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深深鐫刻在腦中的記憶是不會磨滅的!只要回想,情景仍會新鮮地出現在眼前。我年歲大了,記憶力正在逐漸衰退,但70年前走過中原大地那段“人間地獄”的往事,卻總是清晰難忘。這些天,電影院正在放映馮小剛導演根據劉震云作品改編的影片《一九四二》,我沒能去看,但我相信這會是一個撼動人心、溫故而知新的題材。我愿意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人,如實寫下當年的見聞。我的心情是激動的!
1942年,抗日戰爭進行到第五個年頭了,大片國土已經淪喪。那年夏天,我在上海英租界上東吳大學附屬中學,讀完高一要進高二了。自從1937年“七·七”、“八·一三”抗戰爆發,上海有英、法租界尚可容身,但租界之外全被日寇侵占,上海租界成了“孤島”。1941年12月,日寇突然襲擊美國在太平洋的海軍基地珍珠港,同時轟炸馬尼拉、新加坡、香港等地英美軍隊,上海的租界遂落入日寇之手。于是,我決定離開上海去到大后方抗日,在重慶繼續求學。
本來,從上海去大后方四川,是可以經浙贛路走的,但春天開始,規模宏大的浙贛戰役開始,日寇三路進攻,戰況激烈,只能另找路途。父親為我找到一個同行者,名叫夏家連,三十幾歲,是甘肅省教育廳的工作人員,由蘭州到上海租界,任務是帶一些顯微鏡等儀器到蘭州去。他老家是安徽合肥東鄉大安集附近的夏家村,由于他從蘭州到上海是由蘭州到陜西經河南到安徽,然后從安徽合肥到南京來上海的,回去仍走這條路,我可以跟他同到陜西寶雞然后分手,他去蘭州,我去四川。他同我見面后,見我19歲了,身體比較健康,人比較靈活,同意帶我走,但說,這一路要經過敵占區、游擊區、重災區,由于戰局,路線常會變動,常要靠步行,十分艱難,要我有思想準備。
母親為準備我走,費盡心力。比如為了要給我帶上一筆夠用的旅費,她就四處找人籌措幫忙。當時,上海日寇已禁用“法幣”,用的是偽中央儲備銀行發的偽鈔。但出淪陷區后,就不能使用偽鈔,要使用法幣了。而且,身邊帶的偽鈔如果被發現,說不定會給加上一頂“漢奸”的帽子惹來麻煩。因此,帶的偽鈔不能多,只能用到過封鎖線前就用完最好,而“法幣”這時已經被日偽禁止在市面流通了,父親只好到各個熟人家里一家家去收集,用偽鈔向人兌換“法幣”。更因為“法幣”收集得不多,母親又向人購來幾個金戒指、一塊金鎖片外加20元美金讓我縫在貼身襯褲上,以備不時之需。母親為我想得十分周到,除給我準備了衣服外,還給我帶了條被褥,帶了點日用品,更有一包藥品,說:“藥品是可以救命用的!萬一將來用不著,賣掉也可以值點錢。聽說那邊藥品是奇缺的!”她又不知從哪兒買到一小包鋼筆尖和一小包鋼筆里的橡皮管給我,說:“大后方艱苦,人家鋼筆壞了總要配筆尖和皮管的,萬不得已,你就是給人修鋼筆也能賺點錢謀生。”萬里迢迢,父親是知道我年紀輕輕獨自遠行,既怕我路上缺少盤纏,又怕我到了大后方少人接濟,才想盡辦法千方百計想使我囊中能盡量豐富而不拮據……這樣,我就在七月初隨家連哥離開了上海,先坐滬寧路火車到南京,再由南京坐寧蕪路火車到蕪湖,在蕪湖渡江后,我們倆到裕溪口坐淮南路的火車前往合肥。
當時,鐵路名義上是日寇和汪精衛偽府“合辦”,實際是日軍軍管,到處是日本兵,到處可以看到毀于戰火的斷垣殘壁和凄涼的敵占區場景。在日寇占領區下那種帶著恐懼和仇恨的滋味唯有身臨其境才體會得到。途經安徽巢縣時,日本憲兵指著我們的帆布袋說帆布是軍用品,馬上讓打開檢查。我說:這種帆布袋上海租界上到處買得到。檢查后,挑不出毛病,又問我去合肥干什么?為什么要離開上海?我按事先同家連哥商量好的說:“上海疏散人口,讓人回鄉,我有肺病,回鄉養病……”聽說肺病,鬼子兵才揮手讓我走。
合肥的農村這時已有不少人在日偽推廣下種植鴉片,遠遠就可以聞到收獲罌粟、熬鴉片的氣味,使人看到日寇和漢奸毒化中國的惡劣行徑。我隨家連哥到他義父家里,他家是中農,不種鴉片,義父參加田間勞動,家境不富裕,但待我熱情。這時,合肥突然發生戰事,我們無法過封鎖線,受驚受怕地在家連哥的村莊里住了20多天,有時槍炮聲一響,就趕快朝沒有槍炮聲的方向逃。七月底戰事停了,家連哥才同我換上農民的衣服,由他的親戚挑了我們的行囊,趁夜色繞路120多里,過了日寇的封鎖線,一路遇到不少虛驚,在翌日上午到達了廣西正規軍駐扎的上排河。這里血跡斑斑,負傷的士兵很多,我們逃出淪陷區,終于踏上了抗日的土地。
在上排河找了小客店住下,我心情激動,不禁熱淚迸出。
曲曲彎彎起旱到界首
在地圖上看,由上排河往西到河南、安徽兩省交界處的界首并不遠,就只有400公里光景吧!可是我們要遠遠避開日軍和戰區,得走安全的地帶,就必須繞圈子走才行。
我們由上排河出發,步行走到六安,由六安又到金寨,由金寨突然不入河南,又返回安徽北上到潁上,從潁上西北行,到阜陽到界首再入河南。這樣彎彎曲曲一折騰,路程馬上就起碼多了一倍以上。
步行趕旱路,這里叫做“起旱”。我和家連哥租用了一輛高架車裝載了行李物件,早起夜宿,步行向前趕路。每天步行多則百把里,少則三五十里。盛夏趕路真是辛苦。我的腳上全起了水泡,那是第一天夜晚繞過封鎖線時造成的。但上排河可能戰爭又會發生,我們又急于趕路,腳上起了好幾個泡再疼也得走,小客棧里的老板,告訴我們一個辦法:買些黃表紙卷成“媒子”(吸水煙袋的人都用這種“媒子”點煙),扎成一捆,點火后吹掉火焰,用它的火及煙來熏腳,將腳皮熏老,將水泡里的水分熏干,照樣可以繼續步行,不會太痛。家連哥去紙店買了黃表紙來搓成“媒子”,如法炮制,果然我能繼續起旱了!我們花三天時間,走到了六安,這是一個干凈古樸的小城,有名的“六安瓜片”茶葉就是這里出產的。
又一天,到了金寨,我們發現那兒是個破舊不發達的地方,顯得貧窮。再走了兩天,到了潁上,坐木船由潁河去阜陽,船上滿滿裝著運棗子的客商,船艙裝滿了棗子,那股氣味聞多了令人窒息。由東向北行船,需要上岸拉纖,為了加快船行速度,家連哥和我都上岸參加拉纖,勞累不堪。最后,不到阜陽我們就上岸,又用高架車起旱了,急匆匆“起旱”了幾天,才到達界首。
這一路,起旱的差不多全是憑著戰爭和混亂發財的商販和大煙販。商販們從淪陷區販了五金零件、西藥、鋼筆、鉛筆、糖精、日用品等等往界首跑;大煙販們,從淪陷區喬裝打扮成木匠、騎自行車的單幫商人、挑擔推車的小販,隨身攜帶著鴉片煙膏,在鋸子挖了的木心中、自行車的車架鋼管內、挖空了的扁擔心中、車子的輪胎里……都巧設機關裹藏著大煙膏,也都一窩蜂往界首跑。一路上,住小店時,有的煙販以為家連哥和我也是販煙土的,倒也不隱瞞自己做的是販毒生意。等知道我們是空著手去界首還要到洛陽,都替我們惋惜,說:“有錢不賺白不賺!帶點黑貨賺上一筆多好!你們真是太傻了!”據說,鴉片販到洛陽,價錢比界首要再高一倍,販到西安,賺得更多,倘若販到四川、甘肅,能翻幾番。我原以為到了抗戰區域,一切都氣象一新,敵偽在合肥大種罌粟我是看到了的,我認為到了抗戰區會雷厲風行禁毒的,想不到卻讓這么多毒販毫無忌憚地橫行販毒,而且還說:“軍隊和當官的販得比我們多得多……”這使我吃驚之至!
