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依然,是我的外公。
我是從挽聯上獲悉的:這個人,叫梅依然,是我的外公,是我母親的父親。
他應該和平常一樣,安靜地躺在床上。平常,他總是安靜地呆在自己的小屋里。好像外婆家從來就沒有這個人似的。只有我們經過他的小屋門口時,外婆會再三地叮嚀我們:輕點,輕點,別去吵你外公。大家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但轉眼又把他忘了。我不知道外公整天呆在他的小屋里做什么,外婆的叮嚀,讓我誤以為他一直在安靜地睡覺。
是他的去世,提醒了大家:噢,世間有過這么一個人。
2
有十來年時間,也就是從我三四歲到十三四歲的那些年,每年正月初一,小姨家的大表姐和小表姐,一大早就從光福鎮走到三家村來叫我們,然后和我、二哥、三哥一起去浩渡村的外婆家。我們在外婆家一呆就是十天半個月,天天和大舅、二舅、小舅家的孩子賭錢(沙蟹、對對胡、二十一點、摜角子……凡是賭錢的玩意,我樣樣喜歡)。二哥賭錢最精明,大家都喊他狼精(狼在其他動物中最精明),到晚上誰也不肯和他睡一起,他只有和小舅家的小兒子同床,兩人都尿床,天天為誰畫了地圖而爭得臉紅脖子粗;三哥賭錢最賴皮,輸了錢就不付,逼急了拔腿就逃,大家都叫他癩阿小(頭上有癩疤的人就賴皮了),他常常借了我的壓歲錢而忘了還。不過,這種日子真是幸福得要命,吃住不用愁,白天拆天拆地地玩,晚上我就縮在外婆的腳后頭,給她當湯婆子(取暖用具)。
外公外婆不住在一個屋里。
外婆的小屋是我們的天堂,我們吵啊鬧啊,笑啊哭啊,就是掀掉了屋頂也無所謂;而外公的小屋就令人恐懼了,在十八間的大院外面,孤零零的一座。整個小屋沒有窗,只有一扇門,而且門始終緊閉著,里面永遠靜悄悄的,深不可測;高中時讀到《有的人》這首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我就想到外公的小屋。從外公的小屋前走過和我小時候走過墳場的感覺是一樣的,陰森森的。我老是害怕有什么東西突然從小屋里躥出來,要把我們怎么樣似的。就因為不知道結果,所以我格外緊張。
外公從不出來看看我們,也不和我們說說話,也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他只在自己的小屋里做他的事、吃他的飯。他一輩子吃素,他的飯菜是由外婆一手操辦的。一點點青菜豆腐,一點點米飯,少得就跟貓食似的。鍋是專用的,碗筷也是專用的,不能碰葷腥。凡是碰過葷腥的鍋碗瓢盆你就是洗上十八遍,外公也能聞出味來,便原封不動地叫外婆端回去。
外公生前,我只見過他兩次。
一次是在春節,我經過他的小屋時,見門半開著,屋子里暗忽忽的,因為點著一盞油燈,外公背對著我站在方凳上,舉著竹竿,從屋梁上叉下一只竹籃來。外公的小屋掛滿了竹籃,七七八八的,屋子里不見一絲風,但籃子們都在輕微地搖動,像有幽靈在蕩秋千似的。這或許只是我的錯覺。那只叉下來的籃子看上去很沉重,在竹竿頭上東倒西歪的,隨時會落到地上。
我焦急地期待著籃子里出現香糕、麻酥糖之類好吃的東西。
外公把那只籃子放到地上,我刮了一眼,里面只有一把木劍、兩本線裝書、一根笛子、一頂道士帽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我趁他還沒有轉過身來時,就自個兒驚恐萬分地逃走了。那次給我的印象是,外公只是一個灰暗的影子,背影清瘦,有點駝,頭上盤著辮子。
