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

在遙遠的克拉瑪依這個小城中，有一座十分醒目的辦公大樓，我就在那座大樓里辦公。1984年，我從部隊轉業以后就在這座辦公大樓里辦公了，算起來已經小30年了。我原本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笨嘴拙舌，不喜言談，加之我的妻兒老小盡在關中鄉下，每天下班后，我的嘴巴就閑擱起來，天長日久，我越發地少話了。由于性格緣故，我在這座小城里近乎沒有朋友，嚴格地說，也只有張大嘴勉強可以算作朋友。所以，當我調回老家要告別克拉瑪依時，送我的只有張大嘴一個人。在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張大嘴把行李遞到我的手上，噘著嘴，很費力地說：“保重！”說罷，低下頭，匆匆地擠進了人群，望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我一時眼瞼發酸，哽咽著叫了一聲：“張老師！”張大嘴回過身，依舊噘著嘴，擠出一個笑容，擺一擺手，再次說：“保重！”我也擺一擺手，說：“保重！”

在我進入那座辦公大樓的時候，張大嘴已經在那座大樓里坐了兩年，屬我師傅輩的人，按照我們那座大樓里的叫法，我管張大嘴叫張老師。我剛進入那座大樓，張大嘴就跟我走得近，瞅著我親。這是因為張大嘴也是關中人，也當過兵。他經常高舉著自己搪瓷茶杯扯著大嗓門命令我：“新兵蛋子，來，給師傅倒杯茶去。”張大嘴的搪瓷茶杯是白色的，上面有一行鮮紅的字：保家衛國。張大嘴很是珍愛這個茶杯，走哪兒捧哪兒。張大嘴是個樂天派，整天堆一臉的笑，更是曲不離口，俄爾秦腔，俄爾眉戶，全是關中地方戲。有一年年終，處室開茶話會，領導還沒有來，大家伙一邊嗑瓜籽一邊嚷著讓張大嘴來一折子，活躍一下氣氛。張大嘴也不推辭，站起來就吼上了：“劉彥昌哭得兩淚汪，懷抱嬰兒小沉香……”就在這時，領導進來了，領導是浙江人，聽了幾句，直夸道：“真沒想到，老張還會唱外國歌，唱得不錯，不錯！”領導的表揚博得了一片哄笑聲。張大嘴雙手抱拳，轉圈作揖，道：“獻丑獻丑！”會議室里的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

張大嘴的真名叫張躍進，嘴巴天生生得大，每當他講段子、唱戲時，嘴巴咧得尤其大，日子一長，便掙得了張大嘴的綽號。張大嘴并不在意這個綽號，有人喊“張大嘴”，他爽快地應“哎”，就像人喊老張小張張老師時他答應得一樣爽快，不拖泥，不帶水，干崩脆，聲音洪亮。起初是老同志喊他張大嘴，后來同齡人也喊張大嘴，再后來人人都喊張大嘴了。有一年七一，機關組織歌詠比賽，我們處的組織者是新分來的女大學生小盼，頭一次練歌，小盼點名，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地點下去，點到張大嘴跟前時，小盼喊：“張大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大家犯愣的原因是：這兒畢竟是正式場合呀，怎么能點張大嘴呢？張大嘴犯愣的原因是：你一個新來的毛頭丫頭怎么也叫我張大嘴了？就在大家犯愣的時候，小盼又喊了：“張大嘴——張大嘴來了沒有？”小盼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了一圈，發現了張大嘴，低頭用鋼筆在張大嘴的名字前打了一個勾，隨后說：“張老師，你在呢，我點你，你怎么不吭聲呢？”人們再也憋不住，開懷大笑了，張大嘴也跟著笑了。原來，小盼以為張大嘴的名字真叫張大嘴。

