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釋《推銷員之死》的意識流元素

摘 要：阿瑟· 米勒（Arthur Asher Miller， 1915～2005）是美國近代著名的現實主義劇作家。其代表作《推銷員之死》對美國社會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被譽為“20世紀話劇的里程碑”。本文從人物內心的意識流動、場景的蒙太奇和人物語言特點等方面重釋該劇作中的意識流元素，揭示作者如何通過意識流表現手段實現敘事目的。

關鍵詞：意識流；技巧；元素

意識流技巧即反映人物意識流動的技巧，主要指現代主義作家為了展示人物頭腦中細微而難以捕捉的印象、直覺與頓悟而采用的諸如內心獨白、自由聯想、時空蒙太奇等創作手法。戲劇不同于其他文學形式，由于受到舞臺時空的限制，劇作者需要借助一定的創作技巧將語言、動作、音樂等藝術形式進行融合與統一，以實現敘事目的所需要的戲劇容量。在《推銷員之死》中，米勒正是借助了風靡于他青年時代的意識流創作技巧來達到這一目的。

1 意識之流：外化獨白與聯想

“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和“自由聯想”（free assocision）是意識流文學文品種常見的創作技巧。前者指無聲無息的心理語言，后者指不受任何限制地從一個事物向另一個事物聯想的心理過程。（李維屏，諶曉明，2012：34）這兩種創作手法的使用可以深入主人公的精神領域，真實呈現出人物思緒天馬行空、流動不息的狀態。《推銷員之死》講述了推銷員威利·洛曼（Willy Lowman）在自殺前的兩天一夜內發生的事情，事業上的失意潦倒、家庭關系的失敗、人生希望的破滅共同將這名年逾花甲的推銷員推向了死亡。在傳統戲劇中，人物的內心所想需要借助人物獨白或旁白來展現給觀眾，而在《推銷員之死》中，米勒不僅以語言來反映威利內心的彷徨與壓抑，更將威利的幻覺與回憶進行外化，將威利的意識流動過程直接呈獻在舞臺上。在人生最后的一天，威利由于苦悶和壓力的長期積累，表現出了精神恍惚的狀態，不斷產生回憶與幻想。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講，威利的回憶與幻想通常由三種情緒引發：對現實的失意、對家人的愧疚、對命運的不甘。

例如，在該劇第一幕中，威利疲憊地回到家，此時他事業失敗、身體欠佳，兩個兒子的表現也使他十分憤怒沮喪。現實的種種不如意使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多年前的他生意風光、兒子爭氣甚至自己飽受女人愛慕的美好時光。在觀眾看來，回憶起始于威利對著椅子、后臺、大樹的自言自語：“你打算清洗汽車嗎，比夫？”“別把球衫弄臟，比夫！”“我在奧爾巴尼看到一張漂亮的吊床……”。隨后小比夫和小哈比提著水桶出現在舞臺上，開始回應他們的父親，整個舞臺由此進入回憶外化的狀態。威利的內心在回憶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似乎重新找回了自我，然而，回憶最終被現實打斷。威利看似對自己曾經的業績感到無比自豪，但在他內心中卻隱藏著對家人的愧疚之情，這種情緒在威利失意的時候尤為明顯，使他陷入回憶甚至幻覺。當兒子比夫在小餐館對他坦白自己事業狼藉、作風不堪的真實情況時，威利深深感到是由于自己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影響了兒子—自己與情人廝混的事實擊毀了兒子對父親的崇拜與信任，同時導致兒子錯失了補考進入大學的機會，從而走上了失敗的人生之路。此處威利的回憶再次以外化的形式呈現給觀眾，威利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不能自拔，以致跪在了兒子比夫面前。然而現實又一次無情地將他拉回—兒子正帶著妓女離開，把他獨自丟在餐館。威利在哀嘆現實時，常常產生對自己命運的不甘，他后悔年輕的時候沒有跟隨哥哥一起去冒險發財。對現實的巨大失落和對命運的追悔莫及折磨著威利的內心，使他數次看到已死去的本的鬼魂，與鬼魂進行對話，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由他崇拜的本誘導他走向了死亡。

