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總是很容易讓人產生一些與現實無關的感受和話題。這些地方,往往都有厚重的歷史和豐富的人文遺存,雖然歷史已遠去了千年萬年,多少叱咤天地的英雄豪杰也已成土成灰,但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甚至一個黃土沙丘,都能給人遼闊的想像,傳遞出昔日歷史的輝煌影像,讓人躲都躲不開。
庫車,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此刻,我正站在團結新橋上,這里曾是古龜茲國的一個渡口。二千年前,它曾迎來絲綢之路上多少南來北往的商客大賈,又馱送走多少的金銀財寶?比起龜茲時代的古渡口,團結新橋顯然有點兒冷清,道路兩邊有不少的小商販,似乎是在提醒我,這里曾有過繁盛的商業文明。有意思的是,這座橋一頭連接著庫車新城,一頭連接著庫車老城,一老一新,猶如古時的龜茲和現在的庫車,真是對比分明,一橋兩地,讓人不由得思緒翩翩,詩意悠悠。
我知道,龜茲是何其廣大的一個地域,而眼前的庫車僅僅是其中的三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吧。但是,當追溯古老的“龜茲”二個字時,中國邊疆強悍的大漠鐵騎歷史,不知何故,到了庫車這個地方,竟然變得柔情似水,顯現出一種與其他西域國家不同的嫵媚風情。仿佛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蠻橫不講道理的硬漢,到了這里,馬上換了一個性別似的,不僅沒有了男兒血性豪情,而且變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明顯比在其他地方多了份旖旎和婀娜。現今我站立的橋頭,無疑是當時龜茲國一個繁華熱鬧的中心區域。
庫車新城的建設和規劃,比我想像的還要漂亮。但我無心留戀這座城市的美麗,相反,更渴望能早一點看到那風靡一時的龜茲故城,以及精美的石窟壁畫。如果庫車人要追尋自己祖先的話,龜茲古國也許就是他們生命的源頭之處。龜茲在歷史上曾經聲名顯赫,也算是西域一個疆界不算小的國家,但卻經常要遭受匈奴的侵擾和欺負。可是,龜茲卻和周邊那些看大國臉色行事的小國不同,它不僅在外交事務上采取靈活多變的政策,而且以自己多彩燦爛的文化,影響并征服了比自己強盛百倍的大國。無疑,這也是以后眾多史學家探險家們熱衷于追尋探究古龜茲國的緣由之一,他們尋找的不僅是龜茲文明,而是想從這里尋找到人類整個文明交匯的全貌。似乎也只有龜茲和庫車,才配有這樣的資格。可以想見,當世界上那些不同文明穿越萬水千山相聚在這里時,那是何等歡暢的一件事。既然相聚,就要碰撞,碰撞了,便會發生這樣那樣的反應,代表不同地域文明的文化便在龜茲這片荒涼的地域里生根發芽。這里成了二千年前最叫世人向往的一個地方。不同文明經過激情碰撞后的艷麗花朵,便在龜茲這片土地上熱烈地開放。于是,一座座風化的石窟和洞窟壁畫,以及埋葬于沙海的錢幣、石器、骨器、陶片、銅器和漢五銖錢,都在向人們講述著一個繁華的龜茲,一個魅力無比的龜茲。
昨日的喧嘩,今天的荒冷,歷史輪回就是這樣,漫漫黃沙掩埋了一切,也在向人們昭示著一切。如今的庫車也許沒有古龜茲那樣有名,但庫車卻有豐富的石油天然氣資源,足以讓任何一個現代人聯想到庫車的過去——古龜茲國何以有那么大的魅力,影響并且改變了世界文明的走向,而且身下竟埋了這么多的寶藏與財富,真是一塊天然的福地啊。
