拍打著它所觸及的屋檐上的瓦片，碉樓，飽滿的額頭，還有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走獸飛禽，鄉親遠處隱約傳來的寒暄。梅花的倩影在夜晚依稀可見，那么多沙啞的白把車停在一起，那么多的花在老家的山上開著，從山腳到山尾，隨處可見，我相信它們如此密集的聚集一定不是為了選美，不是為了取悅世界，它們只是寂靜地開，在我的老家，在混沌交織的大山的深腹。

我沒有真正聞到梅花傳說的幽香，我只感受得到它們給我心靈的震撼，它在寒冷之中扶搖直上堅韌不拔的精神。我深信那些無瑕的盛開里都住著我們的神。它們用后來的果實養育著希望，不是維持生計的主打，但應該算一份不錯的收入，那些酸得掉牙的梅子我唯獨不愛，它們憨厚得只能賣錢，難以滿足我的口福，但這并不影響它們的可愛。

早年父親以此為生意，賺了不少錢，后因賭博誤入歧途，從梅老板淪落到霉老板，一家子好多年撐不起來，貧窮和皺巴巴的生活幾乎貫穿我的童年。我想我的敏感亦與此有關。還沒有搞懂苦難的年紀，還不知道命苦的童年，母親說得最多的恐怕就是人窮要有骨氣。如今想到那些走過的艱辛，不禁頓生感慨，思緒萬千。在我離開故土的這些年，繆斯不斷靠近著我，給我啟發，我越開始悉心體會蒼茫里的浮生以及錯綜復雜的夢幻。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有一首詩這樣寫道，“因為我航行在自己的雙眼里，我對你們說過：‘一切都在我的眼底，從旅程的第一步起。’”

可以這樣說，梅隱喻著我的命運，向梅學習生活，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卻無法像它們那樣頑守于我出生的土地。夜晚充滿了空間，猶如一片漆黑的森林，我站在陽臺上已然深陷。

不遠處的鎮落裸露在迷蒙的天際下面，燈火筆直地插進我的視野，好像瞎子的風挽著胳膊摟著情人的腰向我走來，走入深邃又猜不到住址的往昔之中。老屋在地震之后便也消失了，新家建于原來的地基上，我在記憶中還能模糊地感應到老屋的余溫，斑駁的白粉壁，灰色的瓦片，潮濕而彌散著一種煙熏味道的灶舍。還能記得里屋昏暗里青春期的初次勃發、膨脹還有噴射，那被涂改成夢幻地圖的被單，現在又多么叫我羞慚，我懷疑母親一定早已發現了這些燃燒的痕跡，甚至沒有主動引導我蒙昧時期的發育、生長。

成長期經過了何其多的困惑，神制造了肉體與靈魂，它們卻不是統一的，或多或少或快或慢，人的一生就是在它們的邊緣行走，最后全部皈依死亡，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朝圣。命運像一根引線，在時間的機身上把人類引向自己的歸宿，這是傳統之下的傳統，每部個體都是它的朗讀者，或者獨白。我意識到我居住的建筑甚至也可能是有生命的，它們活在肉體和靈魂合璧的遙遠的帝國，在每個親歷者身上都存在著這種非物質的時空。

記憶像老屋門前的那些灰綠色的青苔，依然能在消失的版圖里從筆端的綢繆里復生。遺憾的是至今我沒能擁有一個良好的記性去規模宏大地復原那些我對其一往情深的早年，我只能在這種悵然若失的紀念之中反觀時間的態度、變化，以及如何尋求一種力量來安慰自己，彌補經歷過后的懷念。執著于文字，因為我膜拜它的神力，就像這樣的夜晚能將所到的環境一網打盡。寫作于我似乎不那么苛刻，我單單希冀自己能力所能及。

如果不是近視，我一定能更好地觀察蒼穹里那些運行著的軌跡，它們是否擁有輪回，又或許，它們的疼痛要大得多，大得肉眼難以分辨。我只能看到那些蹣跚的火苗，將希望帶給一個似乎毫不相干的行星，以及上面居住的無數的萬物蒼生。唯獨對岸李家院毫無聲響，名存實亡，搖搖欲墜的椒子山，地震之后依然威脅強勁，暴雨的沖刷讓整座山脈看上去遍體鱗傷，昔日的崴崢如今叫人膽戰，大多數村民搬遷到了鎮上的空曠地帶。還能隱約謁見那棵巨大的千年古樹，在對岸鶴立雞群地守望著廢墟上的殘露。