張大嘴的變化是從認識衛小藍開始的。衛小藍也在我們那座大樓上上班，不管春夏秋冬都像一只花蝴蝶一樣翩然上下，就像澆湯面上的蔥花花。張大嘴跟衛小藍戀愛以后，仿佛頓頓吃的都是興奮劑，走路一蹦一蹦的，我卻不以為然。我請張大嘴喝酒，把酒斟滿，說：“咱在村里的時候，商店不叫商店，叫供銷社，再小的供銷社也有講究，啥講究？就是的確良擱一排，牛籠嘴擱一排，沒有哪一家供銷社把的確良和牛籠嘴擱在同一排。”張大嘴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他說：“放一塊咋了？只要放在一塊兒，慢慢地就是一家人了。”我直截了當地說：“衛小藍不是平處臥的兔。”張大嘴說：“女人嘛，都是這樣兒，結婚前，性子野，想法多，愛打扮，只要上了床，人就乖了。只要生了娃，滿心思都放在過活上了。”我說：“衛小藍不是關中的農村姑娘。”張大嘴說：“都是女人嘛，一樣一樣的。”我固執地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張大嘴生氣了，拍了桌子，說：“我知道你是嫉妒，你找了個鄉下妞，也想讓我找個鄉下妞，告訴你，我沒有你那么傻！”我無言以對。張大嘴吁了一口氣，緩和了口吻說：“你想想，咱們找個鄉下妞，這一頭沉的日子啥時候才是個盡頭呀？再說了，男人跟女人，講的是緣分，緣分來了，家底兒呀，模樣兒呀，工作呀，這些都擋不住。我跟衛小藍為啥有緣分？是我上輩人積德行善修來的。”我的好心就像一顆雞蛋在張大嘴堅硬的石頭上碰了個粉身碎骨。我端起酒杯跟張大嘴碰了一下，說：“但愿但愿。”張大嘴拿他的酒杯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酒杯，一飲而盡。張大嘴和衛小藍結婚了，場面擺得很大，喜氣盈盈，紅紅火火。衛小藍是衛處長家的老三。衛處長有三個姑娘，老大衛大藍，老二衛二藍，老三衛小藍，人稱衛家三花。衛大藍嫁給了賈科長，賈科長雖然只是一個科長，但處長的派頭早早就端了起來，大樓里的人們普遍看好賈科長，覺得賈科長前程似錦。衛二藍嫁給了老粟，老粟是個生意人，人叫粟老板。粟老板的歲數雖然比衛二藍的歲數高出了兩位數，但存折上的數字卻比衛家多出六位數，所以，粟老板的譜兒也擺得相當大。唯獨張大嘴是一個機關里的小干事，家在鄉下，要權沒權，要錢沒錢，但張大嘴對眼下的生活十分滿足。因為滿足，所以幸福。婚后的張大嘴與我走得越來越遠，他的婚姻抑或是不幸福的，因為我們再也看不到那個捧著搪瓷茶杯的快活身影了，再也聽不到他哼唱歡快的秦腔小調了。關于張大嘴的婚姻生活，我都是從同事們的閑聊中陸陸續續聽到的一些閑言碎語。逢年過節，三個女婿必定都會去老丈人家。衛大藍一家坐著賈副處長（賈科長已經升為副處長了）的專車。衛二藍一家坐著粟老板的私家車。張大嘴用自行車馱著衛小藍，一路上擰來扭去，叮叮當當。車頭掛著“禮當”。說起禮當，又是一件讓張大嘴臉上無光的事，每一回，他都使著渾身的解數去辦，每一回他都輸得很難看。他拿兩條黃紅梅，賈副處長和粟老板拿兩條黃芙蓉王；他咬牙拿了黃芙蓉王，賈副處長和粟老板拿的卻是藍芙蓉王；他拿了藍芙蓉王，賈副處長和粟老板拿的是硬中華；他拿了硬中華，賈副處長和粟老板又拿了軟中華……來到衛家，賈副處長、粟老板、老丈人、衛大藍（有時是衛二藍）四個人湊一桌麻將，稀里嘩啦，其樂融融。看到這種局面，衛小藍心里特別委屈，覺得自己嫁了一個窩囊廢，在全家人面前沒有面子。衛小藍心里委屈，臉色就難看，脾氣就火爆，再看張大嘴就咋看咋不順眼了。冰聲冷氣地指揮張大嘴：“窩囊廢，泡茶去！”不知從哪一天起，衛小藍把張大嘴改叫窩囊廢了，張大嘴也不往心里去，嘿嘿一笑，給每個人泡一壺茶。過一會兒，衛小藍又下命令了：“窩囊廢，看看看，狗看星星知道個稀稠嘛，看不見煙灰缸已經滿了？”