出庫車縣城,往西北走二十幾里路,便是那座著名的古烽火燧。看到它突兀地矗立在荒灘上,很容易讓人想起唐朝陳子昂的名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句子。陳子昂面對的是人類整個的孤獨感,而這座古烽火燧,給我的卻是我個人的孤獨,面對這座古烽火燧,似乎連眼前的天地也變得低矮很多。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時間在這里停滯。只有蒼涼和風,與烽火燧永恒地相對。烽火燧四周,是西北大地典型的荒漠景象。是誰帶走了這座古烽火燧花朵一般的青春年華,留給后人這么一幅蒼老圖像?我感到自己無法穿透這廣漠的荒涼,以及時間織就的網幔,眼前卻依稀上演著邊塞云煙,馬蹄聲急,旌旗獵獵,血漫沙場的畫面。不倒的烽火燧,見證了無數英雄的豐功偉業和絲路風雨,也成為一個王朝涉足邊疆政權的不朽象征。
烽火燧全名叫克孜爾尕哈烽火燧,是維族語言,漢語的意思就是“紅色哨卡”。當年西漢大破匈奴后,便在烏壘設置了西域都護府,克孜爾尕哈烽火燧就是在那個時期建成的。作為軍事意義上的預警設施,“烽火燧”身邊自然匯集了許多漢朝軍隊。每當戰事來臨,或者發現有敵人來襲,烽火燧馬上會燃起滾滾狼煙,然后一直往下傳了下去。一座烽火燧承載的是國家的安寧與領土的完整。可以說,它的存在是和國家榮辱民族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的。遙想當年,邊關狼煙在這里一次次升起,英雄血淚在此拋灑,暗淡了多少刀光劍影,迎來了多少腥風血雨,滾滾鐵騎踏破大漠風沙,給這片土地留下的,也許只有這座凝固的烽火燧了。當然,它同時也見證了1866年的那場戰爭,庫車人民飽受侵略者的蹂躪,為了不讓侵略者的陰謀得逞,庫車人民忍辱負重,以民族大義為重,誓死保衛自己的家園,協助清政府最終把侵略者阿古柏趕了出去。
如果細說歷史,烽火燧目睹過的戰爭場面,肯定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多,尤其是西域諸多國家,除了樓蘭、龜茲幾個稍微大一點的國家外,幾乎都無法掌控自己民族的命運,于是他們只好寄人籬下,過著忍辱負重的日子。當河流一樣的鮮血染紅土地,死亡游戲一次次重復上演,人們都快成驚弓之鳥了,疲乏的人們只好聽天由命。但烽火燧卻目睹了這一切,且把所有戰爭云煙盡收眼底,然后看著一代名將老去,只任荒野冷風吹向自己。時光改變了舊時容顏,卻無法改變烽火燧堅強的內心,它以沉默對抗時間的侵襲,憑借大漠長風,訴說內心的孤獨和悲傷。
告別烽火燧,趕緊再訪蘇巴什佛寺遺址。面前的斷垣殘壁無法讓人想像昔日旺盛的香火,庫車河,像一把白亮的刀子,把寺廟一分為二,因此就有東寺西寺之說。庫車河,傳說就是古典文學名著《西游記》里記述的那條河,喝了河里的水,便會懷孕生娃,這對今天那些想生男卻生了女,想要千金卻生了公子的人來說,絕對有誘惑力。我知道,傳說畢竟是傳說,但為什么這樣神奇的傳說會發生在庫車,而不是別的地方?我想,這就是庫車的魅力。
傳說和神話不同,傳說,是沾惹著塵世煙火的,而神話,則顯得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如果在兩者間取舍,我肯定會選擇傳說,而不是神話。大唐高僧玄奘在西去印度取經時,曾路過龜茲,并在他的取經日志《大唐西域記》里做了詳細記述:荒城北四十余里,接山阿隔一河水,有二伽藍,同名昭怙厘,而東西相稱。佛像莊飾,殆越人工。僧徒清肅,誠為勤勵。
艱困孤寂的取經路上,能遇到這樣的好地方,玄奘自然不會放過。據說他在此停留了兩個多月。天天訪經問佛,貪婪地享受著龜茲國浩大的佛事活動,他很是盡興,當然,也大開眼界,想不到小小龜茲,竟然深藏著這么多的佛教高僧。這位大唐來的和尚為蘇巴什佛寺的建筑和佛事發出好幾次的驚嘆。然后才有了日記里的描述。我知道,面前的沙礫土墻很難再有梵音高唱,但它卻保留了佛教在龜茲最輝煌的一段記憶。佛教在東傳的道路上坎坷難行,甚至還有幾次滅頂之災,但龜茲時代的佛教,應說是受到全民熱烈歡迎的,不然,哪能有這么宏偉的建筑?一處處殘缺不堪的寺廟洞窟遺址,已經成為不起眼的沙石土堆,但在那坍塌的地方,仍能讓人想到寺廟的墻基或者屋宇的一角,以及當年佛事的興盛。自然,就不能不提及龜茲土生土長出來的佛學大師——鳩摩羅什。