界首是個很奇特有趣的地方,非常熱鬧,出乎我意外的繁華。這個地方獨特的是處在兩個省——河南與安徽的交界點上。一半是河南界首,一半是安徽界首,有一條喧嘩的大街,沿著大街走,由安徽省走著走著就走到河南省了!它東南屬安徽,西北屬河南,是屬于以洛陽為中心的第一戰區。司令長官是駐在洛陽的蔣鼎文,但第一戰區有相當大的實權掌握在副司令長官、第三十一集團軍總司令、豫魯蘇皖邊區總司令軍兼四省邊區黨政分會主任委員湯恩伯手里。湯恩伯名聲惡劣,因是蔣介石的親信,他的嫡系部隊是十三軍,這里民謠就說:“不愿日本鬼子來燒殺,也不愿十三軍頭駐扎。”我們剛進河南省界就聽到這樣的民謠,真是出乎意料!
界首這時似乎是個四通八達的地方。上海一帶,華北一帶通過商丘、徐州、蒙城、阜陽來的客商,都齊集此地。街兩邊可以看到許多小店、小攤,叫賣著從上海販來的日用品、香煙、雜貨。也有一些店鋪,賣的是服裝、文具、鐘表……全是上海貨。使得小小的界首成了淪陷區和戰區間物資交流的商城,畸形繁榮起來,妓院、酒館、賭場、旅館,吃喝嫖賭俱全,有人稱它“小上海”。我們到達界首,正是傍晚,暑熱未消,氣溫仍高,一路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繁華熱鬧的地方,電燈雪亮,街邊小飯館是酒肉飄香,劃拳喝酒的,談笑歡樂的,賓客滿堂。旅店、客棧多數已經客滿,柜臺里站著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故意在搔首弄姿招徠顧客,當地人把這種女人叫做“招牌”。旅店和客棧里,歌女賣唱的胡琴聲音調嘹亮,“嘩啦嘩啦”的麻將牌九聲震人耳膜。看到貼著禁娼禁賭的已經破爛的布告,實際公開的娼賭都有。我原以為抗戰的地方應當嚴肅緊張、圣潔熱烈,何嘗想到竟會這樣艷歌曼舞、骯臟腐化,連一點抗戰的氣氛都沒有!有難民和乞丐混雜著成群在乞討,有的赤膊赤腳,個個蓬首垢面,街邊的狗熱得伸著舌頭。我和家連哥已經十分疲憊,趕快找到一家雖便宜卻簡陋狹小的客棧住下,找了點水抹身,又去買些包子饅頭,吃了飯開始休息。
家連哥向人仔細打聽由界首去洛陽的情況,人家說:這一路如今十分艱辛,去冬開始河南就大旱,今年更旱,比以前哪年都厲害,蝗災也嚴重,起旱的路困難,要繞路。外加湯恩伯的軍隊紀律太壞,要小心提防,民間把“水(災)、旱(災)、蝗(災)、湯(災)”列為“四災”。如今世道亂,窮人又沒吃的,逃荒要飯的多了!路上“打悶棍”殺人圖財的也出現了,殺死人搶劫行旅的事多得很……聽人這么說,家連和我都有點緊張家連哥說:“兩個月前,我回上海時路上結識了個河南商人從鄭州經商丘這一路由徐州這么走的,但現在那邊又不好走了,那時河南已經災情極兇,現已更兇了,我們跟著人向洛陽去,只能一路走一路看了!反正路總是人走出來的……”
為了趕路,我們第二天一早,又租了個高架車拉物件,向西北走。同我們一樣要往西北去洛陽方向的人不少,大家都各走各的,有時在一起,有時分開,架子車夫是個剽悍的河南漢子,黑臉上皺起核桃殼似的皮,光著脊梁,只穿一條臟得發了黑的短褲,汗流浹背地邁著大步,烈日火辣辣,燒灼著地皮。我們的既定路線是:由界首到周家口,再從周家口去漯河,經漯河向西北去洛陽,有時要繞路走,路程至少千里以上,但繞路走,里數就不好算了!這段路程艱難的是要經過重災區。我問架子車夫:“重災區什么樣?”他搖搖頭,似生氣又嘆氣的“唉”了一聲,說:“奶奶的!老天爺不讓俺百姓活啦!”他說了,也等于沒有說,對我這樣當時不熟悉農村和天災的城市青年,重災區什么樣?是想象不出的!
穿越“人間地獄”的重災區
從界首到周家口的路上,行人不少,多數是逃荒要飯的和小商販,包括販鴉片的。日寇打到了河南,燒殺奸淫,離戰區近的地方田地早已荒蕪,百姓都向河南中部和西南部流亡逃難。旱情前所未有,農民已經無法生存,挑著些破爛物件連同瓦罐,或者一頭挑著衣物一頭挑著小孩,衣衫襤褸地離開家鄉,盲目逃亡。沿路只看到難民一戶戶聚著、蹲著,端著黑碗,一路乞討。看到災民這種饑餓漂流的可憐景象,叫人心酸。酷暑天,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灼熱的塵土飛揚。公路西邊種的高粱、玉米和粟子因為缺水都稀稀疏疏萎癟短小卷著葉片,“青紗帳”已形不成也看不到了!只見迷漫旱黃的土地上,癩痢似的點綴著一些綠色,公路和大車路上無處遮陰。
到了個地方好像叫鄭郭,忽然看到遠處像片烏云似的飛來一大片飛蝗,飛得不高,也不矮,歪歪斜斜發出一種特別的脆生生的展翅聲,襯著淡藍的天色,集中而又散碎地遠遠地聚落到稍有點綠色莊稼地上去了!這真是飛蝗蔽空了!