我矛盾地站在徘和徊兩個字中間，而不是問和題中間，我只能猜測死亡乃是最好的回答，不需要妥協甚至頑抗，對岸已經上升到歷史階段，歷史就是消失的時光正確又委婉的回答。李家院作為地震遺址，已經是最好的證明，任何的清理與干涉都無法影響到事件的本質和事實上的陰影，人是活在陰影里的，這個陰影有肉體的墮落和清醒，有靈魂的澄凈與骯臟，更有像時間一樣無法代替的傳統和變化。我的民族沒有隨波逐流這個概念，是非自有公斷，安土重遷卻是有的，故土情深，在沒有具體到詳細的生涯里，我確實無法保證什么，我只能相信，我愛那走過的田野、炊煙還有鬢角堆滿了梯子的鄉親。

夜晚終將在黎明到來的時辰凋謝，雞叫聲最先拉開序幕，汽笛擦亮天空，牛角埡上的曙光將醞釀了一個晚上的情緒爆發出來，勢如破竹勢不可擋。

我起床得晚，母親為此總要嘮叨幾句，太陽扎到臉上，念書念成夜貓子。還在鎮上讀初中的時候，常常是六點左右起床去學校，夜還沒睡天還沒醒，一路上都是靜悄悄的，感覺很有朝氣的日子，而今不得不小小地遺憾，懶散的自己與晨光失散多年，又該何時歸來？

生于土地，死于夢幻，我甚至預言到這就是自己的宿命。總是無法回避這些發生，它的存在不像是過去的某種浮光掠影，而姿態大于選擇，只能讓你左右為難而非兩面三刀左右逢源。但愿失散多年的天空依然有著鉆石般牢固的藍色照耀，并且素新如這些盛開著冰清玉潔的梅花。

全鎮屬桅桿這一片梅樹尤其多，從鎮上遠遠望過來，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精靈，簡直是一座梅花的帝國，像坡地上拱起的羊群，又像是巨大的幸福，找不到幾斤贊美來形容此刻的感受。

如果你看到，你該會立刻產生些許憂郁，而抱怨自己怎么才能一直站在原地去仰視那些群神共舞的美之所在，接受其骨氣與隱忍，那潔白的力量肯定大得讓你吃不消，你怕消耗不完，你怕自己會臟。我從去往外婆家的小道上躲在路旁仔細觀察它們，想要親近卻是那樣猶疑，我無法判斷自己是否在打擾一個難得的世界，盡管，外面的那個世界早已將歲月移栽給了金錢以及所謂的視野和發展。我根本不敢保證自己不會離開它們，離開生養我的土地，因為我相信自己選擇的是離開，因為渴望的是大展宏圖衣錦還鄉。

我立馬阻止了自己的貿然行動，只是站在路旁觀看，欣賞這讓我的胸懷變得柔軟寬暢的風景。它們是我的親人，我的生死與共的兄弟。即便遠走他方，我也不會摒離，來日方長，那些叫人靦腆的話語我實在難以出口……

小鎮白日的氣象顯然駁雜了些，但是更生動具體，朱家灣、李家院子、黃家山、桅桿坪……以及鎮上此起彼伏的臨時帳篷。不是蒼涼的蒼涼，不是斑駁的斑駁，一幕幕寒冷時節的風景招之即來，叫我如何收藏內心圣靈的詞語來挽留這擦肩即過的歲月和孤獨，留在身后的事物，不是孤獨，是什么？我們經過的事物，不是孤獨，是什么？孤獨誕生于每個瞬間又消失于每個瞬間，從來沒有熄滅過，好像那些梅花身后的果實，因為有過記載而生生不息，在離開后的生涯中，閃射出古老而永恒的光芒。

梅花時節的陽光清涼而高韌，一沾在身上就有說不出來的舒服，整個人沉浸在某種不可言說的喜悅里面，想回去又出不來，想再近一些又太遠，直逼銷魂之境。在山上的梅境之中俯瞰故鄉別有風味，清漪江從兩山的夾縫之中緩慢地走出來，清澈如一段綠色的絲綢，與小鎮擦肩而過，流經太平壩然后至北川境內。漫山遍野有著無可名狀的滄桑感，迎著澄凈的碧霄攀援。唯獨這梅花就著風佇立不動，咀嚼居高臨下的歲月，見證塵世的遷徙與變化，每個家族的興衰與融入，最后在深沉的夜晚里酣睡、融化于風，追隨夢幻，芳華浮動。

立春過后，天氣忽而冷將起來，山尖上有著可愛的微雪，在陽光之下像一柄白色的寶劍，插入枯寂的云霄。地上的人們絲毫不為這可憐巴巴的雪兒暗自激動，生存的哲學一如他們厭惡著寒冷。那些凜冽中晃動著的梅花越發惹人垂愛，一簇簇熾烈地燃燒著，白色的火焰肆意綻放著生命絢爛的光。