張大嘴就去倒了煙灰缸，用衛生紙擦一遍，用水洗一遍，再把明光锃亮的煙灰缸分別擺在老丈人、賈副處長和粟老板的手底下。又過一會兒，衛小藍又下命令了：“窩囊廢，看看啥時間了，還不擇菜去！”衛小藍總是把“窩囊廢”掛在嘴上，起初大家不適應，覺得衛小藍太過分，聽著聽著，就聽順耳了。張大嘴心知肚明，自己在衛家沒有地位，但他又是不服輸的人，他很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贏得衛小藍一家人的同情，或者說是尊重，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和賈副處長和粟老板平起平坐。賈副處長和粟老板都愛吃，張大嘴就投其所好，在做飯上下功夫，賈副處長是湖南人，張大嘴就學湘菜的燒法。粟老板是四川人，張大嘴就學川菜的燒法。老丈人是廣東人，張大嘴就學粵菜的燒法。那一陣子，張大嘴坐在電腦前，屏幕上顯示的都是湘菜、川菜、粵菜的各式各樣的燒法，五顏六色，另人垂涎欲滴。上下班的路上，張大嘴肩膀上都挎著一個黃書包，黃書包里裝著菜譜。功夫不負有心人，張大嘴的烹飪手法日見爐火純青。賈副處長朋友多，經常在家里設宴，可賈副處長不會燒菜，也沒有時間燒菜，他就給張大嘴打一個電話，張大嘴急忙放下手上的工作，奔賈副處長家里燒菜了。粟老板的朋友也多，也經常在家里設宴，粟老板同樣不會燒菜，同樣沒有時間燒菜，同樣會給張大嘴打電話，張大嘴同樣痛快地答應了。有時，賈副處長和粟老板同時在家里設宴，張大嘴就先去賈副處長家里做涼菜（張大嘴發現，賈副處長在老丈人心里的份量更重一些），涼菜上桌，客人開喝了，張大嘴再去粟老板家里做涼菜，客人開喝了，張大嘴再去賈副處長家里燒熱菜，再去粟老板家里燒熱菜，好在兩家人離得并不遠，騎著自行車，一根煙的功夫也就到了。張大嘴做的菜色香味意形俱佳，總能博得一片叫好聲。至于去老丈人家里做飯，那就是家常便飯了，老丈人感冒了，張大嘴去做飯，老丈母娘腰疼了，張大嘴去做飯，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去廣場上鍛煉身體了，還是張大嘴去做飯。張大嘴樂此不疲，他暗想，誰沒個老的那一天？當晚輩兒的，就當有個孝心嘛。有一回，又在老丈人家里聚會，還是賈副處長、老粟、老丈人、衛大藍四個人打麻將，張大嘴負責燒飯，粟老板突然說他想吃紅燒帶魚，張大嘴二話不說，騎上自行車買帶魚去了。張大嘴明白自己在衛家的地位，所以，說話總是細聲細氣，走路總是輕手輕腳。張大嘴拎著帶魚走進家門，麻將的嘩啦聲依舊，坐在桌子上的四個人卻變成了賈副處長、老丈人、衛大藍和衛二藍，不見了粟老板，張大嘴也沒往深處想，打算去廚房洗帶魚，推開廚房的門，張大嘴怔住了：衛小藍正在洗菜，粟老板站在衛小藍的身后，他的手正在衛小藍的屁股上津津有味地游走。聽見門響，粟老板愣住了，衛小藍倒是很鎮靜，惡聲惡氣地說：“窩囊廢，你瓷乎乎的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那兒瞅啥呢？看不見垃圾筐滿了？倒垃圾去！”張大嘴咽口唾沫，放下帶魚，給垃圾袋打個結，拎上往外走，眼睛的余光告訴張大嘴，他的步子還沒有挪出廚房，粟老板的手又一次在衛小藍的屁股上開始游走了，衛小藍似乎很受活，笑得格兒格兒的。躲在大樓背后，張大嘴抽了自己三個大嘴巴，捂著臉哭了一氣子。拭凈眼淚，從廁所里站起來，一個信念也在他的心里豎起來，他要活出個模樣來，在老衛家抬頭挺胸揚眉吐氣，讓姓衛的姓賈的姓粟的知道他姓張的也不是好惹的！哈哈，衛二藍的屁股不錯，奶子也不錯，圓圓的，鼓鼓的，翹翹的，突兒突兒跳，摸著一定超舒服，我要摸！摸！摸摸摸！