高架車夫罵了一聲又嘆氣似的說:“看見沒?老百姓沒活路啦!”他拉著高架車放大了腳步。
我是第一次看到飛蝗成群地為害莊稼,我明白:遠處那片本已很狼狽的高粱地莊稼徹底遭殃了!
路邊的樹木早砍伐光了!沒有遮陰的地方了!偶有搭著草棚賣小米稀飯和大米稀飯的破爛小攤子,蒼蠅嗡嗡地飛舞,都是綠頭的大蒼蠅,賣稀飯的兩個赤膊男人因為蒼蠅太多,已懶得用手趕了,蒼蠅就滿滿叮在粥桶周圍,看了惡心。這賣的“稀飯”,實際只是極稀薄的糊涂湯,很少米粒,價錢卻貴得很。但我們只能帶著高架車夫用高價買這種稀飯充饑。吃得半饑不飽的就又上路。有一同行路的人也在談蝗蟲,說蝗蟲在天上飛,看了似乎是黑的,其實是綠色或黃褐色花紋的!飛蝗在土里產卵,卵是一塊塊的,一塊卵就是許許多多飛蝗,飛蝗群居,會跳,總是成群遷居,飛降到莊稼地里,一下就能將莊稼吃光,為害很兇。災民逮到了蝗蟲,燒把火在鍋里炒著吃。說豫西的汝南是有名的糧倉,但鬧了瘟災(瘟疫),百姓愁得慌!
這些話聽了使人心慌。
日行夜宿,沒想到去周家口附近,忽然又遇到了蝗蟲,最初,是聽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怪聲,我張眼看時,驚得呆了!只見公路上和田地里迎面黑壓壓擁過來無邊無際潮水似的大群蝗蝻。這種翅膀尚未長成只能跳和爬遠不能飛的飛蝗幼蟲,青黃色,有淡黑的花紋,會爬能跳,傾軋擁擠著,足足三四寸厚,漫地都是,足有二三里地面積,流水般地向東北面爬行,我們想避開也不行,只能踩著蝗蝻向前走。一腳踩下去可以踩死很多,但你踩你的,它爬它的,踩不盡殺不完,約摸20分鐘,那群黑壓壓波浪似的蝗蝻,一起過了公路爬到兩側地里去了!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蝗蝻都在嚼食莊稼。地里種的那點本來萎瘦矮小而又稀稀疏疏的玉米、高粱和粟子很快七歪八倒,綠葉都被啃光。蝗蝻雖小,吃不飽似的蜂擁著又邊吃邊向前蔓延過去了。我們迎著蝗蝻剛才來的方向朝前走,只見路兩側莊稼像摧殘收割過似的一片精光,真是嚇人!
第一次看到大片飛蝗,接著又第一次看到大片蝗蝻,頓時,令我渾身上下毛骨悚然。同行的一個人說:“這批蝗蝻孵出得遲,要是翅長齊了造成的損失更大!又會飛到別地方作祟去了!”
架子車夫本來常常嘆氣,但又不聲不響,這時說:“去年就大旱了,也鬧蝗蟲。飛蝗成群飛來時,遮天蔽日,聲音嘶嘶嘩嘩,像下大雨似的,可駭人了!可是軍糧還是照樣征收,當兵的聽說也吃不飽。有些兵像匪一樣!上頭還讓百姓自帶干糧和工具去周家口到開封之間挖深溝工程提防鬼子來。為挖深溝,民房拆了好多,祖墳也給扒了。今年大旱,又鬧蝗蟲!春天時就餓死人了!如今,更不得了!當官的不把百姓當人!他們撈錢貪污,大吃大喝,×他奶奶的……”罵了一句,他又閉上嘴了,但一臉怒氣。
我也嘆氣了,家連哥臉上則呈現出同情的神色。
漯河在鄭州到信陽的鐵路線上。我們從周家口用兩天時間步行到達漯河。在大災之年,這里燈火輝煌一片升平,酒樓上猜拳敬酒,胡琴聲嘹亮,女招待、歌女,紅綠滿眼, 梳妝打扮,旅館里牌九、麻將聚賭,比界首更繁華。我們找家小客店住了,茶房馬上來問:“要不要女人過夜,最漂亮的大姑娘一夜只要30元。”家連哥回絕了他,陪我帶那架子車夫上街,到小飯店里炒盤咸菜吃了一頓饃饃。
架子車夫提醒說:“從這再往西北去,災情重,一路上買不到吃的了!要在這里買些饃帶著上路當干糧吃才行!”
家連哥說:“這么熱的天,買了饃容易餿,怎么帶?”
架子車夫說:“買點麻繩,將饃一個個串上,斜背在身上起旱,不容易餿,路上要吃時,掰一個下來就是。”
家連哥和我連自己帶高架車夫一共買了90多個饃,將饃用麻繩串成三串,三人各背一串,一人30多個饃,掛在身上,很像《西游記》里沙和尚的那串骷髏念珠。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們貪圖涼快就出發向西北行。剛走出漯河市郊,見路邊掛著個“軍警督察處”的牌子,一張木條桌旁坐著兩個當兵的收錢,邊上有十幾個持槍的“丘八”(兵)站著。一群客商和起旱的行人,正擁在桌前交錢辦手續。
架子車夫說:“去繳錢吧!繳錢他們可以派兵護送。這一路,我不熟,聽說不太平,常有攔路搶劫打悶棍的!”
家連哥和我走到桌前,付了三個人的保護費。在一邊與一伙等候保護的人站在一起,大約半小時,懶洋洋走來六個荷槍的士兵,由一個班長帶領,大聲吆喝:“走啰!走啰!”我們這里等候著的五六十人一窩蜂地跟著動身了!跟著那七個“丘八”緊緊地走。
大道兩側樹上的樹皮早被剝光,樹全枯死了,枝干也都砍斷了,有的垂楊柳枝葉全無,只剩下邊粗脖子的禿樹干。那護送的七個兵走得飛快,走出去不到十里地,天還不亮,他們一陣風似的走得飛快已經不見蹤影了!護送實際是騙錢的,各人仍舊只好自己上路。一會兒,天似快亮了,忽聽前方遠處有女人呼叫聲:“救命!救命……”驚心動魄!
我心跳著同家連哥及高架車夫停下腳聲,后邊有些起旱的人也走上來張望。前邊有些稀稀疏疏的青紗帳,估計是邊上有條剛干涸的小河的原因吧!我們一起往前在青紗帳旁的大車道上繞了十幾分鐘,只見路邊歪倒著一輛空獨輪車,車旁兩攤鮮血,但沒有尸體,估計打悶棍搶劫的人將尸體拖走了!這使我們加緊腳步走得更快了!