這是一個在庫車,甚至在世界佛教史上都無法繞過去的名字。就是因為有了他,遙遠的印度佛教才在龜茲扎下了深根,然后慢慢傳遍了華夏。也因為他,才有了今天那些堪稱藝術瑰寶的龜茲石窟寺廟和壁畫。距離庫車縣城40公里的克孜爾石窟,是中國最早的佛教藝術石窟,這里的石窟壁畫和飛天繪畫,開創了中國佛教藝術繪畫的先河。比起敦煌飛天,這里的飛天,更具人類鴻蒙時期的狀態,且有男女性別之分。等浩漫時光過了若干年后,人們才在敦煌開鑿起石窟,并賦予飛天壁畫升騰云天的飄逸和瀟灑。
佛教興,國力盛。龜茲佛教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得四方八國的人們趨之若鶩,然后如醉如癡在龜茲城的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門洞開,日日夜夜暢開懷。大街小巷彌漫著葡萄酒的香味,操著各種方言語種的商人大賈,以及王公貴族,齊聚在龜茲,陶醉在胡旋舞的聲樂之中,一邊開心地貿易往來,一邊欣賞著急速飛旋的樂舞。既積累了物質財富,也使身心得到最大的娛樂。這樣的好事美事也只能發生在龜茲。當然,這樣的喧鬧歡歌,始終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清涼心境,他就是鳩摩羅什。至于他是經過怎樣的努力,才讓來自印度河流域的佛教之光,在龜茲土地扎下如此茁壯的根脈,然后如星火燎原之勢,燃遍西域各國,史書上并未詳細記載。在克孜爾千佛洞前,有一尊后人為他制作的雕像,有趣的是,他是坐著的,低首垂眉,好像在想著什么事情,比起西安大慈恩寺前那尊玄奘的雕像,鳩摩羅什明顯有一點憂郁和哀愁。
繁盛的商業貿易,很快使龜茲成為西域的經濟中心。但佛教的靜觀入世,又是如何俘獲世俗人心,成為龜茲人都能接受的人生教義的,對我來說,可能是一個永遠無解的謎。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鳩摩羅什,才讓龜茲稱雄于西域各城邦國,成為一處人人向往的佛國勝地。
佛教初來龜茲,要讓每個人都能接受這樣的新鮮事物,布道施行者肯定要付出很大的耐心。鳩摩羅什以一己之力,面對一個巨大的群體,他要付出多少難以想像的心力,甚至要面對人們的詰問?他是怎樣一步步克服這些困難的?關于鳩摩羅什的記載少得可憐,只好問當地朋友。朋友說,鳩摩羅什的先祖并非龜茲土著人,他的父親來到龜茲后,龜茲國王就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了他。可以說,鳩摩羅什的童年是快樂的,是一個吃穿不用發愁的公子哥,但他卻在母親的影響下,深深地迷戀上了佛學。優裕的生活環境,并未養成他好吃懶散的毛病,相反他從小跟著母親,青燈夜燭,沉靜在佛的世界里。在他七歲時,就和母親四方游走訪經問佛,此后,鳩摩羅什對佛學的興趣漸增,眼界亦越來越開闊,不僅精通聲韻學,歷算之學,醫藥學,星象,律歷等學問,而且特別精于文辭和講說。當他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時,據說和自己的老師進行過一場佛學大辯論,而這場辯論則直接導致龜茲在西域的宗教地位。佛教史上耗時一個月的辯論開始時,面對自己的老師,鳩摩羅什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態來面對的,已經不得而知,但他卻成為這場辯論的勝利者。并被龜茲王尊為國師,每逢大型法事,西域各國前來聆聽佛法的國王都要跪在地上,讓鳩摩羅什踩著他們的膝蓋登上法座。于是,鳩摩羅什的名氣漸漸從西域向東傳播,佛教之風也隨著絲綢之路,向中原,向更遠的地方滲透。而中國第一座佛教藝術石窟,理所當然就在龜茲誕生了。