張大嘴心知肚明，要想讓夢想變為現實，唯一的出路就是上臺階，從干事到副科，從副科到正科，從正科到副處，從副處到正處，要一步一步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上。只有站在一定的高度上，他的手才可能在衛二藍的身體上為所欲為。而上臺階的前提是工作成績突出。張大嘴恢復了往日勤奮工作的本來面目。張大嘴是宣傳干事，總結呀，匯報呀，演講稿呀，小快板呀，通訊報道呀，調研報告呀，電視片解說詞呀，啥樣的稿子他都能寫，啥樣的稿子他都寫得像模像樣。張大嘴之所以官運不濟，起初是因為他的嘴，仗著口才好，表現欲又強，不分時間地點，想到了嘴巴一張就撂出去了，而且喜歡在領導的身上做文章。有一回，嚴副處長請大家在李老三火鍋城吃火鍋，起初，嚴副處長還把架子端得穩穩的，不茍言笑。這時，張大嘴講了一個段子，他說：“大家知道，嚴處長開車那可是呱呱叫。”張大嘴一句話，大家都抿著嘴在心里笑了，因為嚴副處長自從學車以后老是出事。張大嘴接著說：“有一次，嚴處長拉著小耿去農村練車。”小耿是嚴副處長的專職司機。張大嘴說：“有一段路特別窄，兩邊還蹲著石墩子，小耿說過不去，嚴處長說，咋過不去，話音未落，腳上一加油，呼地一聲，嗨，還真過去了。過去以后，小耿總覺得啥地方不對勁兒，定睛一看，兩個倒車鏡不見了。”張大嘴的話引起了一片哄笑聲，嚴副處長臉上浮起了不自在。張大嘴的話還沒有完，他繼續說：“沒有倒車鏡怎么開車呀？小耿只好把車開到4S店去修理，4S店的老板一見小耿，吃了一驚，說小耿啊，嚴副處長的手藝提高得很快嘛！小耿不解，問你這話是啥意思，老板說，你三天都沒來修車了，嚴處長的手藝提高得還不快？”張大嘴的段子把大家惹得笑歪了，桌子上的氣氛也像面前的火鍋一樣沸騰起來。但嚴副處長把張大嘴的話記到了心里，在處領導會上討論張大嘴進步的事情上，嚴副處長發話了，說張大嘴這個人嘛，娃是個好娃，能力也有，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政治上不夠成熟，我的意見是再考察考察。張大嘴進步的事就這么擱下來了。后來，張大嘴把心思轉移到了做菜上，領導們又以為張大嘴鬧情緒，工作熱情不高，成績不突出，進步的事被擱得越來越遙遠了。眼下，一心一意要進步的張大嘴不但工作成績突出，臉上也有了笑模樣，秦腔小調也哼起來了，但他接受了教訓，再也不講領導的段子了，很快，關于張大嘴要上臺階的風聲就刮起來了，越刮越猛。