同行的人有的大罵湯恩伯。有的說:民怨太大啦!這個政府貪污腐敗,不管人民死活。這么大的災,聽說他們給過百姓救濟嗎?日本鬼子抗不住,軍隊連盜匪也抗不住嗎?也有的說:百姓沒得吃的,不就只好搶了嗎?不過搶人已經犯法,殺人也太狠了!如今起旱太不安全了!今天一早湯恩伯的“丘八”收了保護費卻不保護,真不是人……
太陽出來了,熱得要命,我想起剛才那女人叫救命和地上血跡的事心里發寒。快步走路,走著走著,在裴城附近,見田野內毫無綠色,一片嚴重的旱災情景,土地龜裂,裂紋有二指寬,水溝、土井都干涸著。路邊,陸續看到死尸,有一只紅了眼的瘦黑狗伸著舌頭在食一具干腐了的尸體。從頭發看,似是個老人,綠頭蒼蠅嗡嗡亂飛……架子車夫又嘆了一口長氣。
天太熱,斜掛在身上的饃,貼近胸背的部分都被汗水浸濕了,要不斷將饃轉動著換換方向,外面的朝里,里面的朝外,早飯中飯都是將饃從麻繩上掰下,邊走邊啃。一路上,沒地方賣吃的,也沒賣喝的。原野死寂,被旱災摧殘得毫無生氣。走這樣的路格外累人,整個空氣悶熱得像剛燒過一場天火。我同家連哥各帶了一瓶水,那高架車夫自己也帶了一罐水,但汗出多了頂著烈日口老是渴。午后時分,水就喝光了,口舌干燥,四肢酸懶,四處荒涼,這時已離茨溝不遠了,見土地龜裂,水源干涸。我嘴里冒煙,幾乎要昏厥,家連哥和那高架車夫帶的水也都喝完,我見不遠處有個小村莊,對家連哥說:“我去看看村子里有沒有水?”家連哥說:“看就看下吧!快點回來!”我快步走向那小村莊去,見村里根本沒人,人都外出逃荒了!土屋的門窗都用泥塊、石塊堵封著,村子死寂。我干渴得不得了,忽然想起《三國演義》上曹操那個“望梅止渴”的故事,居然舌底酸出點口水來,勉強又支持了片刻,在村尾發現一個已經枯干了的大土井,但是顯然無水可取。這大土井像個小池塘,早先肯定蓄水較多的,但現在顯然無水可取。我走到土井中央最低凹處,見井底有塊大石頭。我想:大石下邊會有水嗎?我決定推開大石,平時這樣一塊大石我是推不動的,但此時我拼命用力,居然將這塊罐狀的大石推動了,伸手進石底的空隙里去,竟意外發現有點濕土。水源從何而來不得而知。但我嘴唇已經干裂,我馬上挖起些濕土含入嘴內,借濕土的清涼和潮濕恢復精力。我又脫下襯衣用手挖了又挖,包了一小堆濕土上路,將濕土分給了家連哥和高架車夫分享。我們三個就這么死撐活撐走到了茨溝,沒有渴死,但渾身無力、嗓子像要冒煙。
茨溝是個小地方,有很小的客棧,也有賣水和賣吃的地方,都是些攤子。一到茨溝,我和家連哥馬上帶了高架車夫去買水喝。水價極貴,我們和高架車夫一人喝了一大碗水,水味之甜美無法形容。渴而未死,也是少有的想不到的經歷。
我們住的小客店,墻是舊報紙糊的竹隔子,地上鋪著高粱稈編織的席子就算床鋪。家連哥提議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街上有人在昏暗即將降臨的時分賣吃的。賣的東西嚇我們一跳,都是些什么榆皮面蒸饃、棉糠面蒸饃、蘭草根蒸饃、麻糝餅、棉子餅,另外還賣韭菜根、花生殼、柿楴、蒸皮什么的,何況卻都不便宜,全要十塊八塊一包。有個小攤在賣肉凍、涼粉塊一樣烏七八糟的東西,我上去看看,架子車夫輕輕用手拽拽我,我就不看了。離開那攤子,架子車夫說:“可吃不得!聽人說,這一帶人肉也吃了!賣的肉凍里,就有人吃出帶指甲和毛發的肉了!”后來聽店老板說災民太餓了。有的把已經掩埋了的尸體也掘出來吃了。擺攤的都是外地想來賺錢的人……
茨溝有不少鳩形鵠面逃荒來此的難民,正在村口賣兒鬻女。將些男孩、女孩頭上插著干草放在筐里或跪著,高叫:“行行好吧,積個德,買個男孩吧!”也有看到我們就叫:“十二個饃換個大姑娘!”更有個人高叫:“十個饃!俺這個只要十個饃!沒法活命,只好賣親骨肉啦!”
聽了叫人心酸。我和家連哥將身上的饃取了一些下來,分給三處賣兒女的一處兩個。我們都傷心,但怎么辦呢?我當時想:是鬼子和天災造成了百姓的災難,但一個四萬萬五千萬人口的大國,有自己的政府!這個政府文官要錢、武官怕死的許許多多,湯恩伯這種武官貪贓枉法,魚肉河南百姓,作威作福。這個政府給百姓干的事也太少了吧?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怎么能夠相信?這還怎么抗戰!百姓的民憤這么大,災民真是掙扎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中啊……
當夜,住那小店,我們三個人同睡在地上鋪的高粱稈編的席子上,隔房住的是兩個奸商模樣的胖子。這一路來,看到許多奸商,不但界首和漯河看到的高抬物價、跑運輸倒弄物資和販毒的奸商多,沿途也有些做販運的奸商顯得不但有錢而且開口談的就是吃喝嫖賭。這兩個胖子,居然召了兩個用紅頭繩拴大長辮子的姑娘陪睡。店房蹩腳,隔屋什么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家連和我一夜都沒睡好,高架車夫也有時“唉”的嘆口氣。
第二天,我們帶足了飲水用瓶罐裝著一早就上路了。但這茨溝的水可能不潔凈,也許是我抵抗力差,家連哥和高架車夫平安無事,我竟腹痛拉痢了!上午還好,下午每走幾十步就要疼得蹲下屙一次,屙不出什么,只是膿血。我還是生平第一次拉痢疾,家連哥指出這是赤痢,很危險!幸虧父親給我帶的藥物里有“痢特靈”,我立即服用,當夜就止住了,并給家連哥和高架車夫也服用了“痢特靈”預防。家連哥說:“要沒帶這藥,那太危險了!你父親想得真是周到!我們走這一路真是隨時有死的可能啊!”
我們拼命趕路,想走出這塊可怕的赤地千里的平原災區,起早睡晚,我是帶病走路,痢雖止住了,身體卻虛弱疲憊。一路上,常見路邊有赤身裸體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餓死后被人剝去衣服的,還是打悶棍打死后搶得精光的。我們掛在身上的饃,早已干裂發酸,但買不到吃的,仍舊是吃它,而且得節約著吃。這樣,踉踉蹌蹌又走了幾天,終于到了離洛陽60里的水寨,住進了一個兼賣甜面條和咸面條的小客鋪。這兒終于算是離開可怕的嚴重災區了!而且,離洛陽也近了!
