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子
我看到小的影子,懸停在頭上。
遼遠宏闊的微山湖上,依然殘留著太陽的光芒,只是這光線冷,令人膽寒。這讓我想到出鞘的銀制刀具,帶著寒光劃過湖泊上空。坐在船頭,看著小木船緩慢地蕩在湖上,它的影子,或許讓水草叢中的魚,還有其他的水生動物不自在。幽暗的湖水里,誰知道有什么存在。
果然還有影子對付我們。船的影子遮藏了水里的物什,小們對破水而來的小船,顯然是存有敵意的。我看到狹窄水道一側,殘留的蘆葦叢中,有什么鳴叫著,像旱地飛蝗,眨眼間聚集在小船上空。我抬起臉,冬季微山湖上的光線,直射在我的臉上,讓我想起河道內藏匿的魚鉤,一端連著線,另外一端,是誘惑魚蝦的美味釣餌。無數條細弱光線,從清闊天空中拋撒下來,一群小盤旋起舞,隨時扯起那些線滑下來,用尖喙刺我的眼睛。
天空中,有刀光劍影,還有被俗稱為水葫蘆的小。它們在夏季,絕對沒有這樣浮躁,湖泊的青綠色安撫起它們。現在,它們就是谷亭小鎮浮躁的人,穿梭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我把目光收起來,再拋到幽暗的湖水里。如果有魚,我害怕它們也要群起而攻之。魚喜歡冬季的光芒,它們浮在水底,身體僵硬不能動彈,卻害怕沒有光線的湖面。現在還不到封凍季節,湖上封凍的時候,魚和小們一樣艱難了。
我聽到鳥群的聲音,雜亂而凄厲,恐嚇或者威脅,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我知道奪人銳目的迷離光線中,伴隨銀色的刀影,還有體態嬌小棲于葦叢的鳥。現在,它們從葦叢中此起彼落,身影藏匿在寒光里,向我發出陣陣警告。
我的目光落在船艙里。我也有我的權利,但不能向它們大聲宣告。行走,觀察,傷感,像在湖灘上行走的黑水雞,在船上,我不動聲色。
我知道,我的影子打擾了它們,而不是我的靈魂。我的靈魂沒有過錯,與它們應該是相通的。
懸停的鳥。它們的影子,始終遮蔽了我的視線。我若像鳥在葦棵上筑巢,就好了。
存 在
或者還有其它的鳥。在湖里,各個角落里都有鳥翅扇起的微風,觸動我的神經。沒有遷徙的白翅浮燕、豆雁、小天鵝、針尾鴨和鳳頭潛鴨,都感覺到湖里進人了,我騷擾了它們。可是,這些熟悉的鳥們,很快就會知道,我是不想走的。它們不怕船尾掌舵的人,這個被湖光弄得黝黑的船家,已經是鳥群生活的區域里的一匹動物,或者一棵植物了。漁夫安憲對待鳥的態度,皆若主張天人合一的道徒,他的莊臺上,以及附近的遮蔽物內,都有用葦草編織的鳥巢,鳥愿意圍繞他生活。我不知道這次下湖,在寒冷的季節里,它們是否還在那里,是否還有新加入的家庭成員,身上綢緞樣滑軟的羽毛,現在應該脫落了。體形稍微壯碩的水鳥,很少攻擊過往的人類,它們的翅膀屬于藍天,所以,它們看不起在陸地上沉重行走的人,看到他們來了,這樣的鳥,就振起翅膀飛到天地之間了。
鳥識得熟悉的環境,圍著筑起的塘養魚的人。鳥不怕安憲。小們的輪番進攻,是沖著我來的,我看得出來。安憲站在船尾把舵,鳥的影子,就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和嘶叫。我不曾忘記湖里的規矩,它已經刻印在我的腦海中了。