賈副處長、粟老板，還有老衛一家人并不知道張大嘴的心理變化，一如既往地不拿張大嘴當盤菜。賈副處長和粟老板在家里擺攤子，還叫張大嘴去做飯，張大嘴還像以往那樣笑呵呵地應承了，買菜時卻不挑最好的，燒菜時也不上心，不是鹽淡了就是醬重了，色香味意形俱無，一來二去，賈副處長和粟老板便很少叫張大嘴去自己家里做飯了。至于老丈人家里的飯，張大嘴還是樂意去做，做得也很上心，至少做完飯以后，還能跟著混上一頓，既給自家節省了飯錢，也給自己節省了時間。

張大嘴的工作越來越出色，工作熱情越來越高漲，已經有人在背后開始管他叫“張科”了。張大嘴急忙擺手，擺一臉神秘狀，壓低聲音說不敢胡叫不敢胡叫，心里難免樂滋滋的。在我們那棟大樓的一樓進門處，早晚都豎著一塊公示牌，停電停水的通知呀、文藝演出的時間呀、公示呀、公告呀，遺物招領呀等等，都貼在公示牌里，如果沒有什么大事公示公告了，就貼一張白紙，上書8個大字：請主動出示出入證。其實，人們最關注的還是公示公告的內容，某某某又提拔了，某某某又調往某處任職了，一塊小小的公示牌，關系著許多人的政治命運。張大嘴起初把那塊公示牌并不放在心上，別人看，他也看，看過了也不往心上擱，該說說，該笑笑，該干啥干啥，仿佛那塊公示牌從來跟自己沒有干系。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張大嘴開始留意那塊公示牌了，出出進進時，總要有意無意地朝那塊公示牌上掃一眼。張大嘴想早一點在那塊公示牌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小凱是個年輕人，思想前衛，衣著時尚，蓄著長頭發，喜歡開玩笑。有一天，他風風火火地跑進辦公室，爆料道：“張老師上公示牌了！”我們先是一愣，隨后不約而同地鼓掌，喊著叫張大嘴請客。張大嘴臉紅了，擺著手，連聲說：“開啥玩笑嘛開啥玩笑嘛。”小凱正色道：“張老師，我沒有開玩笑，公示牌上真有你的名字呢。”見小凱正兒八百，我們又一次鼓了掌，又一次吆喝著叫張大嘴請客，張大嘴見大家這么認真，半推半就道：“請請請。”張大嘴一表態，立馬就有人在李老三火鍋城訂了一個包間。吵鬧了一會兒，辦公室很快又安靜下來，各忙各的事情了，張大嘴的心情再也寧靜不下來，心里一個勁兒嘀咕：組織部門沒有找咱談話呀，怎么就公示了呢？胡思亂想了一陣子，佯裝上廁所的樣子溜出了辦公室，在廁所呆了一陣子，聽樓道沒有腳步聲，下樓去了。公示牌上果真有新內容，正有七八個人圍著指指點點。張大嘴往前湊了湊，極快地把名單掃了一遍，小凱沒有說謊，公示牌上果真有他的名字，再一看大標題，他的腦袋轟地一聲便大了，那一行大標題釘子一樣扎進他的眼里，更扎在他的心上：八月份遲到早退人員名單。張大嘴低了頭，匆匆地上樓了，他沒有直接回辦公室，又一次拐進了廁所。張大嘴恨得牙根發癢，他真想沖進辦公室，日娘道老子地把小凱罵一頓，或者二話不說，撲過去就是兩記響亮的耳光。張大嘴把手壓在胸口上，一口接一口地吁長氣，勸自己鎮靜，鎮靜，再鎮靜，他深知群眾關系的重要性。當張大嘴再回到辦公室時，又是一臉笑呵呵的表情了。其實，張大嘴走出辦公室以后，小凱就把公示牌上的真實內容告訴給了大家，大家紛紛批評小凱這個玩笑開大了，嚷著中午的火鍋小凱請客，算是給張大嘴賠禮道歉。小凱急忙表態：“我請我請。”張大嘴回到辦公室，大家都憋著，誰也不敢吭聲，氣氛很是尷尬。老牛跟張大嘴年齡相仿，他安慰張大嘴說：“老張，年輕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也別往心里去，再說了，饃不吃也在籠里擱著呢，遲早都是你的。”張大嘴呵呵笑道：“不說不笑不熱鬧嘛。”老牛打圓場說：“為了讓娃長點記性，中午罰他請大家吃火鍋。”小凱及時表態：“我請我請。”張大嘴還是一副笑模樣：“你請？你有我掙的多嘛？所以說，火鍋還是要吃，還是我請。”那個中午，我們吃了火鍋，依舊是吃得熱氣騰騰，因為張大嘴又講了幾個段子，還吼了幾折子秦腔。

