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酒

龍士玉在舊世紀與新世紀交接的那個重大歷史關頭，當了一回大哧花：和女兒放鞭炮時，因為一根煙花點著后遲遲沒響，龍士玉就把那根煙花調過來看，這時煙花突然響了，把龍士玉眼鏡炸碎了，眼睛紅腫險些沒瞎掉。天天到醫院往眼珠上滴麻藥，然后消炎針插進眼球肌肉中注射，總算沒墮落為獨眼龍。右眼還箍著雪白的方塊紗布，被《千紅園》雜志現任主編盤翔喊去。大龍城來的小說家鄂安承在青塔城還沒走，盤翔弄了一桌酒，想找哥幾個陪鄂安承樂呵樂呵。找誰好呢，閑人倒是挺多，他請鄂安承點將。

鄂安承的短篇小說目前在全國小說界獨樹一幟，他寫的《趙一曼的馬車》、《年關》、《槍擊伊藤博文》連續獲大獎，現在幾乎是他寫一篇，雜志便發表一篇，接著選刊便選載一篇。青塔城里，鄂安承認識的作家或者說能有資格跟鄂安承坐在一桌的作家確實不算太多，但是仨瓜倆棗略微有余。

用專門評論鄂安承等輩的作品，在全國評論界占據一席之地的一個老先生的話說，黑省的當紅作家或曰實力作家那是三分天下，數量質量在地域分布上，省直單位有其一，大龍城有其一，青塔城也有其一。這三個“其一”各成圈子，相互來往說密不密，說疏不疏，不溫不火，不咸不淡而已。那些沒成圈子的散兵游勇反而各自跟三個圈子熱線聯系。盤翔跟鄂安承來往，屬于文學雜志主編與大腕作家之間那種莫逆，對青塔城作家圈，盤翔從來沒什么遠近親疏。就近找誰誰，陪陪鄂安承，這個小事盤翔自己盡可以拍板。但是他對鄂安承的尊重是由衷的，當然要鄂安承說話。

鄂安承的見識和文筆在黑省以至全國屬于文學長跑跑道上領跑的人物，領跑是多么艱巨辛苦的活計，因此閑暇時候，鄂安承最不愿意議論文學。尤其喝酒聚會，不說文學方才叫輕松愉悅。從這個基本生活原則出發，鄂安承不假思索，說：“把龍士玉找來。別人不用驚動了。一定要有龍士玉。”

盤翔跟龍士玉還有啥說的嗎。有一回龍士玉借著酒勁，拍著盤翔的肩膀，跟端杯的詩友們說：“這是誰你們知道嗎？這是我可以托孤的鐵哥們啊！”冥冥中一種宿命的力量，龍士玉的女兒小蔥在八歲的時候，自己選擇盤翔當自己的干爹，沒讓大人參與意見。認干爹那一刻，她跑到盤翔背后，小手捏著大男人寬厚的肩膀，貼著他耳邊說悄悄話。

酒桌上，盤翔就眼睛濕潤嘴角咧笑地宣布：“我有干女兒啦，剛才小蔥自己悄悄認的！”

龍士玉也眼角濕潤，覺得自己今后暴飲暴食也行了，多大人物也敢得罪了，飛來橫禍也不怕了。龍士玉對小蔥的摯愛，到了知道害怕的程度。知道害怕的愛是真正的愛。

盤翔故意問鄂安承：“為什么，一定要龍士玉來？”

“跟龍士玉在一起，不累。”

龍士玉就箍著白藥布，露著一只眼睛來了。

喝著喝著，先是正經地說些段子（黃色和準黃色笑話）。現買現賣，龍士玉說：“有個村長，對要去城里打工的兒子說，到城里，你可別去歌舞廳找小姐啊。兒子問，為什么？村長說，我怕你得病啊。兒子還問，我得病你怕什么？村長說，你得病不得傳染給你媳婦嗎，你媳婦不得傳染給我嗎，我再傳染給你媽，你媽得上可就壞了。兒子問，為什么。村長說，還問為什么，你媽一得上，那全村人不就都得上了嗎！”