在該劇中，主人公的回憶與幻想被作者從人物的內心搬到了舞臺上，觀眾更加直觀地體驗了威利在人生最后時刻內心的掙扎與痛苦。這些外化的回憶與幻想與意識流小說中的“內心獨白”和“自由聯想”十分相似。在意識流小說中，作者通過自身在文本中的“隱退”來達到直接展示小說人物內心隱秘的效果；而在《推銷員之死》中，米勒摒棄了傳統戲劇中由人物獨白和旁白充當心理語言講述者的方式，將人物的內心所想直接展示到舞臺上。這種轉換的過程幾乎不帶有提示性的場景和語言，完全跟隨威利自然的、天馬行空的意識活動而為之，與意識流作家有意取消“他說”、“他想”等提示性詞語的作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米勒的這種手法使得觀眾清晰地體會到了威利自殺前內心的極度矛盾和迷茫，他不斷在回憶與現實中來回穿梭，然而，昨日不能重現，未來卻困難重重，威利在絕望中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2 蒙太奇：重塑的舞臺時空

在短短幾小時的舞臺演出時間內，《推銷員之死》要展現威利在自殺前一晝夜的物理與心理活動，甚至一生命運起伏的變化，這就對戲劇的時空安排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蒙太奇”（montage）起源于建筑學，原指“搬運”或“裝配”，后來被文學、電影等藝術借用，指通過將不同時空的鏡頭進行剪輯、重疊、拼接、并置，以表現敘事主題的混雜性和多重性。在電影藝術界，普多夫金、愛森斯坦、貝拉·巴拉茲等代表人物對蒙太奇藝術進行了分類，根據不同的標準，蒙太奇最多可分為36種表現手段，由此可見蒙太奇藝術的紛繁復雜和博大精深。在國內，李維屏先生在《什么是意識流小說》中將蒙太奇分歸納為時間蒙太奇和空間蒙太奇，這種分類方式更適合從宏觀上解讀小說、戲劇等文學形式中呈現的意識流色彩。

空間蒙太奇指在一個特定的物理時間里展示各個空間內同時發生的事件。在《推銷員之死》中，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是威利一家所住的房子。從觀眾的視角來看，該劇的舞臺場景設置采用半透明全景式手法，威利和琳達的臥室、比夫和哈比的臥室、廚房、車庫、花園等小房間都可以同一時間出現在觀眾的視野里。同一時刻不同房間中人物的言行隨時被觀眾所關注，由此形成了類似于影視藝術中將同一時刻發生的多幕畫面同時并置在銀幕上的多視角效果。時間蒙太奇意在將人物安排在一個特定的空間內，讓其意識跨越時間的限制，自由地往返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經歷之間。[2]在故事所發生的一晝夜物理時間中，威利接連不斷的回憶與想象打破了故事的敘述常規，呈現出時間順序斷裂、扭曲的狀態。米勒以威利意識流動的心理時間為敘事主線，威利回憶和幻想中所出現的人物和情節可以自由穿過象征時空界限的透明墻來到觀眾的視野，由此實現了威利心理意識的外化，也實現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三種時間狀態的巧妙轉換。