另一次是在夏天,我跟母親去外婆家,吃過晚飯,母親幾次說走了,卻和外婆有著說不完的私話。外婆總是抱怨大舅、二舅、小舅家的媳婦怎么怎么不好,還罵小姨不要臉。天井里忽然有了二胡聲,也不知是什么曲子,聽著蠻凄涼的,好像有個男人沙啞著嗓子在哭泣。母親卻異常興奮地對我說,“外公在拉二胡呢,你快出去看看外公啊。”
見母親那架勢,好像外公在天井里拉二胡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后來我才知道,要外公自個兒走出他的黑暗小屋,到外面來乘個涼,拉個二胡,那是非常難得的事情,所以母親會那么激動,非要我去看看他不可。
我膽怯地走到大門口張張,外公坐在那兒,比天井里的樹影還黑。
母親帶我去跟外公告辭,我站在他的跟前,卻依舊看不清他的臉,那只是一團搖晃的灰白,從搖晃中發出聲聲悲涼來。“爸,我們走了。”母親向外公告辭。但外公沒有睜一下眼,也沒有吭一聲,他一如既往地拉著二胡。或許二胡聲便是他的回答,母親拉著我走了。
這是在外公生前,我兩次見到他的情景。
絕無僅有的兩次。
3
外公每年只出一次家門,到暮春,他會去鄧尉山看梅花。
鄧尉山上梅花眾多,其中最有名的就數香雪海了。相傳乾隆皇帝下江南尋父到鄧尉山,在觀梅亭遙望梅林,白皚皚的,猶如鋪天蓋地的冬雪,其濃郁的香氣從山里一直飄到山外,皇帝佬兒便脫口而出“香雪海”三個字。香雪海由此而得名。鄧尉看梅可以直接上香雪海,在山中品茗觀梅;也可以從玄墓山開始,一路慢慢尋去,到香雪海結束。這兩種看法各有千秋,如何走法要視各人的心情而定。外公偏愛后者,而且選擇在暮春,可以看到梅花各個時期的情態。
外公一早出門,看完梅花回來,經過三家村時,就順便拐到女兒家坐坐。這時候總在下午的兩三點鐘。早有準備的母親就趕緊燒夜飯。外公吃了早夜飯,用湯鍋水 嘴, 完嘴就走,也不說一聲。母親追出去時,他已經走遠了。
我們是晚上吃到八寶菜,才知道外公來過了,他又去鄧尉山看梅花了。
每年總有那么一天,母親一看天氣就知道外公要來,就趕緊到鎮上買黃豆芽、腌白菜、冬筍、香干什么的(那八樣菜我也說不全),反正八寶菜里有八種蔬菜,吃起來特別鮮嫩。母親把擱置了一年的鍋碗找出來,清洗干凈,只等外公的到來。
也不知為什么,那么多年,我在家里一次也沒有碰到過外公。
至于說到梅花,無論是鄧尉山的梅花、香雪海的梅花,還是司徒廟的梅花、石壁的梅花,這一帶的梅花我都看過,有的還不止看過一次。我想說的是,梅花就是梅花,它不是桃花,不是梨花,不是桂花,也不是茶花,它只是梅花而已。今年的梅花和去年的梅花也沒有什么區別。但我不明白的是,梅花有什么看頭?值得外公年年去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有一次我這么問母親,母親搖搖頭說,“你外公從來不說的。”
4
如果我沒有這樣一個父親,如果我沒有那樣一個外公,如果我不是人到中年,又獨在異鄉為異客,獨自經歷了人生的種種變故,我想我不會對外公或父親的人生感興趣的。但是現在,我的生活就像停尸間一樣陰冷、潮濕、絕望,我的世界已經有了一種死亡的味道,甚至于我的體內,也隱隱約約地透出死尸的氣息來。于是從某一天開始,人到中年的我常常會想起死去的父親和外公,尤其是外公;午夜夢醒,我常常苦苦地追問,他老人家怎么能在黑暗的小屋中度過一生?他是怎么度過的?他有著怎樣的人生苦旅?