說來說去開始不正經，又拐到文學上去了。文學本來是寂寞孤燈、清冷跋涉、獨坐寒林那種境界的事情，最怕吹吹拍拍，最怕熱鬧，最怕起哄。酒桌上，熱呼呼圍著一個大銅鍋，銅鍋里翻滾著羊羯子骨頭、小肥羊肉片、沒腦袋的泥鰍。大家伙兒卻不怎么動筷，七嘴八舌應該往肉肉上叨啊，不叨，叨起文學了。鄂安承內心以為那是拿文學下酒呢！就像自己暗戀的女人被一群嗚嗷狂叫的生荒子硬給拉上舞場一樣，真他媽的來氣！真他媽想跟誰拼刺刀，想大喝一聲：“突刺——刺！”

偏巧龍士玉歪過身子，連胳膊帶腦袋幾乎栽棱到鄂安承的膝蓋上，而后又挺起身，挺得有點大勁，椅子背被他撞得咯噔一聲。龍士玉瞇縫著醉眼說：“頭兩年，我開始寫隨筆，就愛看你寫的隨筆。你那個寫苞米大馇子粥的，稀溜溜兩萬多字吧，一邊看我一邊嘻嘻笑，把老婆給笑驚了，摸摸我腦瓜說：‘要不送你上醫院掛個急診？’我說，你看看你看看，鄂安承寫的，鄂安承那是我哥們！人家沒事寫寫大馇子粥，把大馇子粥都吹呼神了。刊物不識數，給人家擱在隨筆專欄里，整穿幫了不是？其實是人家信手拈來那叫作筆記體小說，大筆記體小說啊！”

鄂安承五十七歲上下，一般在這個坎上的男人多少都有些刁鉆古怪。男人一進入更年期，比女人在更年期還煩人。更年期中的女人也就是鬧病，自己跟自己鬧，拐帶丈夫一點也是避免不了的。而更年期中的男人以挑理為家常便飯，挑的都是別人，不挑自己。

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男女男男女女相互之間最不可容忍的事情是啥？就是挑理。從前人們怕人家挑理，總是戰戰兢兢，尤其是部下對上頭、弟子對師長、老翁對老 ，后者一挑理，前者麻溜賠不是、作揖。現在是反了教，后者敢挑理，前者輕則一扭頭，干脆不理，重則說不準想踹你一頓，然后罵道：“滾出去，別叫我再看見你，以后看見你一頓就打一頓！”

鄂安承是何等人物？人中精華，充任在座者的精神導師富富有余。再說，即便他小來小去挑誰的理，誰不得低眉順眼地承受呢？龍士玉有些后悔，不該嘴尖舌快那樣對鄂安承說話。

但是龍士玉的話噓呼倒是噓呼，但噓呼得恰到好處。鄂安承心里輕微地受用著。他當初寫東北人喝粥，寫寫就剎不住車了，也沒踩油門，就算大斜坡掛空擋吧，順勢行文，反正關于大馇子粥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事，壁畫似的一幅一幅接踵而來，他坐在電腦前真像年輕時坐在汽車舵樓子里一樣，穿行在壁畫之間。刊物沒拿他那篇喝粥之作當小說，而是當隨筆，鄂安承也沒覺得有什么不適。文章寫到這種境地，文體本身必將發生變異。人類最終的藝術文本，很可能文字、繪畫、音樂、形體、環境，再加活人、活動物，統統結為一體。

鄂安承是個機智的主，在酒桌上龍士玉這般忽悠自己，心想，再不忽悠忽悠龍士玉，可顯得咱太拿自己當回事了。他現編現賣張口就來。

“我老婆也是，瞧別人哪都好，對我半拉眼睛看不上。有一回，我回家跟她說：‘你猜我碰見誰了？’她問：‘誰啦？’我說：‘龍士玉呀！大詩人龍士玉！我倆一塊下館子來著，他跟我似的，也愛吃紅燒羊臉。’我老婆眼睛立刻瞪得溜圓，手中的雞毛撣子差點沒抽到我耳朵，人家說：‘你吹去吧，說死我也不信，你還能認識龍士玉？’”

