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的來歷

假如有人把傳統紋飾中的如意、花籃、玉兔、蓮荷等這些成熟題材轉化成胸針、吊墜乃至衣料、壁紙、屏風、器皿上的圖案，那該有多好。中國傳統的紋飾體系之豐富，大約在世界上要算首屈一指，而且紋飾中的各個單位元素一般都攜帶著具體的文化內涵。如此的寶藏未能轉化為今日時尚的一部分，實在可惜。

如意，就是中國獨有的一種吉祥符號。說來好玩，據考證，這一物品的前身乃是實用器物，也叫“爪杖”，其形制為一根直柄的端頭安裝一個五指分開的假手掌，等于是一只假手、一截義肢。爪杖的作用之一是利用它向后背等處搔癢，說白了就是今天的“癢癢撓”。不過，在歷史上，爪杖還曾擔任其他更有氣派甚至風雅的角色。其中最精彩的便是被作為指揮棒，貴族、高官喜歡在重要場合將一柄爪杖握在手中，以之指點示意。一些儒將風格的軍隊指揮官在臨陣作戰時也是以爪杖代替刀劍，比畫著它發布命令，調動軍隊，排兵布陣，成就了中國軍事史上一道很獨特的景觀。由于與軍人、貴族發生了親密關系，還發展出了銅、鐵制的爪杖，這種爪杖實際上被當作隨身攜帶的輕型護身兵器，憑之可以抵御突來的襲擊，并與對手短兵相接地交手格斗。此外，僧人在講經之前，也會把內容提要寫在爪杖上，這樣，在宣講經文的過程中就可以不時參考爪杖上的簡明提綱來掌控進度，避免遺漏。總之，這種實用物件可以在多方面如人所意，所以得名“如意”。

“如意”這一名稱寓意美好吉祥，于是，被賦予“如意”之名的爪杖就變成了好運的象征，被當作點綴房間的陳設品，被君上賜予臣下或者臣下進獻給君上，被人們作為禮物彼此饋贈。由此，如意逐漸以金、玉、珊瑚等貴重材料制作，且鑲珠嵌寶，慢慢失去了原有的實用功能，相應地，其造型也向裝飾性轉化。端頭的假手變為圓、橢圓乃至靈芝或云頭的飾牌，長柄也演進為如波浪一樣起伏的曲柄。

一般而言，端頭化作飾牌的如意只能作為案頭的陳設品，沒有實用價值。但乾隆時期的一柄清宮中所用的如意卻構思巧妙，整個如意以純金鏨成，通體布滿牡丹、菊花等鏤空花紋，并鑲嵌各色寶石。首、中、尾三處的裝飾性圓牌都設計成中空的小盒，配以開合自如的鏤花活蓋，可以很方便地打開這三處活蓋，向如意的中空內腔里加入香料或香花。這樣一柄如意擺設在房內，不僅是華貴的點綴，而且也是一支香薰，悄悄散發著芬芳。

如意的云頭與曲柄在形象上簡潔而優美，且與古代女性不可或缺的簪釵的形制大致相近，于是，便出現了直接搬用如意造型的簪——如意簪。值得注意的是雍正時期宮廷畫家所繪的《雍親王題書堂深居圖》中，兩位美人所簪插的如意簪乃是對如意加以變形而成，接近抽象的造型宛如當代設計，令人印象深刻。從南京江寧明墓出土有金如意簪實物，樣式恰恰與《雍親王題書堂深居圖》中的如意簪極為相近。這一明代如意簪不僅風格“極簡”，而且通體呈現為流暢而宛轉的“流線”，實物與繪畫互相佐證，顯然如此“變形”式如意簪不僅確實存在，而且很受女性青睞，從明代一直流行到清代。由這個小小例子已能證明中國傳統首飾所達到的境界之可嘆。

元明以來的傳統紋飾體系具有一大運用嫻熟的法則，那就是把獨立的、含有特定寓意的元素按照諧音的規律組合在一起，形成復合型的、固定化的新圖案。這一原則也被充分用于如意。例如，將鯰魚、如意以及花蔓等結合在一起，寓意“年年如意”；掛有一雙柿子的枝葉與如意交纏在一起，則是“事事如意”；毛筆、元寶錠加如意，便為“必定如意”；如意由綬帶環繞，就成了“長壽如意”……經工匠們的巧思，這些圖案在運用中獲得多種靈活變化，往往構圖奇俏優美。保留至今的清代后妃首飾中，帶有如意的復合紋飾便是簪釵之釵頭花的優選之一，此般裝飾性很強的成熟圖紋也許在今天仍可用于壁紙、屏風面甚至織物，一些相對不那么繁復的釵花圖案若能復制為胸針之類的現代首飾，其吉利的寓意想來定會惹人喜歡。

傳統首飾中尚有一個很特別的情況，說來足以讓我們為古人想象力的飛揚大膽而傾倒。不僅發展為純裝飾性的如意得以盤踞在釵頭，爪杖的原初形式居然也被移用成花釵的樣式。也就是說，一枝小小的釵子竟會在釵頭接嵌一只假手作為花飾，稱為“圣手簪”或“仙掌簪”。如南京江寧殷巷明墓出土的一支金簪，便是金梁頂端伸出—個五指自然彎曲的手掌，十分奇異。

到了清代，圣手簪又發展為讓釵頭的假手“拈”物，實際就是于手掌形釵花中吊掛各種流蘇。由于看去仿佛是一只手掌在摘取物件，所以也以“摘”字或“拈”字來為這種奇詭的花釵取名。如《國朝宮史》就記載“寶掌拈花簪成對”，這是一對手掌里握有花朵的圣手簪。《兒女英雄傳》更提到“一枝仿著圣手摘籃的金簪子，那手里卻拈的是一個小小金九連環”。所謂圣手摘籃，乃是釵頭的假手里垂吊著一個珠寶小花籃。

顯然，圣手簪可以“拈”在手里的流蘇有著豐富的選項，《兒女英雄傳》里寫到的金簪就很讓人意外，竟是把一串金九連環作為吊墜掛在簪頭假手中。傳世的清宮后妃首飾中，則有“圣手摘燈籠”金累絲簪，金累絲的手掌以食指和拇指相拈在一起，指間垂下一個珍珠與珊瑚珠攢成的小燈籠。另外一支金鑲翠“圣手拈如意簪”，則是在金釵梁的端頭銜以翠雕的假手，假手呈攏握狀態，握著一柄小如意，如意的頸彎處套有一個小翠環，環下吊有六顆大珍珠與一個翡翠墜角組成的流蘇。此外尚有“圣手摘寶瓶”，是在金簪頭置一翡翠花瓶，瓶內有翡翠荷葉以及寶石的花蕾，瓶上伸出一只碧璽雕的假手，不過這只假手被處理得更近似佛手果的樣子。

當今，這些在多個世紀中逐步積累而成的華麗紋飾完全被放棄并遺忘，結果便是當今設計中圖案語言的貧瘠。守著寶藏挨餓，簡直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