聽母親說,外公家是大戶人家,浩渡村首富,外公能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但不幸的是,外公出生時,他的母親卻難產死了。外公剛出世就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母愛。他又是多么的不幸啊!但是第二天,家里就給他找來了奶媽,一個年輕、漂亮而又多奶水的奶媽,她總是將她身體最突出的部分塞到他的嘴里,仿佛那是源源不斷的天池。外公本以為他永遠也得不到母愛了,但奶媽給予他的,或許比他的親媽還要多。
一年以后,奶媽成了外公的后媽,外公以為他將終生得到母愛了,誰知后媽開始虐待他,說她懷不上孩子,完全是外公的緣故。后媽打算給梅家生很多很多孩子,所以夜夜吹枕邊風,把外公說成她生產道路上的攔路虎,終于在外公三歲那年春天,外公被送去穹窿山的一個道觀中,小小年紀就出家當了道士。
為此,家里向那個道觀捐了不少錢。
穹窿山已被考證是春秋戰國時期,大軍事家孫武潛心撰寫《孫子兵法》的地方,其深山老林自然幽靜得可以,那兒確實是修身修道的絕妙之處。外公跟他牛鼻子師傅靜心修道十五年,終于修得紅塵破、六根凈,只道自己將與草石為伴,日月為燈,幾卷經文,終老一生了。
誰知就在他十八歲那年冬,家里又要把他找回去了。
理由很簡單,他的后媽在這十五年里,并沒有給梅家添上一子半女,反而讓他的父親白白做了十五年無用功。現在父親老了,不能再寄希望于自己了,就把傳宗接代、延續梅家香火的重任,寄托到外公的身上。
外公被找回來,他說他不能吃葷腥,但家里頓頓大魚大肉,而且逼著他吃,結果外公上吐下瀉,人一下子就病倒了。外公說他不能結婚,但未經他同意,家里就大張旗鼓地給他辦了婚事,非常突兀地塞給他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對此,外公十分恐慌,當他剛擁有世俗生活時,家里卻把他送去山上;當他剛堅定三界之外的崇高信仰時,家里又把他押回凡間,要他再過世俗的生活……外公無法適應這種種變故,他選擇了逃跑。
俗話說,“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這話對道士也同樣適用。
外公幾次逃跑都被捉了回來,最后一次捉回來時,外公的父親雙膝著地跪在他的面前,老淚縱橫,向他苦苦哀求,只要外公答應留在家里,他就是喊外公爹都可以。外公一聲嘆息,決定在家出家,就叫家里在大院外造了一間小屋。一間黑暗的小屋,四壁沒有窗,只有一扇門,門中央有一個洞,用來送飯。外公就把自己關在小屋里,過著囚徒一般的生活。
外公的那個早已娶進門的媳婦(也就是我外婆),有著人見人愛的美貌,唯獨外公卻視為臭皮囊。外婆不但漂亮,而且聰明,她讓家里將她和外公一起關在黑暗的小屋里。理由很簡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嫁了個道士,就只好跟著丈夫做道姑了。
第一次關了將近三個月,外婆確信自己懷上了,才滿懷欣喜地離開黑暗的小屋。等外婆生下大女兒(也就是我母親)時,外公在他的小屋里大哭了一場。
死爹死娘般地慟哭。
來報信的家人就奇怪了,就問,“這是喜事,你怎么哭得那么悲傷呢?”
“我在哭我自己。”
外婆第二次關了一個月,后來生下大舅。
第三次時間更短,后來生下二舅。
這其間外公的父親見梅家有后,而且人丁興旺,枝繁葉茂,他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人世。
等到外婆生小舅時,外公已經完全妥協了,他允許外婆想來就來,但他決不離開小屋,去外婆的小屋過夜。外婆就每天給外公做素食,親自給他送去。可想而知,這時候的外公絕望到了什么程度!他既沒有力量像在山中那樣過清靜的日子,也沒有力量像村里人那樣過世俗的日子,他成了四不像,徹底喪失了自己的生活。
但大家都說,這是為了他好,這樣的生活才是好的。
5
即使是母親,她也無法理解外公的生活。
我自然想象不出外公過的生活,那種常人無法體會的生活。
我幾次詢問母親,你到過外公的小屋嗎?你看到外公在做什么?他的小屋為何掛滿了竹籃?籃子里都有些什么?外公是怎么度過一個個漫長的白天與黑夜?他為何每年都去香雪海看梅花?梅花有什么特殊意義嗎?其實穹窿山離那兒也不遠,他為何不去穹窿山看看呢?他去世后,又有什么東西留了下來?