遠遠的，我看到它們守護著我的家園，我的老去的鄉親。神仿佛就住在它們中間，護佑蒼生……

洪 水

洪水的到來并不像水鬼的存在那樣聳人聽聞。

在老家，洪水是我們一直期待的事情。

每年夏天，雨季來臨的時候，洪水從山的拐彎處狂奔而來。

大人們紛紛拿起長竿，在上面安上鐵鉤，站在岸邊撈柴。

我們小孩一般是不讓下河的，除了釣魚。

我和波哥準備午飯后上街買些漁線和漁網回來。確切點說是他買漁線我買漁網。

這一點，剛好可以讀出我們的性格差異。我是急性子，所以喜歡網魚，比我大幾歲的波哥則喜歡用釣。

正值中午，陽光明媚。

好不容易從母親那里要了兩塊錢買漁網。母親說我不撈一桶魚回來就別想吃晚飯。

我捏著皺巴巴的兩塊錢跟波哥朝著鎮上跑去。仿佛再慢一點，洪水就把河里的魚全沖跑了。

陽光噼里啪啦打在身上，那種感覺像是要把人也點燃了。

走在路上，我突然想吃大冰，這種冰激凌很便宜，才2角錢。

波哥說一張網要兩塊錢，我只好打消這個念頭。我可不想下午撈不到魚晚上吃不成飯。

“等等”，波哥突然停下來，指著地上對我說，“這是哪個衣服掉了？”

果不其然，一件女式的外套蓬頭垢面趴在土路上，看著我們。

上面還有汽車剛剛碾過的印子，看上去比較新，不像是故意丟下的那種。

“快撿起來看看有東西不”，波哥指揮我。

“我不撿”，我說。

小時候大人經常警告，說在外面不要亂撿別人衣服，有些居心叵測的人把鬼裝到里面害人，我害怕背時。

“你倒鬼。”波哥說這句話的時候衣服已經被他拿在了手上。

波哥從那件衣服里沒有掏出什么鬼啊怪啊的，倒是掏出了一大沓鈔票。一百的，五十的，十塊的，一元的，都有。

我們的眼睛在那一刻變得比柏樹還要直。

我感覺我的身體在顫抖，喉嚨發干，什么也說不出來。

遲疑過后，波哥便迅速拉起我的胳膊狂奔，仿佛這些錢是搶來的一般。很明顯，他是要帶我撤離案發現場。

我們跳上了公路。

“這下發財了！”我想。

這么多錢，可以買多少漁網，可以吃多少個大冰？扳指頭數到抽筋數到天亮都不一定數得清！

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

波哥說：“你過來，我們把錢分了。”

我沒有吭聲。

波哥開始清點鈔票。當他把一卷錢遞給我的時候，錢掉在了地上。剛才跑得太急，蕁麻割傷了手，我的胳膊很快就冒出了幾個紅疙瘩。

“我們還是不要這個錢好。”我突然有些害怕。

波哥一臉茫然。

能和菩薩說話的外婆告訴我做人要行善，不然會遭報應，我怕遭報應。我說得振振有詞。

波哥也像是沒什么主意，又把分成兩份的錢放在一起。我們都不再說話。

回到公路上。回頭一看，滿溝的蕁麻，在火辣辣地看著我們。

剛走不幾步，一個騎著飛鴿牌自行車的中年女人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興許是一眼看見波哥手里還拿著她的衣服。她問我們。

我們把錢還給了她。她親自點了一遍，貌似還少了二十塊，她說。

我和波哥把荷包翻了幾遍，表示一分也沒有拿，她大方地給我們一人拿了兩塊錢。

最后，那個老女人沒說一句感謝就走了。這些錢不是用來感謝的。

我們卻很感謝她給了我們兩塊錢。作為陌生人，這多不容易。

在鎮上，我吃到了想吃的大冰也買了漁網，跟著波哥匆匆趕回家。

一路上我們都興高彩烈，畢竟，我們做了件好事，功德無量。

回到家里把事情告訴了母親，母親先是驚訝，然后變成詫異，最后就是唉聲嘆氣了，她說，“我咋養了這么個瓜娃子？”

我的情緒一下子跌到了低谷。

那時候，父親嗜賭如命，輸了很多錢。我依然清楚記得，平日最高興的事情就是那一天家里沒人來討債。我的鞋子破了洞，實在沒有辦法就穿雨靴上學。老師問我為什么穿雨靴上學，我只能解釋說今天可能要下雨。

錢，對于我們的意義，可想而知。過了這么多年，我還記得這件事。

我慶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我沒有讓自己變得更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