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親對飲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常常能以長子身份獲得特許參與陪客。這在鄉俗中是叛逆的，因為古有父子不同席之說。

往往是酒溫好，菜上桌，母親在廚房里繼續忙碌著，不時地有新的菜肴端上來，而此時也許正是父親與客人邊飲邊聊漸入佳境酒酣人醉的時候。

父親喜酒善飲。從我記事時起，印象里是每餐必飲，且很是講究。喝酒的時候，餐桌上總是先放一個大白搪瓷缸，里面注入大半缸熱水，一個玉米穗樣的酒壺灌滿水酒，溫在搪瓷缸里，這是我少時耳熟能詳的第一道工序。少許，酒溫正好，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便也滿席而上，恰到好處。

我參加工作之前，是斷然沒有參與陪客這個待遇的，給父親溫酒卻是家常功課。印象里，父親喝得最多的就是瓶裝的“北大荒酒”，65度。老農場的人都說，那是“家”酒，純糧食燒的，不摻假，即使喝醉了也不上頭，不傷身體。

這一說法是得到富有“酒神”雅號的父親認可的。父親善飲卻酒品上好，即使是高興也是微醺，定量而不貪杯，不失態也不誤事。那個時候，農場職工的工資低，每月一個普通工人也就是四五十元錢，每個月，父親的酒錢就要占去工資的二分之一還多。好在，“北大荒酒”一元多一瓶，還不算貴，父親憑著自己的繪圖設計還有很多額外的收益入賬，母親也因此常常嗔怪父親“能掙會花，賺得多，酒喝得也沖”！父親的這一特殊嗜好，卻成就了我與“北大荒酒”的30年因緣。

第一次聽說“北大荒”這仨字，還是正在讀中學的時候，看電影《老兵新傳》。

那個時候，就很好奇。荒草甸子，破房框子，戰敗逃離的日本開拓團遺棄的破舊農具，還有一個老兵、一個小通信員，頂風冒雪來到荒原，在冰天雪地中一個日本鬼子修的破碉堡里安營扎寨，掛上了新中國農場的第一塊牌子……60年后的今天，老兵們開發創建的事業經過后代人的傳續，終于讓“北大荒”響徹了全球。

從“老兵戰長河”到“第一個建立于戰爭年代的通北機械化農場”，作為墾荒后代的我，第一次如此親切、如此好奇地走近了“北大荒”。

北大荒是“北大荒酒”的靈魂和血脈。

對北大荒酒的一見鐘情，則是在作家肖復興的文字里。1979年的暑期，偶然中，從一位運糧車司機的手里拿到一本沒有封皮的雜志，曬場上勞作的余暇，使我一直沉浸在作家描摹知青生活的《北大荒酒》里。

書香，酒醇，四處彌散著濃郁的香氣。我在夏季的清涼里，愜意地感受著“北大荒酒”的醇厚和綿長。

還記得，剛剛畢業參加工作，我們師范班里的十幾名同學同時分配到了同一所中學任教。從校門直接走上講堂，每日里面對那百十雙渴求知識的眼睛，一切對于我們來說都是滿懷希望充滿新奇的，每日里我們徜徉和陶醉“在希望的田野上”。每到周末，十幾名同學聚在教工食堂，大碗小碗茶缸酒杯擺滿餐桌，互相敬酒時碰得杯碗叮當作響。尤其是食堂里那種四楞玻璃杯，四楞渾圓，杯口略張，握在手里就有一種溫玉之感。倒上二兩“北大荒酒”，人人擎在手中，任一個人隨意的一聲提議，便齊刷刷圍著圓桌站立起一排，一口啁下，從舌尖直辣到胃里，一條火龍便暖了通身。女同學們淑女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細致地品味著“北大荒”的酒香。往往這樣一遭兒下來，無須太久，便可聽見滿廳堂一個個關公漢子高門大嗓地開始憧憬和慷慨激昂。四年執教，我們曾經十數次就用這種特殊的度假方式慶祝我們快樂無比的支教生活。

和父親喝酒是絕對沒有這種張揚和肆意的。

每每，小心翼翼地將父親的酒杯斟滿，便放下那“玉米穗兒”。

“把你的酒也倒上！”

“干啥呀，你這個老東西也沒個老樣了，咋能慣孩子喝酒呢？”母親這時便會起身阻攔。

“把酒壺放在那兒！”父親的筷子一撮，調門頓時高了，“都已經參加工作了，會不會喝酒也得練，出來進去的哪兒還沒個應酬呢？不懂得無酒不成席嘛，哼！”

父親的話如圣旨一般，我便很麻利很順從地急忙給自己也倒上酒，陪著父親一起喝，任那酒流像條火蟲似的從喉嚨爬下，入胃入心入腦。

父親此時則夾口菜，邊吃邊說，“當年你爺爺就善飲，喝多少也不醉，咱這酒根兒可不能到你這兒就斷嘍。以后我老了，還指望著你給我打酒喝呢……”

父親的笑聲爽朗而大氣。我知道，那里有酒勁兒。

據說，喝酒有四種層次：酒圣、酒仙、酒徒、酒鬼。酒圣是指發明酒的人，制訂喝酒規則的人，創造酒文化的人；酒仙是喝酒喝出飄飄然，忘卻塵世機心的人；酒徒是指只知蠢喝牛飲的人；酒鬼是指喝酒必醉亂性亂德的人。

父親在我心里雖不能稱其為酒圣，倒也仙風道骨。常言道：“雅興忽來詩作酒，豪情一去醉當歌。”我曾不止一次看見過父親微醺后自彈自唱那陶醉的神態。

今年的清明節，我去為父親掃墓。依例，給父親帶上的還是那藍標瓶裝的“北大荒酒”。雖然，如今的“北大荒酒”已經從當年的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酒味醇正，包裝高檔，也有了紅花瓷、藍花瓷，10年、20年陳釀，但是我知道父親還是喜歡那簡裝的瓶酒，一如父親的品格，內涵厚重瓷實。

歷經20多年風雨，父親的墓前芳草萋萋。幾杯水酒，擺放案前。

“親愛的老爸，今天雖然是麗日晴天，但是，清明有雨在心中。20多年了，您曾經奮斗過貢獻過的北大荒日新月異，有了太大的變化，這回您該高興了吧？……孩兒們業已長成，而您卻……

“爸爸，這次帶給您的，還是您生前最為喜歡的‘北大荒酒’。您曾說這酒好、味正，現在還是這么醇這么烈，喜歡，您就多喝點吧……”

責任編輯：張澤軒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