小們終于落在我的船后,它們的行動告一段落。我明白它們在警告我什么,我也明白自己到了湖里,應該做什么,以及不能做什么。一只,兩只,過一會兒,還有一只。不怕我的小,輪番俯沖到耳畔,扯住我的耳朵尖叫,我難道還不知道它們想干什么?我可不是在干枯葦田里,喜歡掏巢的花蛇,在這個季節,蛇是凍僵的一截草蠅。
我的存在,似乎打攪到鳥的清夢。水鳥是先知,它們留在微山湖了,伴隨在安憲簡陋的護魚棚屋周圍,繼續體會他在湖里的謀生方法。安憲像我的年齡,他從來不到城市打工,他認為到外省某個城市打工,好像靠著一個金飯碗要飯吃,湖里有撈金摘銀的生活。所以,他形只影單從湖陵小鎮谷亭來到湖里,住在時而朋友來到熱鬧溫暖,又時而獨自蒼涼孤寂的莊臺上。
一灘清涼的水跡鋪在船頭上,我忘了它的存在。我僅注意到那只鐵錨了,同樣生出無限清涼,上面錯落著雜亂鳥影,刺痛了我的神經。現在,我仍然感覺到小的存在,猶如我感覺到安憲存在著一樣,不用眼睛注視,那個影子肯定還在我身后,打量著我。
硬 刺
無數個刺,柔軟的刺,扎進這個沒有感覺的湖身上。
在冬季,我知道湖的哪一部分,是有迷走神經的,還有哪一部分,暫時沉到湖底淤泥里,既不敏感也無法觸動,像蓮藕的節梗,要等到來年才能發出線芽,然后在湖上綻放出一只青蓮。我坐在船頭看變得生硬的草莽湖泊,希望越過小群居的葦叢,看到大鳥們搭建的巢窩。太陽的軟刺,能夠扎透這些草巢,卻無論如何扎不透清澈湖底。
我知道還有硬刺硌痛我的牙齒,或者扎進我的嘴里,讓我欲罷不能。我俯下身,看水的幽暗中,還有什么活的湖物。我在莊臺上看到一尾魚的骨骼,慘白的魚刺,整齊地鋪開在脊骨兩側,這是誰造的孽?湖泊拋棄了魚,可沒有將這副骨骼,扔出它的體外,魚刺扎在湖的肉身上,就這樣成為觸目驚心的化石。
在濕地田野上,陽光在麥苗上打滾,它的線條是波浪狀的,麥苗晃動的節奏富有韻律。可是,在微山湖里,陽光變作釣線搖晃著進了湖水里,太陽晾曬被鳥們折騰的湖灘、草甸、鴨墩和湖汊子,所有的物件都泛出銀白。銀白的光,又變化出很多硬刺,扎這個正在失去感覺的湖。如果你不信,魯莽地摘下自己的眼鏡,看湖里的水怎么同夏天不一樣,就會看出很多的硬刺,像魚沒有肌肉的骨骼,像鳥沒有肌肉的殘骸,攤開在我們的面前,刺痛原本脆弱的靈魂。
有段時間,我甚至不敢抬起頭來,看眼前無邊無際的駁雜葦草和殘荷敗柳,也不敢看遙遠之處,是否有莊臺和看魚人的棚屋。安憲的棚屋上,肯定還曬有不少魚干,棚屋墻角準備有白酒和米面,他待在這樣的屋里,要熬過清塘捕獵季節,魚賣完了,他就胡亂鎖上柴門,也不用擔心他的鳥,回家過年。而被硬刺劃傷的水鳥們,諸如水毛鴨子、鳳頭鴨、羅紋鴨、貨郎瓢、魚鉆子、白骨頂、紅骨頂和綠腿子,還有敢到湖里的麻姑油,它們家里不會有隔夜吃食,白骨森森的硬刺,不是它們的食糧。
我聽到有鳥走過,它像人,卻撲棱著翅膀,懸停在我的頭上。
它肯定在看著我,以為可憐的我,變作湖地上的硬刺了。
呼 吸
我突然感覺出呼吸困難。
在湖上,我很少有這樣感覺。我恍惚覺得,自己的靈魂出竅了。空氣顯得凝重,我鼻子里吸進空氣,頓然有鳥禽味道,刺激并沖撞我的鼻腔。冰冷,難受,從鼻孔里進去,再也不肯出來,這味道粘在鼻子里,就想起往常清爽了。留居在湖里的鳥,還有多少只?我不曉得它們躲藏在哪里,或者說在我的視野里分散著,屏住微弱的呼吸,在安謐清冷的時光里,躲避著寒風的侵襲。我看到一柄葦鐮,鐮頭上有凝固的滴水,現在變成了冰。它誘使蘆葦蹣跚著走上湖岸,放倒在塵埃之中。在充斥著炊煙的漁村里,蘆葦還不習慣靠在屋壁上小憩,水鳥也不愿意停靠在院墻上,它們畏懼陌生的鄉村生活方式,如同畏懼偶爾抬頭就目露兇光的狗。在整個冬季,湖泊昔日博大的胸懷,被陽光與陰霾包裹住,湖泊不像湖泊,這個偌大的坑塘里,所有的呼吸都開始凝固。