生活中有許多的意外，張大嘴的意外發生在電梯里。我們這座辦公大樓總共二十六層，有六節電梯，這節上去了，那節下來了，忙忙碌碌。恰逢上班的時候，每一節電梯門口都圍著一堆人。當一號電梯的門打開以后，張大嘴隨著一堆人擠進電梯，電梯的兩扇門緩緩地往一起走。就在這時，電梯外傳來一聲喊：“等等。”這時，如果沒有人摁下開啟鍵，電梯門將關閉，電梯將升騰。可站在電梯門口的偏偏是小盼。小盼是個熱心腸，再說了，早上去一分鐘晚上去一分鐘對小盼來說又有什么差別呢？或許小盼什么也沒有想，反正小盼下意識地摁下了開啟鍵，電梯門又一次緩緩打開，誰也沒有想到匆匆忙忙走進電梯的是劉副總。劉副總是我們這座大樓里的三號首長，小道消息說，劉副總很快就要由三號首長變成二號首長了。大家見了劉副總，都笑著沖劉副總點頭，劉副總也笑著沖大家點頭。張大嘴站在小盼的身后，此時此刻，他跟劉副總并排了，他沖劉副總點了點頭，劉副總也沖他點了點頭。張大嘴是認得劉副總的，在這座大樓里，有幾個人不認得劉副總呢？劉副總也是認得張大嘴的，有一次在電梯里碰到，劉副總還夸張大嘴秦腔唱得不錯呢。張大嘴莫名其妙地激動了一下。他很想跟劉副總拉拉話，可是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頭，咽了兩口唾沫，和大家一樣屏聲靜氣，眼巴巴地盯著指示牌上的數字由小到大逐一亮起。十樓到了，劉副總要下電梯了，我們這座大樓的領導都在十層辦公。電梯門緩緩打開，張大嘴欠欠身子，伸出胳臂，擋著電梯門，擺一臉熱騰騰的笑容，說：“劉總，你下啊。”劉副總回過頭，臉上的表情似乎僵硬了一下，并不吱聲，徑直去了。電梯門又一次緩緩地關閉。這時，電梯里響起了幾聲壓抑的笑聲，張大嘴擰頭去看，那些笑聲都被主人用手堵回去了，他去看小盼，小盼也笑著，卻沒有用手往回堵，只是意味深長地笑著。張大嘴想問一問小盼笑什么，但電梯里還有別的處室的人，有些面孔并不熟悉，他只好把自己的疑惑隨著一口唾沫咽回肚子里去了。回到辦公室，張大嘴迫不及待地問小盼：“剛才，你們在電梯里笑啥呀？”小盼說：“你呀，領導都盼著別人說自己上，你卻說領導‘你下呀’，好像領導要下臺一樣！”張大嘴眨巴幾下眼睛，腦子轉過彎來，他反詰說：“這不是胡拉被子亂扯氈嘛，牽強附會，絕對的牽強附會！”小盼說：“大家也就是那么隨便地聯想了一下，你不必放在心上。”張大嘴哼了一聲，暗想我當然不放在心上。這個早上，張大嘴原本想寫一篇單位干群關系轉變的稿件，但打開電腦，滿腦子都是“下”字，一點創作的靈感和沖動都沒有，最后，張大嘴到了洗手間，用涼水沖了臉，他安慰自己：“劉副總是何等人？怎么會和你們一樣的小肚雞腸？怎么會和你們一樣俗不可耐？”回到辦公室，張大嘴的心緒依舊不能寧靜，天下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劉副總把他這句話擱心上，他上臺階的事只能是一個夢了。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找劉副總解釋一下？萬一劉副總壓根沒有朝那個方面想，自己一提醒，豈不是沒事找事？可是，萬一劉副總那樣聯想了，自己又不去解釋，后果將不堪設想！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劉總，你下啊！”這句話很快就傳到了賈副處長的耳朵里，賈副處長在一次和老丈人打麻將時又把這句話傳達給了全家人。當時，張大嘴正拎著暖瓶給大家續水，賈副處長繪聲繪色地講完“劉總，你下啊”這個故事以后，轉向張大嘴，以教訓的口吻說：“老張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不長個記性呢？上一回，你添油加醋地把人家嚴處長開車的事當段子講，你嘴上痛快了，卻不知嚴處長在領導會上說你政治上不成熟，這才把你提副科的事擱下了，這回倒好，開玩笑開到劉副總的頭上去了，我看你完全是不想在那座大樓上混了。”老丈人聽了賈副處長的話，莊重著表情警告說：“就是啊，有些話可不是隨便亂講的，最好給嘴上裝個把門的。”粟老板也附和著說：“是啊是啊，在這方面，還是要向賈處學習啊。”全家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著張大嘴批斗會，張大嘴的心頭絲絲絲地泛涼氣，這就是人言可畏了，這就是禍從口出了。思來想去，張大嘴覺得必須要找劉副總解釋一下為上策，越快越好。在我們這個企業里，等級觀念涇渭分明，如果不是領導親自召喚，像張大嘴這樣一個科員想走進劉副總的辦公室那是做夢，保安、公務員、秘書、辦公室副主任、辦公室主任，一人一道卡，總會有一道卡把他卡在劉副總辦公室的外面。或許是急中生智，張大嘴陡然想起了一條成語：守株待兔。咱就在電梯口等著劉副總，劉副總上班也罷，下班也罷，電梯都是他的必經之路。

站在一樓電梯外，張大嘴把自己見到劉副總以后的表情都琢磨妥了：彎著腰，下巴高仰著，眼含熱淚，一臉真誠地說：“劉總，我不是有意的。”

一天，又一天，張大嘴都是提前一個小時上班，站在電梯外，拿著手機，裝作要發短信的樣子，敏銳地轉動著眼珠子，捕捉著劉副總的身影。第三天一大早，張大嘴總算望見了劉副總的身影。劉副總一臉凝重，步履匆匆，身后跟著他的秘書。張大嘴激動得手心沁出了冷汗，急忙奔過去，哽咽著叫：“劉總！”劉副總瞥他一眼，那一瞥比他的腳步還快，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進了三號會議室。張大嘴有幾分竊喜，又有幾分沮喪，竊喜的是他望見了劉副總的身影，沮喪的是他沒有把“我不是有意的”那一句話說出口。既然劉副總在三號會議室，他就更加堅定地等著，不把那句話說在劉副總的面前，他心有不甘，那是一句關系著他政治生命的一句話啊！下班的時間過了半個多小時，劉副總才和二十多個處長走出了會議室，張大嘴心里明白，此時此刻，不是說那句話的時候。