如此,等等,我問了很多很多。
每次回老家,我總有一些新的問題詢問母親。
但是母親一問三不知,外公的小屋除了外婆進去過,她們這些子女都沒有進去過。她也說不準外公是否青燈黃卷度過一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外公并沒有著書,也沒有抄譯經文。他小屋里的那些籃子,等到母親看見時,都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沒有。
我告訴她,籃子里應該有東西的,至少其中一個里有一把木劍、兩本線裝書、一根笛子、一頂道士帽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但母親堅持說空的,她親眼看到是空的。
是外公臨終時,將他所有的東西都消滅了嗎?
我不知道,外公的一生留給我們很多啞謎。
譬如外公每年暮春去看梅花,哪一天去看母親是怎么知道的呢?外公又沒有托人帶信,又沒有約定某個日子,為何那一天母親開門出去,一看天氣就知道外公會來呢?難道清晨的空氣里透著某種信息?母親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這一天外公會來。再譬如外公去看梅花的那一天,這么多年我們怎么一次都沒有碰到他呢?是因為外公不喜歡小孩,母親故意支開我們的嗎?但又不是這么回事。
外公的一生,有很多東西我們都無法解釋;他在他的世界里,建立了自己獨特的一套。
我常常這樣想。
6
因為外公的緣故,我和母親談起他時,最后總會扯到父親的身上。
父親和外公極為相似,他們跟人(包括家人)都很生疏。
確切說,他們和這個世界都很生疏。
那時候家里孩子多,我又是幺女,從小跟父母睡,一直睡到讀高中。即使如此,父親在我的記憶中依舊是個陌生人。我相信心靈是孤獨的獵手,心靈與心靈是無法溝通的,我和父親就是在同個屋檐下生活一百年,也依舊是兩個陌生人。我們的區別就如同鳥和魚的區別,本該生活在天空中的鳥兒,現在被迫生活在水中,他們除了有隨時窒息的感覺外,還能有什么呢?
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只鳥(外公也是),生于高傲,死于寂寞。
我唯一有印象的是在孩提的睡夢中,朦朦朧朧的,聽到母親對他的呵斥聲:
“滾下去!滾下去!”
這或許就是父親一生的寫照。
他和外公,還有小姨父,都是這個世界的異類,他們不會或不屑于像我們這樣的生活,他們拒絕現實生活的結果,就是被現實生活狠狠地踢上一腳,而且踢得遠遠的。
滾出去!
從這個世界滾出去!
父親生前我很少想起他,無論是我去異地就學,還是最后遠嫁他鄉,我都很少想起他。
如今,父親已歸于塵土十來年了,我倒是經常想起他,見到門楣上掛下一只喜蛛來,我就打電話告訴母親,說父親來看過我了。有一回我還夢到父親在靈隱寺掃地,他見到我就高興地說,他出家了,給靈隱寺看門呢。而在現實生活中,父親是否朝我笑過?是否和我說過話?我都不記得了,但是夢里很清晰,他笑得那么燦爛,也很喜歡和我說話。
母親邊聽邊抹眼淚,邊喊:“我的好人啊。”
她把父親叫做“我的好人”,她說,“現在好了,你爸和你外公在一道了。”
我說,“道士是道士,和尚是和尚,怎么會一道呢?”
“和尚道士一回事!”母親很有把握地說。
7
父親叫顧梅亭。
五歲那年被家里送出去學昆曲,跟大師傅學了整整十年。
十五歲那年被“四清”工作隊押回三家村。
當眾燒掉了五箱戲服、一箱戲本和一箱樂器。
這也就燒掉了父親的全部。
這個眉目清秀、嗓音甜美,曾經在昆山一夜唱過七出折子戲的少年,從此有了兩大特征:一是比啞巴還啞巴,他不再叫人,人家叫他他也不應;走到哪兒,都比啞巴還安靜。二是出神,別人出神都是望天,望明月,望哪朵彩云,突然聯想到什么,出那么會兒神;但父親不是,他總是低著頭,盯著兩腳之間的地面發呆,好像地里長出花來了。
父親還鄉后,就參加社里的集體勞動,但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男做女工(也就是男人干女人的活,掙女人的工分)。在田間休息時,社員們就圍攻他,要他唱戲,但他就是嘴里咬出血來,也決不哼上一聲。社員們罵他取笑他,斗他污辱他,剝下他的短褲戴到他的頭上,用盡了陰謀陽謀,卻還是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昆曲。
有的人就是這樣,不顧一切地抱住某樣東西,而且一抱就是一生。父親就是其中一個。他到死都沒有登臺唱過昆曲,但他始終抱住不放。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的驕傲。在我們看來,他抱著的東西是空的,但空,在他們眼里就是圓滿。
伯父實在看不下去,悄悄地勸父親,“你就隨便唱幾句嘛?”