何謂甜面條,是清水煮的面條,什么也不放,是淡的不是甜的。咸面條,是清水面條里加點鹽加幾滴油,有時也不加那點油。
水寨是個窮苦落后的小地方,但比重災區好多了!一條破舊的街道很窄小,房屋陳舊,但有一點市面,居然還有個小郵電代辦處,夜里也有些不太明亮的昏黃電燈。小客店只點一盞鬼火似的小油燈。是一對黑瘦的中年夫婦開的,前邊半間搭個小茶棚賣水也賣刀切面,后邊有三小間用高粱稈子隔開的小屋供人住宿。也沒有床,只在地上鋪上高粱篾席給人睡。小木窗欞上糊的報紙黃舊破爛,高粱秸的頂棚上掛著黑色的蛛網塵串,墻角磚土縫里有時還出現可怕的翹起尾巴可以螫人的小蝎子。
河南的災區極大極多,從鄭州向南直下到汝南,都是大災區,全省100多個縣的三千萬人,住在農村的,1942年大半在死亡線上掙扎。洛陽附近,情況好些,究竟是離開無人區了!我和家連哥都覺得需要休整一下。洛陽常有空襲,一放警報就常會有日機來轟炸。我們在這離洛陽60華里的水寨,打算先住兩三天,然后合計一下繼續前行的事。所以,將高架車夫的錢付了,同他告別。一路同行,大家都有了感情,他始終認為我們是好人。由于我們與他一同吃喝不虧待他,說好到洛陽的車價,現在未到洛陽,仍照原數付他,又見我們肯拿饃做好事,他拿到錢后一再道謝,說:“你們是好人!真是好人!”
在河南洛陽的可怕見聞
我想不到竟會在水寨就同家連哥分別了!
一路上他始終熱情照顧我。他老練、穩重,人又淳厚。同他在一起我感到有依靠。原來說好是到陜西寶雞分手的,但現在未到洛陽,我們就只好分手了!我實在舍不得!
我們是為了旅費才分手的!
這一路來,偽鈔早在過封鎖線之前用完了,法幣到了水寨也基本用完了。我用的錢很多還是家連哥墊付的。我離家已經這么多天,現在離洛陽還有60華里,以后的路途還遠,一路上還有多少艱難苦辛都是未知數,但需要我將藏在襯褲里的金首飾和美金出售換成法幣應用了。我知道家連哥帶的錢也不多,我已欠了他不少錢,得趕快還他才好。見小店老板有輛自行車,所以我對家連哥說:“明天,我想找客店老板租借自行車騎到洛陽把美金和黃金賣掉!60里地,騎車來回很方便。”家連哥說想陪我去,但沒有自行車,只好由我一人去。我清早起身,騎上車就出發了。從水寨向北沿公路走了約摸十幾里,沿著淙淙南去的伊水走,天旱水流不大,看到了龍門,心想:可能這就是“鯉魚跳龍門”的那個龍門吧!在路旁,就看到了出名的龍門石窟。雖然天旱,沾著伊水流過的光,公路邊上高大的合歡樹仍盛開著鮮艷的須狀紅花。這里山清水秀,伊水波光粼粼,滔滔流淌在兩山之間,抬頭張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窟和佛像、雕像布滿山崖,還有寶塔,壯觀極了!這就是北魏到唐朝用了400多年才雕成的石窟藝術珍寶呀!但有的佛像已經殘缺不全,盜竊破壞得很嚴重,心里真想停下來好好去看一看,想到要去洛陽兌換金子,就顧不得看了,騎車飛速趕路。
太陽仍舊強烈地高曬,由于開封陷敵,黃河改道,又是天災作祟,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饑餓和戰火交逼的地區,許許多多災民,從四面八方向洛陽會聚。一路上,總看到挑擔的、推車的、扶老攜幼走路的災民踉踉蹌蹌前行,公路上塵土飛揚。我騎著自行車,渾身大汗淋漓,騎呀騎呀,約摸一個鐘點,到了洛陽南部的“關帝冢”來了!“關帝冢”相傳是三國時曹操埋葬蜀漢五虎上將關羽首級的地方。一座古廟,古柏成林郁郁拱衛。我忍不住下車過去看看,但廟里駐著軍隊養著馬,馬糞遍地,士兵們到處曬著洗過的軍衣,殿左支架著大鐵鍋煮菜,柴火黑煙彌漫空間,大殿破舊,到處灰塵蛛網,供有關羽及關平、周倉的塑像。關羽頭戴旒冕是攝天大帝,兩側一邊是關平,一邊是周倉。關平有長須,同平常見到的畫像上的關平迥然不同,往常京劇和畫像上的關平是年輕俊秀沒有胡須的,但關平被殺害時已經年歲不小吧應有須才合理,關帝的冢是一個小山狀的大土墳,矗立著清朝立的大石碑,周圍被軍人及軍馬的糞糟蹋得臭氣熏天。這里災民是不許進的,我是向衛兵請求才被允許“看一看就走”的!
匆匆出來,我又上了自行車,飛快騎到著名的九朝古都洛陽。
洛陽出我意外的蕭條,房屋古老,街道不寬,人雖熙熙攘攘,但許多人家都關門閉戶,市面也并不繁榮。這一是災情造成的,二是日寇飛機轟炸造成的。看到個別討飯的人在乞討,但沒有看到成批大量的災民在街上走動。問了人,才知災民是不準進入洛陽市的,既怕災民進洛陽造成混亂,又怕“有礙觀瞻”,影響不好,蔣鼎文之流,不想多讓人知道災情的可怕,怕影響政績,當然就會封鎖新聞,反正老百姓的嘴也封不住。我到洛陽,先找郵局發信,就聽見有寄信的人在談災情,在談上頭沒人管賑災的事只忙著貪污舞弊走私賺錢等等,怨氣很大。走出郵局,我正想找一家銀樓好兌換金子,卻忽然聽得緊急警報的汽笛聲響了,汽笛聲“嗚——嗚——嗚”地像喊叫救命,街上出現了戒嚴的憲兵,布了崗,我不知該往何處去,只好在一家上了門板的小糕餅店門口蹲下聽天由命。幸好不過半個時辰,解除警報響了,虛驚一場,日機沒有露臉也沒來轟炸。我推著自行車向路人打聽銀樓在哪里,走著走著,見大街上有人在貼告示,一會兒,迎面擁來些士兵押著兩個人去槍斃,后面和周圍擁來不少看熱鬧的人。兩個死囚,年齡都在三四十歲,剝光了上衣,五花大綁,背著手,頸后插著用紅筆打了“√”的死標,被連拖帶拉地推著在大街上向南走。我跑近去看新貼的告示。告示上說,這兩個死刑犯一個是“糾眾哄搶糧食”的主犯,一個是“違反黑市買賣黃金犯”。這使我心里一沉,感到恐怖,渾身汗更多了!難民沒有吃的,不給救濟沒人管他們,為了活命哄搶了糧食,就該判死罪槍斃嗎?看到災區情況我是十分同情災民的苦難的!更沒想到洛陽會禁止買賣黃金,買賣黑市黃金竟是死罪,也要槍斃!黃金的官價一直保持不動,可是物價漲了許多倍,黃金早有黑市了!我帶的黃金如果按官價賣,得到的那點錢肯定不夠繼續上路去買火車票和入川的,面對死囚游街去槍斃,我愣了半天,心里七上八下。我不敢再向人打聽銀樓在何處,看著將被槍斃的人已經被人群簇擁著遠去。我尋思有銀樓必定是在大街上,就朝前邊一條大街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百把米外就有家銀樓在路邊。銀樓店的門面在全國似乎都相仿:高高的砌花的鏤面,有陰森而堂皇的玻璃門,大門外的玻璃櫥窗里陳列著銀盾、銀杯、銀盤等各色銀器和首飾。但這個銀樓冷冷清清,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上寫:金價按官價收購,每兩100元,飾金每兩120元。
我心里“噔”的一沉,離開上海時,上海黑市金價較戰前漲了20倍。這里金子官價卻這么便宜,我將金飾按這官價賣了怎么夠做路費呢?