在座的眾弟兄頃刻笑成了鴨子大鵝，一片哏哏嘎嘎喧天。臨時桌長盤翔笑得岔氣，手就瞎胡拉，把酒杯都胡拉灑了。眾弟兄杯子這時候碰得鏗鏗鏘鏘，有人喊：“啥叫作家呀，這就叫作家，順嘴拉拉個笑話都是微型小說！”

可是龍士玉能慣著鄂安承嗎？就著酒勁，說道：“作家作家，都是誤會，歷史的誤會，時代的誤會，拐帶著作家或者準作家的這些人也跟著誤會。按照常理呢，中國要不是瞎折騰，要不整出個空前絕后的大規模按倒知識界學術界文學界藝術界所有大師的大運動，當作家還能輪到咱倆？你我本不該當什么一級作家的。作家應該是魯迅、錢鐘書、老舍那樣深知國粹學貫東西的人。”

“在座的我不怕你們覺得不好聽，歇著吧，誰都輪不到。從小沒讀過像樣的書，會認倆字想讀書的時候，正趕上禁書燒書。你二十來歲不是開著大客車滿街筒子亂逛嗎，我二十來歲不是正在東大片擼鋤杠呢嗎？混來混去，都混成一級作家了，一睜眼，自己嚇自己一跳，小名作家不說，還他媽一級呢！”

“真是怪誕哪，扯牛犢子也不好好扯，扯出小駱駝來啦。”

鄂安承冷丁被龍士玉一套慷慨之詞震動了。本能地感覺到，這小子對我在小說界的大師地位是不是心懷叵測？猛然記起禪宗故事里有棒喝一說。但是龍士玉他小臉紅撲撲的，眼睛迷茫茫的，哪里像能給誰棒喝那種大夢先覺大道自知的大師之師啊。他是個詩人，詩人的又一別稱叫半瘋。對半瘋，我們應當像白衣天使一樣給予關懷，該打針給打針，該喂藥給喂藥。

鄂安承突然為自己瞬間的猜忌而感到心底微顫。他想，人要變得厚顏無恥多么容易。只須臉厚嘴厚肝厚，隨處隨時把自己想象為思想界的泰斗，說說“目前我正研究一個理論問題”，嚇人唬人的話，或者干脆跑到電視臺，面對聽啥是啥也不挑啥的寬厚公眾，再好一頓自我賣弄、自我煽情。原先這種行為叫吹呼，后來叫炒做了，功效是可以把盤子大的蛋糕泡沫般膨脹成客廳大。鄂安承開公共汽車的青年時代，就遇到過這樣的老兄，一起結伴去參加文學小青年的聚會，半路上老兄經常拿出小紙條看幾眼，嘴里還叨叨咕咕。等到會場上那老兄發言，鄂安承才知道老兄賣弄的威廉·福克納、弗·菲茨杰拉德、米蘭·昆德拉語錄都是起大早背誦的，現搗騰現賣，還沒稅務部門來收稅。

鄂安承眼中的龍士玉從不處心積慮地搞一搞低下蹩腳的表演。人們活著，一不小心不免情不自禁跌進低下蹩腳的泥坑。在泥坑中掙扎就夠要命了，你再在泥坑中表演，能要人九條命啊，上哪淘弄另外的八條命去？龍士玉的毛病僅僅是口無遮攔而已。鄂安承開過多少次大師級會議，見過多少文章諸侯，真有精英，也真有混子。那些混子善于把別人做的大事好事轉眼說成自己干的。他們那里六個一級作家突然被城市賞賜了六套百平方米的住房，都是一個主抓文化的老書記東跑西找在退休前辦了一件積德的事。而后被一位剛上來的副書記掛在嘴邊，硬說他對作家們如何如何嘔心瀝血。自己給自己造謠，沒人追查這種謠源，怎么往好了造，怎么得勁。跟那些主兒一對比，龍士玉顯得太純潔天真了一些。

鄂安承振衣端坐，剛才還拒絕別人給自己倒酒來著，這昝主動要酒。端起杯，跟已經坐不穩滿臉潮紅的龍士玉說：“來，老弟，你是越醉越清醒哩，撞一下！”說罷，他先干了。鄂安承眼睛不看酒杯，看自己的膝蓋。