之后五天，劉副總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張大嘴心急如焚，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大把大把掉頭發，嘴唇上爬滿了水泡，眼睛又紅又粘。但他固執地堅信著“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至理名言，就像他堅信劉副總不會跟他捉迷藏一樣。這一天，張大嘴正在苦苦地等待著，突然聽到一陣“篤篤篤”的皮鞋聲，不用抬頭，張大嘴便能斷定這是一名女同志，他連忙把目光轉移到手機上，裝模作樣地飛快地摁著按鍵。“篤篤篤”聲卻在張大嘴的跟前停住了。張大嘴抬起頭，是小盼。小盼左右溜幾眼，見沒有外人，笑吟吟道：“張老師，咱們回辦公室吧。”張大嘴努力地擺一副笑模樣，搪塞著說：“你先回，你先回，我在這兒等個朋友。”小盼并沒有“你先回”，她歪著頭，開門見山道：“張老師，你在等劉副總吧？”張大嘴吃了一驚，這個小姑娘真是精得很，啥事都瞞不過她那雙漂漂亮亮的大眼睛。張大嘴并不認賬，他說：“人家是大老總，咱是個小科員，咱等人家干啥？我在等一個朋友呢。”小盼并不戳穿張大嘴，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隨后弦外有音地說：“張老師，我也是隨便亂猜呢，聽說劉副總去中央黨校學習了，要三個月呢，再說了，等著了又能怎么樣，于事無補了。”

張大嘴很快便證實了劉副總去中央黨校學習的消息，可是，小盼的后半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呢？當張大嘴坐在電腦前苦思冥想的時候，大樓下的公示牌又貼出了新內容，默默無聞的老牛榜上有名，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的張大嘴名落孫山。直到這時，張大嘴才明白了小盼那句話的意思——她早就知道了內幕。這個夜晚，張大嘴獨自去了夜市，要了一瓶辣酒，十串烤羊肉，十串烤羊肉還沒有吃完，一瓶辣酒便喝了個底朝天。張大嘴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劉總，我真不是有意的啊！”說著走著，走著說著，一不小心，摔到了路邊的臭水溝。第二天一大早，張大嘴一瘸一拐地來了，說是昨晚去老丈人家辦事摔倒了，說罷，提起了褲角，大家都看到了，張大嘴的腳腕子腫得和小腿肚子一般粗。我們都以張大嘴的話為真：張大嘴確實時常去他老丈人家辦事，昨夜刮著小西風，落了一層薄雪兒，很容易摔跤的。我們都勸張大嘴快回家休息，張大嘴說他真的要休息了，他之所以來，只是請假。

老牛走馬上任后的頭一件事情就是領著大家去張大嘴家里探望。張大嘴并不在家里，衛小藍愛搭不理地說張大嘴回老家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張大嘴并沒有回到老家去，他去了一個邊遠的小縣城，在那個小縣城的醫院里做了一個小手術。張大嘴痛定思痛，固執地認為，自己之所以沒有升遷，是因為劉副總生了他的氣，劉副總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他的一句話惹惱了劉副總，總而言之，都是嘴惹的禍啊！張大嘴要挖了禍根。接診的是一個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她滿臉疑云地望著張大嘴。張大嘴說：“我想整容。”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以為自己聽錯了，足足盯了張大嘴兩分鐘，而后一字一頓地問：“你、整、容？”張大嘴鄭重地點了點頭。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繼續問：“你，多大了？”張大嘴說：“四十六。”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說：“四十六了還整容？”張大嘴嘆道：“迫不得已啊。”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畢竟見多識廣，猜想張大嘴定有難言之隱，也不再深究，直奔主題道：“你想怎么整？割雙眼皮還是做拉皮？或者是把鼻梁墊高？還是把顴骨削低？”張大嘴用袖子在嘴巴上抹了一把，然后指著自己的嘴巴說：“我想把嘴巴縫得小一點兒。”這一回，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又吃驚了，她說：“把嘴巴縫小一點兒？你怎么想把嘴巴縫小一點兒呢？小時候，我聽奶奶說過，男人嘛，一個是要腳大，腳大走四方嘛，一個是要嘴大，嘴大也是吃八方嘛，嘴巴大多好啊，你怎么想縫得小一點兒呢？”張大嘴又重重地嘆了一聲，欲言又止，他說：“反正你給我縫得小一點，這么說吧，越小越好。”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說：“那怎么行呢？縫得太小了，你怎么唱歌？你怎么唱戲？你怎么大聲說話？你怎么大口吃飯？”張大嘴說：“還是縫得小一點兒好，縫得唱不成歌，唱不成戲，說不成話最好。”在張大嘴的苦苦哀求下，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同意了張大嘴的請求。在手術單上簽字時，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慎重地對張大嘴說：“你再想想。”張大嘴說：“我想了幾千遍幾萬遍了，不用再想了，你就放心大膽地做吧。”張大嘴被推進了手術室，三個小時后，張大嘴被推出了手術室，三天后，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給張大嘴拆線了，她把鏡子舉到了張大嘴面前，張大嘴從鏡子里看自己的嘴果真小了許多，他噘著嘴，費力地沖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擠了一個笑，他很想對戴眼鏡的近視眼女大夫說一聲謝謝，但他覺得張嘴有幾分困難，掙了幾掙，才慢騰騰地說：“謝謝。”回家的路上，張大嘴一面走一面撫摸著自己的嘴巴說：“看你往后還敢多嘴多舌！”張大嘴對自己的手術效果格外滿意，說話困難，往后就少說話，少說話必定就會少惹麻煩，少惹麻煩上升的速度就會快一些。