前蘇聯導演普多夫金將蒙太奇手法分為對比蒙太奇、平行蒙太奇、比擬或象征蒙太奇、交叉性或動作同時發展的蒙太奇、主題反復出現的蒙太奇等類型，這種分類比較適合解釋舞臺設置在微觀上的意識流特征。威利家“外表脆弱的小屋”被周圍“高聳入云、有棱有角的大樓”所包圍，這種強烈的對比不僅暗示了威利渺小的身份與光怪陸離的大城市之間的強烈落差，同時強調了威利一家正飽受生存壓力的威脅，這種舞臺設置手法與“對比蒙太奇”不謀而合。同時，米勒在劇情安排上還借用了“象征蒙太奇”手法。該劇以笛聲開場，以笛聲收場，笛聲暗含著威利內心對自然生活狀態的追求，也象征著威利的父親—賣笛人。威利 “ 聽到了但沒注意”，這一方面象征著威利的本性與他所生活的世界之間的矛盾， 也表明威利對自己的本性并不完全了解。[3] 劇中威利在回憶自己年輕時意氣風發的狀態時，琳達溫和的談笑與陌生女人粗放、嬉鬧的笑聲交疊在一起，這里米勒借用“對比蒙太奇”和“交叉性蒙太奇”手法，在兩種笑聲的對比和交錯中顯示了威利復雜而矛盾的內心。

3 語句破碎：絕望的內心吶喊

意識流作品常以支離破碎、模糊不清、句式混亂的語言來表現人物飄忽不定的意識流動。作為戲劇來說，《推銷員之死》以人物對白為主要表現手段，可以說，人物語言在推動劇情發展和揭示主題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面對人生境遇的種種不如意，威利時而灰心絕望，時而強作歡欣，時而暴躁憤怒，時而恍惚出神。在精神壓力的強大威脅下，威利內心的矛盾和絕望不時流露在自己的言語中。

在第一幕中，威利疲憊地回到家中，在與琳達的交談中聊到了自己那輛雪佛蘭汽車，然后便陷入了對這輛汽車的無盡聯想中：“汽車行死也不信那輛車開過八萬英英里了。”（在臥室）“八萬英里”（在樓梯上），說罷哈哈一笑。“一點不錯，八萬英里——八萬二千英里！”（在起居室）威利離開臥室去樓下找奶酪，但他的思緒卻全然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路上不斷重復“八萬英里”這幾個字，顯示了他此時神智恍惚的狀態。威利本已為工作身心俱疲，回到家后又為慘淡的家庭境況和兒子的表現而憂愁，極度絕望下他情不自禁地由汽車回憶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這種眼下的痛苦和回憶的喜悅撕扯著威利的心，也使他在語言上出現了斷斷續續、反反復復的意識流語言特點，這種語言在劇中出現了多次。再如威利在幻覺中與本見面之后，他自認為與本的這次交談十分有價值，因而他一邊走來走去一邊自言自語：“（移步繞到屋子左面）我做得對！我對！（邊走邊搖頭，半對著林達）真是個人物！值得同他一談，我做得對！”此時威利內心又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被這虛假的美好未來所蒙蔽，在恍惚的狀態下流露出喜悅與亢奮的言辭。在該劇的末尾，威利獨自離開餐館時，不斷說著：“（稍停片刻）告訴我——附近有種子店嗎？……我得去買點種子。（他朝右面走去）我得馬上去買點種子。”這時威利的意識已經被自殺的念頭占據，內心已幾近瘋狂，同時又下意識地想要為妻兒“留下點什么”，這段支離破碎的臺詞將威利矛盾而急迫的心理表現地淋漓盡致。

4 結語

《推銷員之死》的成功不僅歸功于其在主題上對美國夢時代的質疑，還得益于米勒在戲劇舞臺藝術上的重大突破。在對人物意識綿延的細膩描繪、對舞臺時空界限的巧妙突破和對人物對白的精心設計中，米勒成功借用了意識流元素，在有限的舞臺時空中將推銷員威利一生的矛盾與遭遇訴諸觀眾，引起了觀眾的悲憫和共鳴。

參考文獻：

[1]阿瑟·米勒.推銷員之死[M].英若誠，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李維屏，諶曉明.什么是意識流小說[M].上海：上海外語出版社，2012.

[3]李一坤，楊芹.從阿瑟·米勒戲劇看舞臺輔助手段之作用[J].四川戲劇，2007 （06）.

作者簡介：王晗（1988—），山東東營人，山東科技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