鄂安承又想起一個小事，八九年前他還沒被看作頂尖寫手，接到大龍城頭頭交辦的命題作文，寫個市歌。憋了三天，憋得眼珠子發脹，見誰想罵誰。憋出來了，什么百靈鳥棲息在我的肩膀，小狍子緊跟在我的身旁，背著雙簧管來到月亮島上，月亮島荒草連片，到那里吹管子吹得多難聽也沒警察來抓，還帶著如花似玉的姑娘。有頭有臉的人一起審稿，都說還得是鄂安承啊，總算把大龍城整出浪漫來了。當時就要拿北京去，找個作曲界大王小王去給譜了，再找唱歌界天后地后給唱出個響。

鄂安承的頂頭上司老B拿過稿子，說你這個歌詞個別地方不順溜，我給你順溜順溜。拿走，把兩大段五十多行砍成九行，改后稿子不給鄂安承看，老B直接帶到北京。北京方面說，啥呀，禿毛啊，作曲家沒法譜啊。老B在賓館歇著喝茶水，老B的部下跟晚會的導演發火，我們城市花錢了，這是我們市委市政府的意見，就得這么譜。差點把沒把事情攪黃了。

幸虧北京方面主持這事的是鄂安承寫文入道時期的把兄弟，電話過來，把鄂安承的原稿要了去。歌子唱出來之后，半紅不白的，老B裝得沒啥事一樣，見著鄂安承還總說：“我推薦你的歌詞，全國都打響了，你欠我酒呢。一頓不行，哪天我想喝你就哪天請吧。”鄂安承只得哼哈，連說：“請請，讓你喝得血壓升高，腿腳發涼！”

鄂安承本想以歌詞為平臺，再躍跳到戲劇小品，從戲劇小品再升華到電影電視劇。經過這把折騰，鄂安承有所收斂了。晚會界也是一個界呢，不是誰想摻乎就能摻乎的。鄂安承也是越過五十直奔六十的人了，對周圍一石三鳥、一槍兩眼、一屁一串謊的故事也常見。他心想，扯什么扯，還是潛水吧，別在水皮上當槍糞的菜鴨了。孤桌孤燈，磨劍磨心，不急不躁。鄂安承在小說界打響之后，有點感激周圍那些整事整景總整不利索的人們，沒有一定份額和劑量的擠壓，也許鄂安承容易跟著大幫哄，把自己玩成水襠尿褲也是沒準的事。

鄂安承喝罷自己酒杯中的透明火，一兩分鐘不再言語，場面上就有點霜降。他激靈一下，從無聊往事中返回神來，想到逗試逗試龍士玉，馬上就能掀起碰杯換盞新高潮，立刻慢條斯理地說：“要不我怎么愿意出門呢，出門走一走，運氣好了能碰見朋友。運氣再好點呢，朋友把跟老婆都不說的話，跟你說了，咳，唉，長見識啊。”

龍士玉聽出大小說家口氣里充滿反諷，但也不乏真誠，有心再給他兩句，施展一下寫詩的人慣常愿意在寫小說的人面前那種伶牙俐齒的張狂，轉念又想，鄂安承畢竟比自己年長三四歲，人家又是坐一個多小時轎車剛剛從蒙古族自治縣草原采風回來，奔波了一天風塵仆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總不能逆批龍鱗裝傻充愣吧。

龍士玉于是大叫：“看得起我，大哥！幸蒙不棄，豁出去了我他媽，管它重度酒精肝重度脂肪肝呢，咱不要肝了行不行？”這工夫龍士玉突然把說話轉為唱歌，唱的是據說解放戰爭時期東北第四野戰軍殺敵沖鋒前常唱的歌，在文革期間兩派武斗就把這支歌拿來鼓舞士氣，不然龍士玉這個歲數的人是不會唱的。

“槍一響，上戰場，老子今天就死，死就死在戰場上！”然后氣貫丹田一聲輕輕的抒情，“你酎一個我酎它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