煩瑣的生活一旦有了信仰,再枯燥乏味的日子也會變得行云流水明朗快樂,但這似乎還少了點什么,于是,龜茲人又創造出了自己的歌舞。他們且歌且舞,手搖腳晃,舞到興奮處,全身扭動如蛇。從現存的石窟壁畫上面看古龜茲人的歌舞,似乎還能從現今庫車人的日常生活中尋得一絲影子。雖然我對佛教壁畫知之了了,倒是壁畫里的龜茲樂舞形態,讓我想起了在庫車一個農戶家里,看他們跳過的舞蹈,和壁畫里的舞蹈似有幾分相像。二千多年過去了,舊日悠揚樂聲已沉沒在大漠戈壁,但龜茲樂舞的神韻,歡悅跳舞時的熱烈和奔放,仍在庫車人的生活中體現著,發揚著,好像他們每個人都是嗓音很好的歌唱家和舞蹈家,而他們演唱時的表情,彈撥樂器的忘我情態,起身跳躍的身姿,都極具異域風情。可以想象,二千年前的龜茲人是用怎樣一番心力,將其他地方的歌舞匯集成自己民族的本土樂舞。這不僅需要智慧,更需要一種胸懷,然后才使自己本民族的樂舞,具有更強大的包容性和生命力。
龜茲樂舞其實比我們在石窟壁畫里看到的還要豐富多彩。因為一個叫蘇祗婆的龜茲人,已經為龜茲音樂的發展和流傳定下了路線圖,并且蘇氏發明的音樂理論,依然占據著中國音樂史最顯赫的位置。他不僅是古代十大音樂家,而且也是為我國古代音樂發展做出過承上啟下作用的著名音樂人。可是,他給我們留下來的資料殘缺不全,甚至他的父親母親是誰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成員等情況更是知之不詳,但他創立的“五旦七聲”樂律理論,為推動中國音樂的發展起了重大的作用。而且對宋詞、元曲和戲劇的發展,都產生過深遠的影響。有這樣一位音樂大師,龜茲人的音樂生活自然豐富精彩,同時,也讓我們想到了龜茲人的生活,是何等的精致與快樂。喝著葡萄美酒,跳著快樂樂舞,龜茲人用自己特有的豪放和熱情,創造出了世界級水平的龜茲樂舞,并且很快風靡一時。這些胡風胡韻的歌舞,隨著絲綢之路的延伸,漸漸向外輸出著。千萬不要小看這只是一段歌舞,它換回來的是一個文化強大的龜茲。
歲月輪回,世事變遷,龜茲古樂就像它的國家那樣,慢慢消逝在茫茫西域,但樂舞的余音卻在西域的風沙里渺渺不絕,在大漠中悠揚飛旋,深深影響了中國以后的宮廷樂舞,為中國民族音樂寫上了最具光彩的一筆。
我在想,如果龜茲人沒有這些流傳下來的音樂和舞蹈,它會不會也像其他西域國家一樣永遠不得見天日,沉睡于黃沙土丘之下?這種可能是有的,但歷史往往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對有過貢獻的人和事,歷史自會為他留下一席之地,于是在中國最早的石窟壁畫當中,我們看到了龜茲樂舞最初的動作形態。其中,還發現了龜茲人創造的樂器,也堪為一絕,而那被畫匠畫在壁畫中的樂器,配以色彩斑斕的人物生動的表情,更彰顯出了龜茲文明的不同凡響。它讓我們知道龜茲人過去的音樂是何等的美妙,為我們一睹龜茲樂舞提供了直觀的可靠資料,也為今天的庫車,增添了深厚獨特的人文資源。
從現存資料和發掘出的文物看,龜茲的確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雖然它存在的時間很短,但是,它的旋轉舞技,卻長久地影響了中國歷史和民族文化,為完善中華舞蹈藝術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庫車近幾年在保護龜茲文化遺存上下了很大功夫,還組建了歌舞團,排演了一出影響很大的《龜茲戀歌》歌舞,讓我們看到了二千年前龜茲人是怎樣的生活和跳舞,看完舞蹈后,同時也有許多疑問浮上心頭,龜茲是怎樣產生出鳩摩羅什、蘇祗婆這些大師的,這是怎樣的一個國度?如果沒有開放自由的言論環境和文化沃土,是很難產生出藝術大師的。稱雄于西域甚至中原的龜茲文化又是怎樣慢慢分散消失了的?雖然,鳩摩羅什、蘇祗婆他們兩個人的命運極其相似,最后都被“引進”到了異國他鄉,再也沒有踏上過故鄉龜茲的熱土,但他們的人生,卻給已經消逝的龜茲,畫了一個特別醒目的句號。這兩個人,就像龜茲土地上升騰起來的雙子星座,至今仍在歷史的天空,散發著耀眼的光芒,溫暖著庫車這片土地。