那高高的柜臺上放著一把黑算盤,一個胖圓臉的掌柜穿件舊夏布背心在扇扇子。我上前同他悄聲商量,告訴他我是從淪陷區上海來的學生去四川上學的,盤纏沒有了,帶得有點金飾,望他能收下,不照官價……但銀樓老板把頭直搖,說:“你沒看到?正在殺人呢!照官價就收,不照官價我能收嗎?”又說:“他們當官當大軍人的三妻四妾、家產萬貫、大洋房、小汽車,自己去界首、漯河、洛陽套購黃金,愛賣多少價就賣多少,小百姓做點生意就犯法!這不,殺的又是兩個小百姓。世道不好,銀樓我也想關門了!我的伙計也辭退了……”他罵得起勁,我向他再三解釋,簡直到了懇求、哀求的地步,老板仍不敢答應。沒辦法,我拿出了美金,問老板能不能收美金,老板說:“我看你是真的流亡學生急需錢用,那么,你到后院我家里來吧!”他關上店門,將我帶到后院家里,按當時美金黑市價:20元換我一美金,收買了我20元的美金。我心里盤算,有這些錢欠家連哥的錢可以還了。但我的路途還遙遠,不賣掉金子總是不夠的,只有回去再說了。
騎車匆匆又回到水寨,渾身臭汗,見到了家連哥,同他商量怎么辦。我同他算清了賬,身邊只剩下很少的錢了。我說:“我想打個電報到四川江津給堂兄洪江,讓他快匯旅費來(店老板告訴我水寨那個郵電代辦處,可以打電報,錢匯到他店里是可以的,以前有人匯過),我擬等旅費匯來再起程。”家連哥急于回甘肅蘭州,無法等我,但又覺得不能把我一人留下不管,他說:“我答應把你帶到寶雞再分手的,現在把你一人丟在這兒我不放心!”我知道他是個守信而且忠厚的人,盡量安慰他說:“封鎖線早過了,重災區也過了!往后比較好走了!你別為我擔心,我能一個人上路的!”他同我商量來商量去,最后無奈地說:“那只好我就先走了!可你要特別小心啊!這是亂世,你年歲小,我實在是不該把你一個人留下的!”他告訴我:“到了洛陽,就可以坐隴海路的火車了!火車能通到寶雞,由寶雞換上公路汽車可以入川。”但又告訴我:“隴海路的火車到潼關附近因為黃河對岸是日軍占領的陣地,從風陵渡那兒常常隔黃河炮擊鐵路,所以可能需要步行,還是很艱難的。”事實放在面前,我的旅費由于金子無法兌現,很容易山窮水盡。家連哥不但急著回蘭州,而且再多耽擱下去,他的旅費也要成問題,我不愿家連哥為我而影響他早日到達目的地,所以我說:“你別為我擔心了!你明天就走吧!我在這里住幾天,錢一匯到就動身,我會自己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事情就這么決定下來了。第二天清晨,他獨自雇一輛高架車裝載行李,離開水寨去洛陽,我送了他一程。我知道他身邊錢也不多,但他仍卷了一卷鈔票塞給我,說:“你袋里錢少,這點你帶著!”我堅持把他的錢退回去,說:“你也需要錢用,我的旅費很快就會匯來的!我一會兒就去打電報給我堂兄,你放心!況且我還有金首飾,不會成問題的!”見我堅持,他只好收下了錢,但對我說:“有兩件事我得對你說一下:第一,你到西安后,可要小心,說話也要留意。那里最忌談共產黨,國民黨反共,那里設立了集中營,怕青年到延安去,三青團在寶雞辦了招待所,負責讓路過的青年人住,你到寶雞,千萬別住到他們的招待所里去!第二,你由陜西入川前,到了褒城,可以繞道去一下漢中。漢中有個輜汽四團,團長名叫田耕園,合肥人,對同鄉特別親,不認識他的人,他也會幫忙。你去就說你是合肥人,口音不對不要緊,就說從小跟父親在上海長大的就成。你找他請給個便車搭了入川,這樣就可以節省不少路費了!”
我同家連哥分別得匆匆,心里真的舍不得,眼眶都紅濕了!他帶著高架車夫遠去,大家互相伸頸望著,招了手又招手,直到看不見他那有著兩只大眼睛的方臉盤和背影了,我才悵然離開。回到小客店里,見有旅客在吃面條,談的是汝南那邊田賦管理處的當官的貪污了好幾萬斤糧食,也有人說:湯恩伯司令部在葉縣,他在那里每天大擺筵席請客、蔣鼎文有好幾個年輕的小老婆,這些當官的只干壞事,不干好事!害苦了全河南老百姓!……聽了這些,我心情更壞,禁不住悄悄背著人哭了一場。這時候,又格外想念起遠在上海的父親和妹妹來了。
我去水寨的郵電代辦處里打了個電報到四川江津南安街九號給堂兄王洪江,發的加急電。電報字貴,我字斟句酌地打完電報,只以為電報打去很快會收到,沒想到電報發出后我問:“這電報什么時候可以收到?”回答卻是:“現在是非常時期,說不定!”
我回到小客店同老板夫婦講了情況,我說:“我發了電報到四川我親戚處,很快匯錢來。我想在你們這里住幾天等匯款來,匯款來了,我就把店錢一起付給你們。”我將箱子、帆布包打開給他看,說:“這里的東西有些是值錢的,你們可以放心,我現在手邊沒有現錢,大不了可以把東西抵給你們,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老板娘比較和氣,說:“出門上路誰沒個困難,你就住下好了!”我又說:“可不可以賒點面條給我吃?”老板娘說:“好!”老板卻精明地說:“我本來想找個下手幫著揉面,切面條,你幫我干吧!很簡單,就是揉面切面,我一天給你白吃兩頓面條,每頓四兩!怎么樣?”我一想,也只有這么了!說:“好!”