在風吹草動之后,我有幸看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還有飛翔的水鳥。它們是微山湖里難得的靈動音符,有它們出現,我們才能看到律動著的湖泊生命跡象。
我看到有小巧精致的鳥巢,懸在三棵葦稈上。真像精心構造的生命之舟。它在蠕動,還在呼吸。
在這個季節,鳥巢不會唱歌。
歇 腳
一只灰鷺青,落在停泊的船頭。
船頭放著銹跡斑駁的鐵錨,如同一只故意臥放在船頭的獵槍。疲倦的鳥,縮起一條腿,視若無物站在槍桿上。
小鎮像人的子宮,羊腸小道是牽系著人的臍帶,順著臍帶,從小鎮邊緣往東走,或許能看到這只在船頭歇腳的水鳥。
平時看不到這樣的場景,一只鳥,沒心沒肺地落在船頭上,讓準備到船上取物的我,只得裝作四顧茫然。鳥很大度,它對我沒有戒備,我也不能輕易攪擾了它的清夢。誰知道它現在想什么呢?我真要立時回到船上,它也不與我計較,飛起來走就是了。鳥寬宏大量,它清楚人類有深重的心機,靠近它的人都不懷好意。
水鳥不喜歡在透明中出現,即便湖畔小鎮裝扮成美麗的鄉村油畫,鳥也不喜歡。蹲在湖邊網圈里的鸕鶿,愿意看飄飛的樹葉,它們被吹到湖水中,轉眼變幻成靜止的魚,到了溫暖的春天,它們才能搖動起尾巴,消逝在開始有盎然生機的湖泊里。鸕鶿是湖里暢游的鷹,它的銳利目光,可以看穿貌似平靜的湖面,它無法再像野性十足的鷺鷥,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甚至敢在圣人府第的柏樹枝頭搭巢建窩。鳥不能整個時辰呆在船上歇腳,鳥不是船上的風景,雖然它有時候走錯了,或者落在我的船頭。它不想這樣。
我知道它在試探我。這是一只倦鳥,從背影里,看不到特別的憂傷。這是一只灰鷺青,它孤單地站在船頭,似乎腹囊空癟,等待最強烈的飛翔欲望到來,才能跳躍到自由的空中。我看不透它的動機,它就那樣冷冷地立于船頭,我應該把這片能夠看透的湖泊,交給它。現在,我當然看得透這片湖泊,到了春天,葦子香蒲蓮荷菱角都生長起來了,誰還曉得到底有什么藏匿在青蒼草莽的湖里?灰鷺青細長彎曲的脖子里,沒有鸕鶿碩大的兜囊和語言,它的影子,很少能夠融進馴禽的溫暖里。
我不敢動彈,在一棵毛白楊樹身后,同樣孤單的我,也在做一個同樣溫暖卻又顯然拙劣的夢。我希望蹲在它的身旁,輕撫那件美麗素潔的羽裳。
我走不動。我的腿腳,被樹的身影束縛住了。樹不讓我動彈,它也在注視這只特殊的鳥。
樹有這樣的想法。撫摸,摩挲,抑或獨自占有。
我想到悲愴的麻雀。它經常在我面前出現,然后突然消失。麻雀最不安分,它們從這里跳到那里,從這個村莊,飛到另外一個村莊,將草籽麥粒逐個撿進嘴里。有時,它也會來到湖畔,像我,到湖邊歇腳,并不是真到湖里討生活。谷亭小鎮生活乏味,我不相信有這樣機緣,到湖里看到一只歇腳水鳥,然后就能頓然開悟。我現在得到了一種浪漫,一種超然物外的幸福,甚至我的心底里,還泛起久違的童貞之趣,我還想要得到其他什么?
我也是一只到湖邊歇腳的水鳥。
我把靈魂懸停于空中。我的腳步,已然進入隱秘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