父親不看伯父,看地上。
父親死活不吭聲。
伯父嘆了口氣,也走開了。
8
母親長到該出嫁的年齡時,外婆家的門檻都被媒婆踏爛了。母親不僅長得端莊,而且是出了名的肯做,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是社里的鐵姑娘。只有一樣她不行,做鞋。母親做的鞋都是一順的,不是兩只左腳的,就是兩只右腳的,硌腳。
外婆手里捏著一刀小伙子的生辰八字,就亂了方寸,就去問外公(外公不是能掐會算嗎),外婆就將那刀紙條硬塞給他,“你看看,哪個是你的大女婿?”
外公從頭翻到尾,隨即就把紙條扔到一邊,然后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六個字,遞給外婆。
“顧梅亭是誰?”外婆問。
外公搖搖頭。
外公不想說話就不說話,他常常十天半個月不說話。
外婆只有去找大舅,把紙給他看,要他去三家村打聽打聽,這個顧梅亭是什么人?
大舅回來對外婆說,“姐不能嫁給他。這個人學戲學僵掉了,聽說戲倒沒聽他唱過一句,整個人卻廢掉了,別的男人一天掙十分工分,他只能掙六分,三家村沒人瞧得起他的,姐要是嫁給他,她會吃煞苦頭的。”
“你看到人了嗎?有沒有殘疾?”外婆問。
“沒有,”大舅說,“有那么多小伙子好選,你為什么要選他呢?”
外婆覺得大舅有理,她當即撕了那張紙,叫大舅別跟他姐說。
這年春天,母親作為浩渡村的鐵姑娘代表,去三家村傳經送寶十八天,就在這十八天里,母親不但認識了父親,更要命的是,她愛上了這個成天低著頭的小伙子。父親在女人堆里無異于鶴立雞群,更何況他的身上有著太多外公的影子,勾起了母親對父愛的渴望。到第十八天的黃昏,母親就帶父親去拜見外公外婆,外婆倒吸了一口冷氣。外公倒是留父親在他的小屋里坐了半宿。母親送父親回去時,問外公都跟他說了些什么?
“我們沒有說話。”父親說。
“那你們在干什么?”母親又問。
“看星星。”
9
追求幸福的母親,倒是一生都在追求不幸。
有時候我常常傻想,如果沒有母親的出現,父親的一生或許會簡單明了得多,他將以孤獨或寂寞終其一生。但是母親來到了父親的身邊,她把父親當作是可以觸摸和親近的外公,她從小就缺少父愛,從此她以偉大的母愛去呵護和關愛父親。
母親嫁到三家村不久,就當上了婦女隊長。只要隊里有外派的任務,她就把父親派出去,或到工地上做小工,或到料場上守門,或到大隊部看倉庫……總之,父親脫離了女人堆,盡管工分仍舊只有六分,但他可以像男人一樣勞動。
母親在家時,總是把門開得大大的,無論是前門還是后門,誰都可以進進出出,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倒開水,咬著我家的蘿卜干說三道四。家有什么吃的,母親都會無私地奉獻給村人。倒是父親,在自己家里,卻像客人一樣躲在房里,怕見到這些人。母親叫他他也不出來,出來干什么呢?他和這些人無話可說。
母親生下大哥,生下二哥,生下姐,但姐在三歲時得傷寒癥死了,接著又生下三哥和我。母親生下我們,以為是給父親生下了快樂,生得越多快樂就越多。其實她錯了,每個人的一生基本上是以悲劇而告終,所以我們都是父親痛苦的源泉,一個孩子是一個源泉。
大哥在他虛歲五十那年冬天,蹲在地上修他的破自行車時,突然倒地身亡,白發人送黑發人,那種心中的痛,又有誰能明了?二哥娶了個傻女人,她拋下兩歲的侄子,居然跟一個走村竄鄉的渾球跑了,結果被騙到更加窮困潦倒的山里,成了生育的機器。三哥在風月場所結識了一個離異女子,便與她同居到現在,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他是否將如此終其一生?我不得而知。而我呢,遠嫁他鄉,如今人到中年,也經歷了種種變故,常常感嘆人生的無奈……
母親帶給父親的,就是這一切。
母親會生、會養,但不會教。雖說養不教父之過,但父親這樣的人是承擔不了這個責任的,他就像一個苦行僧,他來到這個世上,是來修煉自身的。所以父親站在我們身邊,給人的感覺他總是站得遠遠的,遠遠地看著我們,無聲無息的。從我出生到他過世,他沒有說過我一句話,更沒有罵過或打過我。他總是安靜地望著我們,安靜得就像一片掉落地上的瓦。
在我三十四歲那年,這片叫做“父親”的瓦徹底碎了。