過路的人吃面的不少,有縣城里的人,也有災區的人,災區來討飯的也有,但很少討得到吃的,小店的生意不錯。老板有了我這個下手,似乎很高興。誰料想,這揉面的活兒可真費勁,早上四點鐘前就得起床揉面,要把一大袋面粉揉熟,面又必須揉得很硬。過路吃面的人不少,我揉面的量也就很大,頭一天,老板嫌我面揉軟了,叫我切面時又嫌我將面切粗了。在老板娘幫助下,三天后才算合了格,每天上午十點左右,給我一碗甜面條,下午四點光景又給我一碗咸面條。我平常食量小,這時卻總是吃不飽,整天在饑餓中度過,更體會到災區百姓饑餓的痛苦,我天天摸黑起身,揉面揉得肩背疼痛,汗水總是不斷滴到面團里,切面曾將左手中指切個大口子,但我咬牙挺過來了,常常想到孔子的“陳蔡之厄”,又想到“秦瓊賣馬”。我會哼幾句京戲,有時就輕輕哼著京戲《秦瓊賣馬》:“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無奈何只得來賣它……”心中酸酸的。
我只以為等上一星期總該會有匯款來了吧?誰知道卻毫無音訊。我天天去郵電代辦處詢問,卻總是石沉大海。怎么辦呢?只有等!天燥熱,我心里狂躁,度日如年。每天單調地摸黑起身流著大汗揉面、切面,每天依然是吃兩碗面條處于饑餓狀態。我逐漸已能切一手很均勻不粗不細的面條了!這點技能直到今天依然不忘。
隴海鐵路上最可怕的一段
日子一天又一天,心中真是好似滾油煎。想想等到第20天了,仍舊不見匯款來,我真是失望了!錢會不會不匯來呢?這時已經是八月底了!那天,我寫了一封信給父親,準備到洛陽寄發。我吃完上午那碗甜面條后對老板娘說:“我想再去洛陽辦點事!”我借了他們的自行車,帶上金飾,獨自冒著酷暑的太陽去洛陽,目的是想再試試能不能用黑市價將金飾出售掉。一路上的情況跟上次相仿,到了洛陽,去郵局寄了信,我仍跑到那家銀樓,走進銀樓,見柜臺后仍是那老板一個人在無聊地坐著看報。銀樓生意清淡,看來他仍不用伙計。我上前叫了一聲:“老板!”他立刻認出了我,說:“啊!你還沒走?”我一五一十地把打電報給堂兄匯款至今住在水寨小客店里山窮水盡的事如實說了,并且把特地帶在身邊的轉學證拿出來給老板看,希望他一定能收下我的金飾,使我可以有錢上路。我說:我在水寨已經滯留20來天了!住的店飯錢都要付給,匯的錢至今不來,再拖下去怎么得了。請他務必幫我解決困難。他不肯,我賴著不走,整整磨了兩個小時,他終于覺得我是誠心誠意的。將我帶到后院家里,拿出戥子來稱我帶的金飾,按照當時的黑市價錢付給我現鈔。我明明看到他秤戥子時分量不對,但覺得他肯冒險給黑市價已經很好了。賣掉金子后,我就騎車回水寨,一路依然看到不少災民在朝洛陽方向走,但顯然他們恐怕是進不了洛陽城的。
我同老板夫婦結賬,付了店飯錢,并向他們道謝。我吃的面條,原說是用揉面加切面來抵價的,我卻仍付了錢,老板很滿意。次日早晨,我雇了一輛高架車裝上行李,步行離開水寨去洛陽,繼續我的行程。想不到的是走到龍門附近時,只見小店老板騎車從后面趕上來了,送來了堂兄洪江拍發給我的電報。電報上說:旅費已匯給我,要我一路小心。電報到了,但匯款未到,哪天匯款能到呢?難說!我實在覺得不能再等了。我謝了送電報的好心店老板,望他在我的匯款到達后給我退回原處,店老板答應了,我遂繼續上路。這筆錢后來在三個月后退回了江津,非常時期就有這種非常之事!
我到洛陽后,去火車站買了一張西行的火車票。
晚上,實行燈火管制,車站一片漆黑,上了火車往河南靈寶方向“孔隆孔隆”地馳去。隴海鐵路的火車,有人說它在災民心目中好像是“釋迦牟尼的救生船”,災民盲目地以為登上火車向西就能遠離災區,逃到樂土上去了。洛陽既不讓進,就向西找個地方容身吧!所以鐵道兩側,都住著許多災民,有的在幾尺高的土堆上挖了洞藏身,有的是露天搭點小棚居住。當火車停在站上要開時,災民們就蜂擁而上,票當然是沒有的,他們攀爬到火車車廂頂蓋上擠在一起,這里根本沒人維持秩序,也維持不了秩序,災民走了一批又來一批,無窮無盡,一切都是亂糟糟擁和擠的場面。
火車沒有客座,大部分是沒有頂蓋的貨車或悶罐車,悶罐車的車頂上都滿滿是人。我好不容易花錢請了一個壯漢用勁幫著將我的行李連同我一起塞進了一節貨車,我就坐在自己的行李上開始了西行。
火車在大地上西奔,車外是漆黑的原野,不久就要離開河南進入陜西省了,在隆隆的火車聲中,我不禁遐想起來……
河南人民太不幸了!抗戰開始的第二年——1938年6月,日寇攻陷了開封,河南人民遭到屠殺。為了阻止敵人進攻,國民黨政府在6月9日突然炸毀花園口黃河大堤,黃水泛濫,淹沒了河南、安徽、江蘇三省60多個縣,河南淹得最兇。當時共死了八九十萬人,受災人口一千萬,河南是首當其沖損失最大的一個省。現在,1942年,河南又有這么史無前例的天災,災民流離失所,餓死溝壑,鬻兒賣女,目睹這種浩劫,我真是熱血奔騰,引起對國民黨政府的強烈不滿和憤怒!政府的貪腐與不作為使我痛恨,在河南,我耳里已充滿了百姓的不滿之聲!
在遐想中睡熟,從瞌睡中蘇醒,醒來又打瞌睡。天亮時,火車到達靈寶,這里離陜西省不遠了。但隴海路上的靈寶大橋被日機炸斷,原來家連哥曾對我說:從洛陽上了火車可以坐火車經過陜西,由西安一直坐到寶雞。可是現在火車到此為止,須步行30里路到常家灣。我打聽了情況:由常家灣向西,經過陜西潼關,要到華陰才能再上火車西行。而由此西行過潼關,是目下隴海鐵路上最艱難危險的一段。
我獨自繼續行程,沒有家連哥同行,感到十分孤單,但只好硬著頭皮獨自謀劃。我提著箱子,背著帆布包淌著汗吃力地下了車。靈寶火車站房頂洞穿,墻壁上全是彈洞,都是日寇飛機炸坍掃射的。車站上有便衣人員在進行檢查盤問,也有軍裝很臟的士兵檢查物件。我也被他們檢查抄身,聽人說主要是查抄鴉片,因為有的奸商裝成災民夾帶鴉片,也有奸商雇災民為他們販毒。便衣是稽查處的特務。有家連哥臨別時的囑咐,我明白他們執行的是特殊任務:抓住往陜北去找共產黨的人!
