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慣例的現場

這個午后不過是無數個午后的復制和粘貼。

這個午后的事物包括了矮山，池塘，一架綠葉覆蓋的瓜棚，和一只不知疲倦的鳴蟬，包括了鴨子，一條吐著舌頭的狗，一只睜只眼閉只眼的懶貓，包括了鋼筋水泥的建筑，電線光纜，一條直線形的水泥公路，一只廢棄的大鍋衛星電視接收器，包括了一個老人，和一群懵懂無知的孩子，還有許多不能忽視的耳熟能詳的其他事物。它們戲劇性地組合在一起，讓這個午后有了金屬的質地。它又像以往的午后一般安靜，默不作聲，似乎感染了某種頹廢。

這個午后習慣性地沒有風，所有的事物沒有了外在的動力，都懶洋洋的。池塘的水面沒有波紋，漂到塘中央的草屑和樹枝失去了方向，隨意停留在什么位置。沒有眼睛能夠正視水面，水面反射的光芒讓人眩目，甚至能灼傷人的眼睛。連鴨子也上岸了，躲到了那幾棵栗子樹下。有的蹲在草叢邊打盹，有的偶爾會伸長脖子朝池塘張望，有的試著走出了樹陰，沒走幾步遠又折回了出發地。如果只有耳朵，那這個午后很空曠，似乎什么也不存在。耳朵里是寂靜的，寂靜得可以盛裝任何東西。這種靜從瓜棚上的瓜葉就能感受到，瓜葉有些蔫，像耳朵一樣低垂著，不扇動不點頭，這一刻瞧著什么姿勢，下一刻的姿勢仍舊不變，僅有的變化好像瓜葉垂得更低矮了。有些俯首帖耳。許多的耳朵懸掛在一起，重重疊疊，就成了一堵墻。墻上其實有碎碎點點的黃花，這會兒也瞧不見了，完全讓耳朵們淹沒了。那些耳朵埋著頭，剛巧將黃花遮蔽了。如果有風將耳朵們掀起來，就會見著那些花兒燦爛的笑臉。這墻不只掩蔽了花，還遮擋了視線。如果朝遠處瞧過去，就必須抬起頭，將目光放得高一些，更高一些。遠處是山，也是無比的寂靜和空曠，見不著翅膀和云朵。陽光將樹杪照耀得纖毫畢現，那么多的樹好像讓釘子釘死了，不變換任何姿勢。這樣的眺望會讓人倦怠，只有將目光收回來，放到近處，放到眼鼻子底下。

這種時候總盼望一些動靜。動靜也是有的，不過局限在狗的舌頭上。狗臥在壓水井邊的石板上，溜著長舌頭，嘴巴不停地呼哧呼哧，舌頭就一抖一抖地顫動著。狗幾乎幾輩子都改變不了這個習慣，特別燥熱的午后，它們的祖先都喜歡睡在陰涼的石板上，喜歡炫耀它們柔軟的長舌。貓的睡姿不同于冬天，將身體抻得筆直，閉著眼，將世界擋在了眼皮之外。一只母雞找不到去處，藏在了那只廢棄的大鍋衛星電視接收器下面。那地方窄小得讓它轉不過身，可它依舊在有限的泥地上啄啄點點，一刻也不肯放棄覓食的機會。它好像收獲了什么，啄動的頻率并不見緩慢下來。它啄食一會兒后可能累了，停歇了一會兒，也沒有人去驚擾它，對一只勤勞的家禽，主人只有贊賞和感恩，或許還有些慚愧。它的主人們沒有像它一樣的勤勉。它的主人們也不會注意它，大鍋衛星電視接收器雖然廢棄了，可依舊反射著刺眼的白光，主人們的眼睛恐懼那白色的光芒。它的主人之一，是位老人，此刻正半坐半躺在椅子上，閉著眼，響起了輕微的呼嚕聲。他的胸口放著一把蒲葵扇，扇沿用布鑲了一圈花紋。他側對著屋外空蕩的世界，也許他做了個什么夢，夢見了故人或者過去的什么事情，突然驚醒了。是他自己將自己驚醒了。他睜開眼，朝四周掃視了一圈，明白了自己躺在哪兒。他朝向屋外空蕩的世界時撞著了那條水泥路，路面散發著白光，筆直地伸了過來。它從哪兒伸過來的，他看不到，它又要伸到哪里去，他也看不到。他的視線中只有路的一段，這一段路硬生生地伸進了他的視線，將他的視線險些擠爆了。這一瞥讓老人很不舒服，一輩子見慣了那種彎彎曲曲的鄉間小道，這種霸道的道路將他的胸口堵得慌。在道路之上，有一根電線一樣的光纜，順著道路的方向伸進來，又順著道路的方向伸向了別處。光纜橫過他視線的那一段，懸了一塊紅色的警示牌：

不準向光纜射擊！

不準向光纜投擲石塊！

老人搖動了幾下扇子，收回了目光，閉上眼，又打起了呼嚕聲。

這個午后有另外一些響動。響動源于室內，電視機里正播放一部動畫片，配音夸張得有些放肆。有幾個孩子讓動畫片吸引了，守著電視機寸步不離。誰也無法將他們驅趕。有兩個孩子卻例外，讓一臺游戲機粘住了。兩顆腦袋剛開始還能湊在一塊，但沒多久，兩個孩子就擺開了戰場，吭哧吭哧掐架了半刻鐘，終于有一個敵不住了，哇的一聲哭開了。孩子的哭聲將午后的寧靜突然炸碎了，可誰也沒有理會他們。那孩子哭著哭著，哭聲慢慢低了下去。后來交戰的雙方和解了，兩顆腦袋又湊在了一塊。這幢鋼筋水泥建筑沒有隔熱層，二樓灼熱得如同烤箱。他們無處可去，只有相互妥協，共同棲身于這幢建筑的一樓。

這個午后我似乎成了一個局外人。我從室內走到室外，又從室外回到室內。我什么事也沒干，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我想，若干年之前的某個午后，我在哪兒，又干了些什么？我記得我生活在一個老院子里，院子里有個天井，天井的邊緣有塊青石板，很多個午后我就睡在青石板上。那時的安靜能讓我聽見自己的心跳。我幼稚的心跳像青苔一樣生長在一塊青石板上?？蛇@個午后有了一種讓我莫名的感傷，它讓我想到了一個懷揣異物的人。這個人無論吃飯，睡覺，還是在田野上勞作，在道路上奔走，無時無刻不懷揣著某種異物。這種異物會不會刺傷他的身體讓他鮮血淋漓，會不會污染他的血液，會不會侵蝕他的肌肉腐蝕他的骨頭，或者干脆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骨頭的一部分？我有著某種擔心和惶恐。我遭遇了這個午后。若干年后的某個午后，假如我像那個老人一樣半坐半躺在那兒，讓舊夢驚醒的一剎那，抬起倉皇的眼睛，我會看見什么。我下意識瞧了瞧那塊紅色的警示牌：

不準向光纜射擊！

不準向光纜投擲石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