那年年邊,我帶女兒回蘇州去看他。半年前,父親因為屙血,二哥送他到杭州來找我,在浙二醫院查出得了絕癥,已經晚期了,全身擴散了,無需再做什么了。他在浙二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止住了屙血,恢復了一點元氣,我才讓二哥接他回家。這一次,他或許覺得機會難得,千里迢迢的女兒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可以走了。
父親在陽光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無聲無息的。
誰也沒有發覺他走的時候他走了,帶走了他苦學十年卻不曾唱過一句的昆曲,但父親給我的感覺是,他的一生未曾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他應該有新的開始,需要我們靜靜地等待,等待他的歸來,唱給我們聽他的昆曲,他生命中的昆曲,他心中的昆曲。
作為人生內核的昆曲。
10
小姨出奇地漂亮。漂亮不是罪,但是漂亮害死人。
有人就因為小姨漂亮的緣故而喪了性命,一個國家干部,從縣里來的工作隊隊長,在小姨身上鋌而走險,結果自己花錢吃槍子,還被剝奪政治權力終身。小姨也因此而壞了名聲。壞名聲的美女最具有吸引力,誰都想上小姨的床,但誰都不愿意通過正當的途徑。有關小姨的風流韻事,在老家那一帶流傳著許多個版本,小姨也破罐子破摔,氣得外婆天天抹眼淚。
最后,小姨以老姑娘的身份,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了。
那年小姨三十歲,在農村已經是老得沒話可說的老姑娘了;那個男人大她十五歲,是居民,家住光福鎮上,他在造船廠工作,一年前死了老婆,給他留下三個剛斷奶的小屁孩。小姨為自己跳出農門而興高采烈,她終于成了鎮上人。
那個男人叫徐若梅。
我記得有年夏天,大表姐很顯擺地帶我去造船廠玩耍,到了太湖邊的船廠,只見工人們都在那里,打牌的打牌、擺龍門陣的擺龍門陣,唯獨不見小姨父。原來小姨父在干活,整個船廠只有他一個人在干活。他是在大表姐焦急的叫喊聲中,從某個角落里鉆出來的,渾身臟得一塌糊涂,一張臉像花貓。來前大表姐曾向我夸口,小姨父會給我們買棒冰吃的。但是沒有,這個小老頭只是朝我們笑笑,又無聲無息地鉆回去干活了。
小姨嫁到鎮上沒半年就生了個男孩。男孩越大越像村里的張木匠。對小姨來說,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也符合傳說中的小姨。小姨在婚后第三年的年頭年尾生下了大表姐和小表姐,證明了她的實力。小姨在證明她的實力之后就不再生育了。聽說她和小姨父早就分床睡了。小姨是經歷過很多男人的女人,對她來說,多一個小姨父不算多,少一個小姨父也不算少,比小姨父優秀的男人她見過有多少,她怎么可能愛上小姨父這個小老頭呢?她愛的是小姨父家的鎮上戶口,和鎮上的那幢不小的房子。
小姨是個聰明女人,喊小姨父的母親喊得比親媽還要親,人前人后總是媽媽長媽媽短的。這在老家是絕無僅有的。但不知為什么,小姨父的母親不久便一聲不響地上吊自盡了。上吊前,她和小姨沒有過口角;上吊后,她也沒有留下遺囑或告白書。她的死成了不解的謎,小姨父的兄弟姐妹們找來大吵了一通,最后也只有不了了之。
說小姨改變了小姨父的人生,那是一點也不為過的。
小姨父的一生正是從小姨那里拐了一個彎,進入黑暗通道的。他以前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在廠里當過工會小組長,能說會道,衣著整潔,整個人干凈利落;但現在他穿著破爛的衣服,終日沉默寡言,廠里家里除了拼命地干活之外,他就像傻子一樣瑟縮在某個無人的角落。
然而,這個世界是沒有哪個角落可以讓人躲上一輩子的。
這也可以說,現實生活有著自己獨特的一套,你要在這個荒誕的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須心懷悲忍,去接受紛至沓來的變故。
幾年不見,小姨父一下子就老了。
我跟他說話時,他就只會笑笑,用胡蘿卜般的手指點點自己的耳朵,然后搖搖手,表示他的耳朵已經聾了,聽不見我在說什么了。其實,他那時候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我甚至懷疑他的耳聾是裝出來的,因為娶了小姨之后,尤其是他母親去世之后,他已經懶于和人說話了。
你想鳥和魚能談什么天呢?!
