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初中畢業失學的我跟著父母從縣城回到鄉下老家。生產隊長看我又瘦又小跟著棒勞力干活不沾弦,說你去跟那幾個老爺子拾糞吧,七斤一分,就算一天拾30多斤,也能掙半個勞力的工分。
一開始,我背著糞筐馬不停蹄地轉,一天才拾了十幾斤。別說掙半個勞力的工分,想湊夠三分兩分都難。后來,一個好心的老爺爺指點我說,想多拾糞一要腿勤二要眼“尖”。腿勤就是要在不同時間走不同的路線。天快亮時圍著村莊轉,可以拾到夜里跑出來的狗的糞便。中午跟在趕集歸來的婦女后邊,看她們進了莊稼地,你就在路邊等,她們走后你就能拾到好幾泡糞便。可你要跟在男勞力身后,那就好比考試答錯了題,只能得個零蛋。因為那年月男人趕集上店都帶著糞筐糞鏟,半路上實在憋不住鉆了莊稼地里,也就出口轉內銷自拾自便,切實做到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眼“尖”就是會看。不會看的謂之“橫看”,例如谷雨前后,“橫看”只能看見路兩邊麥浪滾滾一望無邊。別說麥地里有糞便,就是藏幾個人你也看不見。會看的謂之“順看”,亦即彎著腰順著麥壟往里看,這樣,“尖尖”的目光就可射入麥地縱深一二百米遠。一旦發現麥壟深處有小小的暗影疑點,進去一看,哈哈!不是一泡狗屎就是一堆人糞便!
最讓我難忘的,是每次突然發現糞便時那又驚又喜的感受——好像釣者突然釣到一條大魚,哥倫布突然發現了一塊新大陸……那時的我,對拾糞幾近癡迷。盡管每天饑腸轆轆兩腿發軟,我還是背著糞筐拎著糞鏟四面八方地轉,連夜里做夢也是突然發現了一泡糞便!即便敬業如此,我拾糞的“工齡”也只有半年。因為翌年夏,也許是隊長看我的個子又長高了點兒,就改派我跟著一群婦女去割麥,我只好戀戀不舍地放下糞鏟拿起鐮……
好多年后,我對拾糞的迷戀還依然如故。不管是在家鄉還是在外地,只要一走在路上,兩眼總是不自覺地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一旦發現路邊墻角有一泡糞便,心中便一陣狂喜卻又恨手中沒有糞筐糞鏟!
“認識你自己”,是蘇格拉底的名言。想不到今日之“我”遙望少年之“我”時,卻陌生得難以相認——少年的“我”為什么那樣迷戀拾糞?在那“三年困難時期”,在除了下地干活就是饑餓的鄉下,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的愛好、特長、理想無不在寒風中消散, 在烈日下蒸發——校園、教室沒了,畫桌、乒乓球桌沒了,老師、同學也都沒了!除了拾糞路上突然發現一泡糞便時的一點兒驚喜,還能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今天的我這一猜想,可不可以作為少年的“我”為什么那樣迷戀拾糞的答案。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