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險峻的喀喇昆侖山,就能看到諸多古老“虎踞龍盤”遺址,賽圖拉哨所便是其中的一個。
由于工作上的關系,前幾年,我每每上高原,走到219國道355公里處都會發現,陡坡上面高聳著一個直立的、讓人提神的路標,上邊用藍底白色寫著——賽圖拉。最初,我也從沒有對它有什么興趣,也不知道這個名字詮釋什么,只知道那是國民黨時期守過防的哨所遺址。后來,有朋友問我這里的情況,我一臉茫然,難以回答。賽圖拉哨所究竟發生過什么?它的軍事意義何在?還有著許多不解的謎,讓現代人無法詮釋。于是,我在各種資料里查找,運用現代化的網絡尋覓。然而,少有的記載讓人看后感到了一種失落和難得的遺憾。
在我的印象中,昆侖山上來過的文人騷客數不完,但很少看到有人寫過有關賽圖拉哨所的人和事,是什么原因?
是這個哨所的故事太古老陳舊呢,還是嫌棄哨所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偉大故事呢?
我乘車從葉城縣零公里出發,沿219國道一直向西藏進發,每走一段,海拔漸漸升高,大腦暈沉。
車剛停,站在公路上向左邊的群山中望去,只見遠處河畔陡峭的懸崖邊上,有一個蒼涼的炮樓,孤立突兀。于是,我下車后快步走過已干涸的喀拉喀什河河道,再往上爬越那個看似不陡的山路,但每向上跋涉一小步,我的兩腿卻沉重得如同灌注了幾公斤鉛鋅一樣,大腦兩鬢由于高原缺氧所致,太陽穴暴漲,好像就要脹裂,上高原才知缺氧的滋味——這就是我要找的賽圖拉哨所。
哨所位于海拔3750米處,東南北三方都是大河灘。哨所所在的平臺高出河灘足有十米多,南面是大山流下的小河,繞著哨所向東拐了一個大彎,匯進喀拉喀什河。小河的上游通向印度,俯視北面,藍色的河水娓娓西行而后北折,在雪光折射下,發出耀眼的銀白。順河而下進抵西昆侖山腳,就到了羊脂玉的產地和田。環顧四周,只見許多整齊劃一的小平房破損不堪,有的隨著歲月的風塵,早已是殘垣斷壁。透過這些遺址可以看到,當年的哨所和現時的營房相差不了多少,都是圍成了方正的大四合院,整齊劃一。院子有足球場大,地上殘留著許多馬樁頭,那是當年邊關軍人用來拴住哨所巡邏的軍馬和駱駝的。從倒塌的橫面看,墻體1米多厚,全是用籃球大的石頭與黃土夯成的,足見當年戍邊人建設此哨所的艱辛。離營房不遠處有個高高的哨樓,呈典型的六角形,有六七平方米,頂部早已被高原上惡劣的大自然氣候所侵襲,顯得空曠明亮,墻上有巡視外界的觀察孔仍保持著原樣,哨樓南面的墻體布滿了向外射擊的槍孔。站在這里俯視平臺的南面,從小山腳下一直延伸到西南角,都是陡立而高大的山壁,蜿蜒成了天然的屏障,我對當年在這里設防的人感到了一種敬重和佩服。
往事越百年。
1875年,左宗棠坐鎮肅州,得悉朝廷對于新疆平叛有爭議,他憂心忡忡,氣憤難忍, 一代代將士曾血灑邊陲,而今怎容任人宰割?于是,他徹夜難眠,熱血沸騰,立即擬奏章上呈,表示愿西征新疆平滅賊寇收復國土。光緒二年(1876年),左宗棠親率大軍,威風浩蕩,向新疆進發。為了表示抗敵決心,置生死于度外,他隨軍帶著一口棺材。將士見主帥如此決心,更是士氣陡增,于是,新疆南北疆大地上上演了一幕威武雄壯的話劇。第二年(1877年)南疆收復后,困擾朝廷的邊疆局勢基本平穩。一日,邊關快馬飛報,說英軍意從印度進入賽圖拉修筑城堡。主帥憂心忡忡。他從當地人處得知,賽圖拉是古老的商貿通道,是通往印度拉達克首府列城的古絲綢之路上最后一個居民點,過去有不少中國的陶瓷、絲綢都是通過商人從此帶出國外。出于保衛疆土有責的左宗棠洞觀全局,下令組織一支精干的軍隊,到昆侖山賽圖拉處設防。于是,精選出的一百多人清軍敢死隊騎著駱駝、馬匹,帶著糧草,歷盡艱難,跋涉一月,艱難來到了如今的賽圖拉,并迅速與當時群眾聯手,拉土運石,建立了軍事哨卡。從此,這里成了當時政府最高海拔駐兵點,是中國最西邊境的防御大本營。西部邊關八百多公里的喀喇昆侖山的守防任務,海拔在四五千米以上的幾百公里的冰雪巡邏點,都落到了守衛在這里的鐵血漢子肩膀上。多少個春去秋來,多少個寒來暑往,這里的官兵用青春流失、生命折損的代價,趕著駝馬隊,馱上糧草,走冰山,戰缺氧,爬冰臥雪數月。“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橫戈馬上行”,忠誠地巡視著雪山邊關的每一寸土地。
歷史的年輪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盡管時局動蕩不安,但這個軍事哨所都沒有被撤掉,成了歷代軍事家、政治家高度關注的焦點。1928年,政府為了加強邊關力量,專門在賽圖拉設立了邊防局,不久又成立了邊卡大隊,人數增至200人。1937年,盛世才統治新疆后,繼續在此設卡。我站在哨所遺址所在的平臺上,看著這里的每一塊經歷過風雪沐浴后的戈壁石和土塊,為先輩戍邊人那種對自己家園的保衛意識所折服。他們在這個險峻之地筑起了哨所,以抵抗那些心懷叵測而又兇狠毒辣的入侵者,哪怕將自己的血肉之軀化為灰燼,哪怕將自己的生命留在雪山昆侖上,也要守衛住腳下這塊土地!