出站后,見有牽馬出租作坐騎的人,可以沿隴海路一側的大車道向西去。我決定雇馬騎,也可讓馬捎帶我的行李物件。出租馬的人要價高,還了價,講定由靈寶到常家灣,再去潼關到華陰,這段路總長有200多華里,我急于趕路,講定:當天就趕到潼關附近的閿底鎮住宿,第二天晚上抵達華陰。
我騎一匹白馬,馬上帶著我的帆布包,那馬夫騎一匹棕色馬帶著我的箱子。我倆一前一后就朝前驅馬慢跑起來。馬夫20多歲,愛反復哼唱幾句抗日歌曲:“到敵人后方去,把強盜趕出境……”曲調不準,咬字倒清楚。馬很馴服,脾氣溫順,騎在上面倒也不累,我們由河南向陜西跑,看到遠處的山影,高高的塬頭,深深的溝壑,淤積的河灘,潺潺的黃河水……沿路買點干糧就在馬上吃了,有時買點路邊小攤子上切成一片片的西瓜解渴,草帽擋住烈日,我赤著膊,古銅色的皮膚一路來已曬得脫了一層又一層。傍晚,抵達閿底鎮,我同馬夫找了一家小店住下。
閿底鎮,隔黃河對面就是日軍陣地,日寇萬惡,從對面風陵渡一帶常向這里和潼關一帶開炮射擊。閿底鎮挨的炮彈不少,到處是斷垣破壁,據說常有人死傷,一片凄涼的模樣。我們住的小客店,房子沒有屋頂,只有四周的殘墻可以擋風遮灰。客店老板供給高粱篾席鋪在地上給旅客作床,收了住房錢,說:“近幾天,日本鬼子沒有打炮,但為了怕引起對岸鬼子的注意,不準點燈點蠟。”所好天上有燦燦的星光可以照亮,天熱,水少,我與馬夫用黑碗弄了點涼水洗了臉,又將洗過臉的水用來洗“干澡”,洗“干澡”就是沾點水在身上,用手搓,將身上的塵土搓成“面條”拂在地上。洗了干澡,人都感到累了,我胯下兩邊和股部騎馬時都摩擦得紅腫了,非常疼痛,就躺下了。想好好睡一夜明天可以繼續上路,馬夫將那兩匹馬就拴在住房旁的一根斷梁柱上,喂了草料和水,同我并排睡在一起,很快打起鼾來。我雖疲倦,聽著蟲豸在瓦礫中鳴叫,卻一時睡不著,睜眼看著天上的星斗,又想起父親和妹妹來。一路上,我只在洛陽等地給他們發過信,我認為非常時期寫了信她們也是不一定收得到的,而且許多地方都沒有郵局,我一路上又遇到這么多的艱難險阻,寫了信反而增加她們的擔憂,倒不如不寫還好些。如今,終于快走上順利的坦途了!到了華陰,上了火車,然后到寶雞再入四川應該是比較順利了!我算了算,估計再有十幾天總該到達四川重慶見到哥哥宏濟并到江津見到堂兄洪江了吧!我多么想見到他們啊……我是在這種情況下入睡的。
可是,不多久,忽然被“轟!” “轟!”震天般的日寇炮聲爆炸聲震醒了!天崩地裂般的炮彈爆炸聲似乎就在我身邊回響。地面震動,有炮彈飛嘯著落在遠處,遠處嘩啦啦地墻坍屋塌,有人慘呼,兩匹馬也踢蹄長嘯。我馬上爬起來,高叫馬夫:“快走!這兒不能住……”馬夫也早驚起,解下馬來,扶我騎上馬,他也上了馬,同我驅馬逃跑。
對岸日本鬼子仍在發炮,炮聲有如悶雷,打過來落地的炮彈有火光閃爍,使大地在我們腳下猛烈震動。
我的心劇烈跳動。附近爆炸的炮彈像是開花彈似的迸發。死亡的威脅壓迫著我,但一種對侵略者仇恨的心使我無畏,馬甩蹄飛奔,跑了一程,估計到達安全區了,才緩下步來。我對馬夫說:“多虧你的馬了!今夜我們也別睡了!闖過潼關去吧!”
倉促離開閿底鎮后,日寇的炮擊越來越兇,隔河遠遠仍可看到對岸黑黢黢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隱伏著的怪獸。我們騎馬向潼關奔去,夜色濃黑,偶爾能看到螢火蟲一閃一閃在四處飄飛。聽著侵略者殺害中國人民的炮擊,在黃河邊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戰爭氣氛特別濃烈,黃河在深夜中,擁著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黃湯,在蒼穹下模模糊糊巨龍一樣蜿蜒著,微微閃著亮光,響著似有似無凄涼嗚咽的汩汩水聲,不禁令人迸發出憤激和仇恨來。
我倆騎著馬黎明到達華陰,但要想坐火車到西安方向去,需在離華陰約40里的桃下站去購票上車。桃下是個小站,火車從東邊駛來,因要利用夜黑穿過潼關一帶避開侵略者的炮擊,這火車就被成為“闖關車”,我仍雇那馬夫的白馬騎著到桃下,看到外貌破破爛爛的“闖關車”出現在面前,心里不禁興奮地歡呼著:這下我可以坐火車直到寶雞了!
其實,從陜西寶雞翻秦嶺入四川,一路上仍然艱困而不順利。那時既無鐵路也無高速公路,我千辛萬苦九月下旬才到達目的地,并在九月底進了江津國立九中高二攻讀。
在河南的經歷使我終生難忘
然而,等我到了重慶,看到官商中那種“前方吃緊、后方緊吃”的紙醉金迷、貪污腐敗現象,想起河南的水深火熱,更使我憤激。但“大后方”重慶由于新聞封鎖,人們都不知道河南“人間地獄”的大災實況。
到第二年——1943年2月1日,重慶《大公報》特派記者張高峰從河南回來,在洛陽、葉縣附近看到了災情可怕,寫了一篇《豫災實錄》通訊發表。該報主筆王蕓生根據通訊寫了一篇社論:《看重慶,念中原》,這篇社論,當時使熱血的人憤慨之至,影響極大,但正因真實,國民黨當局竟下令《大公報》停刊三天,大大引起公憤,聽說美國名記者白修德也了解到河南災情之慘有了反響。貪官奸商依然花天酒地毫發無損。大約是1943年的春天,我有機會讀到過河南記者李蕤寫的反映河南大災荒的通訊特寫《豫災剪影》,他用親身親訪見聞寫出了河南空前的災情之慘,而且呼吁救濟。但貪官不作為,當官的心中無人民,河南這場天災,最后死亡人數高達300萬人,令人吃驚而且心酸。而后來,國際形勢及總的戰局已進入好轉階段,1944年4月中旬,日寇發動豫中攻勢,由開封附近的中牟越過黃河,在河南作威作福貪贓枉法與奸商勾結為害百姓的蔣鼎文、湯恩伯部隊40萬人與侵略軍作戰后一觸即潰,38天的會戰丟了38座城池,損兵20多萬,日寇占領了鄭州,進而在五月下旬占領洛陽。
河南人民又遭受了一次大浩劫!
河南那次大災,使我對當時的中國有了深刻的了解,初步萌發了中國需要大改變的要求。高中畢業后,我考進了復旦大學新聞系,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要做個好記者、寫出有利人民的文字”來!
文藝和人生是息息相關的,和時代脈絡是相通的,和社會現實不可分離,以史為鑒,總是有意義的!
這就是我此刻回憶往事的心情。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