和其他西域國家相比較,龜茲在歷史典籍里自始至終都名氣響亮。歷朝歷代各種史冊里,都有龜茲的身影:“龜茲國,都白山之南百七十里,漢時舊國也。其王姓白。都六里,勝兵數千……”“龜茲國,西去洛陽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廊,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廟千所。人以田種畜牧為業,男女皆剪發垂須。王宮壯麗,煥若神居。”
看了這些記載,不得不承認歷史上的龜茲佛教興盛,城邦繁榮。和當時西域三十幾個國家不同的是,龜茲早就有了自己的專屬語言,他們使用印度文字。可以想見,龜茲祖先并不是西域本土居民,他們一定來自于印度河流域,然后在某一月的某一天,他們決定離開故土,向著更豐饒的天山進發。意志決絕,步伐穩健,也許剛開始時會有一點離別的悲傷,但隨著遷徙的深入,他們走得更加從容,漫漫長路和風沙讓他們口干舌燥,但尋找夢中家園的步伐,一刻也沒有停歇動搖。
可能是天山腳下富饒美麗的伊犁河谷,讓龜茲祖先停下了行進的腳步,也可能是面前壯觀的雪山,給了這個漂泊的民族極大的驚喜。當安營扎寨后的第一縷炊煙升上天山雪谷時,它給那些常在此出沒的野生動物帶來一種別樣的震動。而龜茲祖先則勤勉早起,開始修筑起自己的家園夢。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應該是龜茲人的生活場景。龜茲人順應天時地利,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天山雪谷,造就了茂盛的草地,龜茲人便以畜牧耕地為主。寒冷冬天到來,讓他們手足時常凍僵,龜茲人便以歌舞來熱身,以碗筷為鼓樂,以口號為節奏,龜茲人熱情的天性和舞蹈很快為他們贏得了周邊更多人的好感。于是,日常生活間隙,遼闊大漠和草原上,都能聽到龜茲人的鼓樂和歌唱。龜茲人能歌善舞便開始聞名當地,甚至漢武帝都對這里充滿了好奇。恰好當時,一條著名的歐亞通道穿城而過,龜茲人便用自己的日常用品交換到了中原人的絲綢瓷器。而且,隨著商業的興盛,龜茲漸漸成了絲綢之路的一個中心重鎮。隨著商業貿易的深入,龜茲的經濟和文化也漸漸興旺起來。據說,當時龜茲人生活十分奢華,他們的GDP是高于其他三十幾個國家的。經濟的強大,才會有文化的繁榮,而文化的繁榮又給龜茲的經濟發展創造了良好文化生態環境。而龜茲樂舞,正是龜茲經濟繁榮的一個標志,也是龜茲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見證。
從隋朝開始,到唐以后的歷朝歷代,都把龜茲樂舞作為文化基礎工程加以借鑒推廣。想不到的是,這股胡風胡樂來得太過迅猛,立刻讓中原人迷亂不已,隋朝皇帝楊堅不得不專門發文禁止,但這根本無法阻止人們對龜茲樂舞的熱愛。到了唐朝,龜茲樂舞更是風行一時,當時一個叫杜佑的人對這股外來流行風抱著十分審慎的態度,并發出“胡聲足敗華俗”的警告,然后上書皇帝,請求加以制止,可這也無濟于事。有史記載,從初唐到盛唐的宮廷樂舞,一直就是照搬龜茲樂和其他西域音樂的,其中尤以《坐部伎》、《立部伎》最為明顯。宮廷樂舞本是為皇帝歌功頌德的工具,但這些音樂舞蹈元素里卻有十分明顯的龜茲樂舞風格,自然讓皇帝看了十分驚喜。當然,龜茲樂舞的流行,也加深了人們對龜茲及西域各國的認識。
世界有疆,音樂無界。龜茲樂舞就這樣使龜茲聲名遠播到整個中原,甚至更遠的國土。雖然龜茲很快就消逝在了大漠深處,但它的樂舞,卻讓龜茲永載于后世史冊,獲得了另一種意義的永生。至今,龜茲人發明的樂器,仍在朝鮮和日本等國被使用著。我們不難看出龜茲人的影響力是何其廣大,它的樂舞魅力是何其恒久。
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庫車的姑娘一枝花。這是一句流傳很廣的順口溜。沒來庫車時,朋友對我說,多拍點庫車姑娘的照片,來了庫車,便一直留戀于那些古代石窟和壁畫,甚至連巴扎也沒有趕過,可庫車的大馕卻吃了好幾個,口感特別好,不同的馕,口味也不同。這種類似燒餅的大馕,少說也有上千年的歷史了吧?