巍巍昆侖山,平均海拔4500米,雪山重重,氧氣稀薄,人跡罕至,要到賽圖拉,常要經歷各種高海拔的雪山。
我曾經在上世紀80年代專門來這里執行國防施工任務,當時坐的是老解放卡車,沿途還有兵站人員進行保障,第一天翻越高聳云霄、險象環生的庫地達坂。第二天,就要跋涉海拔5000米、被稱生不如死的麻扎達坂。第三天還要經歷懸崖陡立、冰雪覆蓋的黑卡達坂。這三個雪山翻過后,有著鐵心意志的人都被無情的高原所擊倒,頭疼欲裂,氣短胸悶,更險的是有人患了感冒后,會引起肺水腫。來這里的人都說,給再多的錢也不干了。那年,下山后,老兵復員,許多人打報告堅決要求回家。
想想過去戍邊人去的情景,是何等艱苦啊!沒有現時寬廣的公路,沒有飛動的車輛,只能是騎著戰馬和駱駝,頂風冒雪,翻山越嶺,披星戴月,飲沙啜雪,風餐露宿,天當被地當床,走在哪里住在哪里,還要經受當時被稱為“魔鬼”缺氧的傷害,有的人在路上病了,強硬支撐著,實在不行了,就送沿途的老鄉照料,有的在半途中因其他原因而死了,就地掩埋。更可怕是,他們有時還要經歷高原上各種野獸的侵襲。斯文·赫定在他的游記里曾描寫過昆侖山的狼群、野驢、棕熊。他有一次被一頭受傷的野牦牛窮追不舍,情急之下,他的仆人及時補了一槍,才化險為夷。可見當年戍邊的艱辛!
一次,我與曾在國民黨時期當過兵的一位老兵閑聊。問起他們當年戍邊情況時,他動情地說,當年他守衛時很艱苦,到哨所都是走路去的,哪有什么車啊,一走就是三個月,后來才騎著駱駝和馬,走到哪里住在哪里,第二天再走,一直走到哨所。取暖用的是牛糞火,哪有什么火爐子!哨所只有一個煤油燈,哪有什么電呢!吃的最好的只能是玉米面糊糊,有時連這也吃不上。冬天,太冷了,大家都擠在一起,用身體取暖,天天盼著來個人,但天天看到的是雪山。
老兵講的感受,我想,其實就是賽圖拉哨所真實的再現。
1950年3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師第十團一個加強連進駐賽圖拉。守防的國民黨官兵以為換防的來了,哭喊著埋怨:三年了才來,怎么又換裝了。其實,與世隔絕的山上守防的國民黨兵哪里知道,物轉星移,山上守三年,山下天地換,新中國成立了,共產黨領導的軍隊來接防讓他們下山休整了。這些忠誠于祖國的軍人,在顫顫悠悠的年代里,仍忠心不變,默默無聞地守候昆侖。
離哨所遺址約100米處,有大小不一的土包,足有20多個,在寒風怒吼中顯得蒼涼。有人說這是埋葬牧民們的遺骸,也有人說埋葬的是當年因病而去世的戍邊官兵。記得有一位長期在邊關的戰友告訴我說,這里的墳包都是當年戍邊軍人的墳墓,他們活著時在這里戍邊,死后就地掩埋,沒有隆重的葬禮。多年前,他隨軍區工作組上山,在賽圖拉發現了一具穿國民黨衣服的木乃伊,木乃伊只剩下了風干的肉和骨頭,臉被烏鴉啄成了各種不規則的洞眼。出于對戍邊人的敬重,他們涉過喀拉喀什河,專門來到這里,面向那木乃伊——為了中華民族戍邊而死的國民黨軍人默默地行了軍禮,并把他重新安葬了。
賽圖拉,維語意思是殉教者。但我要說,他是守邊人的殉身之地。來賽圖拉參觀哨所遺址的人,看著已是凄涼的個個墳塋,都會感慨萬千。我在想,也許終有一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那些不同時期、穿著不同服裝的軍人從墳墓中站出來,自覺地集合一列,也許他們互相詢問對方的名字、籍貫,打聽著對方父母的地址,也許他們還會托夢給這里祭拜過自己的人,讓活著的人常來看看他們。
我望著滿目瘡痍的哨所遺址,望著哨所四周雄莽蒼涼的山石,陡然在心中強化了關于國家、關于民族、關于邊疆的意識。這哪里是哨所,這是一尊天神!他雄踞西天蒼穹,展示雄性的倔犟,任風雪橫劈豎砍,但卻忠心不變,用生命守護邊關。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陳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