每次看到小姨父,就令我想到春天的蚯蚓,在黑暗的泥土里挖掘、翻身、爬行,用他們的柔軟抑或軟弱爬完長長的一生。外公和父親也是如此。他們的軟弱是天生的。他們最堅硬的人生信仰就是軟弱,軟弱到不敢改變他們的初衷。這與其說他們行走在別人營造的黑暗中,倒不如說他們依賴于自身的黑暗。
逢年過節時,父親和小姨父偶爾也會在外婆家碰頭,兩人就一起到外公的小屋里坐坐。
他們坐在七七八八的竹籃底下,也沒有話說。
就一起看星星。
外公的小屋屋頂上有著巨大的天窗,那是用八塊厚玻璃板拼接起來的。
不論白天黑夜,在小屋里都能看到星星。
外婆常常感嘆世上的事情就這么巧,這兩個女婿活脫活像我的外公。
但我不這么認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樣的丈人,就會招什么樣的女婿。
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
11
小姨父的腰說不行就不行了,腰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覺,他不能直立,不能行走,從此小姨父被他的腰固定在了病床上。一年四季以一個相同的姿勢,橫陳在那兒,就像一條在烈日下被曬癟了的老蚯蚓,僵硬在那兒。
他沒有為命中注定的病花一分錢,他不愿意把錢扔到醫院里去,不管是他自己的錢,還是兒女們的錢,一個子兒都不愿意。
小姨父有六個孩子,三個前妻生的,三個小姨生的。
他們共同商議后,給小姨父的床挖了個洞,小姨父的屎尿問題便迎刃而解了。小姨父在家躺了三年,腰都爛斷了,腐肉里爬滿蛆蟲。整個房間里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那種惡臭,誰也無法走進去探望他。記得是第二年春節我去看他,硬是讓周身光潔的小姨攔在外面。
據說,小姨父去世前,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大聲地喊著前妻的名字,跟她們再見。
母親覺得這是怪事,在我面前嘖嘖稱奇。
這其實沒什么可奇怪的,對于他們來說,死亡并不是永別,而是再見。
這話,我無法解釋,母親也不能理解,
12
外公最終死于食道癌。
去世前,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能吃東西了。這樣也好,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他可吃的東西,現在他終于可以不吃東西了。外婆、母親和小姨輪流守護著他,用濕棉花輕壓他干裂的嘴唇,給予他生命最基本的水分。
最后一個月里,外公的排泄功能異常強,他將體內排泄得干干凈凈,這在母親她們眼里,外公在日益縮小、縮小、再縮小,最后縮小成一塊結晶。不。外公就像一截鋸斷的香樟樹樁,靜靜地擺放在他的小屋里,在那年最寒冷的日子里。
小屋里漸漸有了某種特殊的淡香,就像是香樟樹樁散發出來的。
那是外公得道后的體息,類似于某種花香。
很淡,但你能聞到。
外公應該是像平常那樣靜靜地躺在靈床上。
父親和小姨父伏在靈床的兩側,拱手,落眉,像兩尊泥佛,面對面坐上一整夜,也沒有一句話。
他們倆望著外公就像望著他們自己,目光平和、安靜。
雪花飛了一夜,天亮時人間就全白了。
靈堂里有暗香,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