來庫車的人,都想看看庫車姑娘的美。我也很想從現在的庫車姑娘身上,尋找到龜茲女郎的影子。史籍中,是這樣記述龜茲人跳舞的情景:彈指,撼頭,弄目,跳足。可以想見,龜茲舞蹈的活潑及靈動。尤其是龜茲女郎,跳起來,那是何等的百媚千嬌,衣袂飄擺,纖細腰身扭轉出火辣的激情,寬口長袖,快速旋轉,踩踏出少女多少的夢想。她們根本沒有想到,中原最強盛的帝國,正在模仿著她們的著裝,頭飾和歌舞,并且激起了強烈的大震蕩,一股龜茲時尚風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俘獲了長安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以龜茲為時尚的潮流就在遠離千里以外的長安開始了。
史上號稱大唐最著名的詩人李白和白居易,也都迷醉過龜茲樂舞,并且都為龜茲樂舞奉獻上了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李白是這樣寫的: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裙,君今不醉將安歸!這首詩的名字叫《前有樽酒行》。李白號稱詩仙,一生也喜游歷,當西域出現這樣的仙樂和歌舞,他應該感到高興。對他來說,龜茲樂舞,不僅可以開懷歡樂,同時,也讓他品嘗到了一絲淡淡的鄉愁。雖然西域對他來說,更是精神層面上的原鄉,但這來自西域龜茲的歌舞,卻給了他很大的心靈震撼。他詩里所指的胡姬,極有可能就是美麗的龜茲女郎。
比起詩仙李白,白居易寫的詩似乎更適合老百姓傳頌吟唱,他是這樣描寫龜茲樂舞的: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篷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詩的氣魄很大,名字也起得直白,就叫《胡旋女》,直接點明題意,這就是白居易的行文風格。
若要和李白相比較,白居易的詩作可能更準確細致一些。他不僅把胡旋女的動作寫得出神入化,而且,也對龜茲樂舞的特性作了說明。好的詩,應該人人都看懂,其中“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篷舞”的句子,更是妙句,龜茲女郎跳舞的情態早已經生動逼真地躍然紙上。
可以說,那時的庫車,在唐朝人的眼中一定是美輪美奐。龜茲樂舞,竟有著神奇的魔力,使當時世界第一大國唐朝出現了“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的龜茲現象,實在值得我們好好玩味。因為,這就是文化的魅力,文化的力量,比起軍事力量,文化的滲透性更要久長,更能深入人心。
但是,文化上刻意的效仿,也會產生不好的陋習,那就是對本土文化的遺忘和喪失。和白居易同時代的元稹,就因為龜茲胡風胡舞的泛濫,感到一種文化的擔心和憂慮,并寫了一首詩,表達了自己對當下國人熱衷于胡旋舞的看法,他寫道:“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白居易和元稹是好朋友,兩人常在一起喝酒聊天,見老元寫了這樣一首詩,白居易馬上也和詩一首,他寫道:“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且不說兩個人對龜茲樂舞流行過甚有著怎樣的疑慮,單是這種偏激的見識,就有點好笑。眾所周知,“安史之亂”是唐王朝歷史上一次很大的軍事內亂,也是不可一世的唐帝國由盛而衰的標志性事件,里面包含著各種尖銳的社會矛盾。如果僅僅因為唐玄宗迷戀龜茲的胡旋舞而怪罪胡旋舞,這就不應該了。不喜歡吃羊肉的人,總不能也見不得羊兒在地上跑吧?但發起“安史之亂”的安祿山,確實是一個跳胡騰舞的高手。不然,他哪能博得美人楊貴妃的歡心呢?
黃沙漫漫,戈壁茫茫。再浪漫的抒情也不能挽回遠去的龜茲,龜茲時代已經遠去,代之而起的是新的庫車,一個以石油天然氣為主導的南疆新城,正在龜茲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如古老的龜茲樂舞那樣,吸引著世界的目光。
而我對庫車的迷戀,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