張大嘴心滿意足地上班了。大家都覺得張大嘴變得怪兮兮的，一時又不知道他怪在哪兒，還是小盼眼尖，她指著張大嘴的嘴巴說：“張老師，你的嘴？”張大嘴費力地擠一個笑，指著自己的嘴，很費力地說：“受了點兒傷。”緩一口氣，又說：“受了點兒傷。”大家還想問點更深層次的問題，比如嘴巴是怎么受的傷呀？比如受了傷的嘴巴怎么會變小呀？等等。張大嘴仿佛知道大家要問什么樣的問題，他并不給大家提問的機會，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打開電腦，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休假這么長時間，有許多的稿子要寫呢！張大嘴上班的第二天，衛小藍沖進我們的辦公室給張大嘴鬧了一個難堪。當時，張大嘴正在劈里啪啦地敲著鍵盤，“咚”地一聲門響，站在門口的是衛小藍，她橫眉豎眼，硬腔硬調地給張大嘴下命令：“窩囊廢，我爸想吃蒸紅芋，你快去菜市場買一些去。”張大嘴吱吱唔唔地說：“下班了再去嘛。”衛小藍說：“下班？下班后沒有了怎么辦？”張大嘴繼續推辭說：“紅芋嘛，又不是啥金貴玩藝兒，再說了，我正急著寫稿子呢。”這一句話惹毛了衛小藍，她氣哼哼地說：“寫稿子？寫那破稿子頂屁用呀！掙稿費呀？求求你，給我留點臉吧，靠你那點稿費，我遲早都要帶著娃上街討飯去！我告訴你，我爸晚上要是吃不上蒸紅芋，你就不要回來了。”張大嘴仗著在辦公室，原本還想硬撐幾句，老牛過來了，他一邊把張大嘴朝外推，一邊息事寧人地說：“老張啊，算啦算啦，我覺得小衛說得也有道理呢，民以食為天嘛。”

有一天，小盼過生日，她請我們去李老三火鍋城吃火鍋，席間還唱了歌，拍著手一起為小盼唱了“祝你生日快樂”。如果放在往常，張大嘴一定要趁著酒興吼幾折子秦腔的，現在不行了，只要有人提起這個話頭，張大嘴就指指自己的嘴巴，搖搖頭，把話題牽到別的方面去。吃罷火鍋，大家有說有笑地朝辦公室走，在電梯口，我們與劉副總不期而遇，劉副總已經從三號首長升為二號首長了，他似乎也喝了酒，臉膛紅撲撲的，說話聲若洪鐘，他笑著跟我們一一點頭，然后把目光落在張大嘴身上，問：“張大嘴呀，好長時間沒有聽你唱秦腔了，怎么樣？有進步沒有？說實在的，我覺得你唱得不錯，有任派的韻味，下回找個機會，好好聽你唱幾折子。”張大嘴目瞪口呆。張大嘴很想對劉副總表達一點兒什么，但他力不從心，急得紅脖子漲臉，右手的大拇指頂著下巴，剩余的四根手指恨恨地摳著下嘴唇，仿佛要把嘴唇撕開似的。就在這時，十樓到了，劉副總滿臉堆笑地朝大家揚一揚手，闊步而去。

張大嘴的工作熱情依舊高漲，整天有寫不完的稿子，偶爾見他雙手托腮，一動不動地望著電腦屏幕，愁眉緊鎖。

冬天來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把克拉瑪依染得天地一色。就在這個季節，我調到了關中老家，這也標志著我與克拉瑪依之間的那根線斷了。所不同的是，張大嘴的手機號碼一直存在我的手機之中，逢節過節，我會挑一個吉祥話最多的短信轉發給張大嘴，張大嘴從來沒有主動給我發過短信，亦不回我的短信。好幾回，張大嘴硬生生地闖進了我的夢境：他正在吼秦腔，咧著大嘴，臉膛憋得透紅，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張大嘴或許已經升遷了，他實在是應該升遷的，那么有本事的一個人，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