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多年的朋友在電話中告訴我:“多么懷念固原的黃昏。你是否也懷念呢?”怎么會不懷念呢?誰會不懷念黃昏呢?特別是固原的黃昏,能讓人憶起清水河畔沉沉的暮靄、微風以及晚霞中金色的垂柳婀娜的身姿;憶起夏日里東岳山下田野里不絕的鳥鳴和新月初升的半頂山脈;憶起南關街和文化巷綽綽的樹影和回漢同胞粗獷的鄉音……這些場景的背后,隱藏著更豐富的東西。那是青春、年少、純情和理想,是歲月深處發自內心的歡笑與憂傷,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明凈,是記憶中永不枯萎的清澈與明媚。
有時候,我只是懷著某種過往的熱情,想念著固原的黃昏和街道。那些關于夏末秋初、關于塞外邊關的風情。當我站在江南小鎮的黃昏里向西北偏西方向望去時,一路經歷風雨和迷霧的白晝,更有夜空中星月無聲地陪伴。
有時候想想,我懷念著的黃昏,北方西海固的黃昏,離我越來越遠了。它們倒像是一個個遠離故土的孩子,孤傲的身姿在十年的光陰流年里離我的目光漸行漸遠,若隱若現,似乎在提醒著我:你若是再不記下,或許它們將永遠逝去了,帶著永不瞑目的遺憾。
一直覺得,黃昏是一天中最美好最靜謐的時刻。但是,最美過后就該是暮色降臨,然后就是黑夜。在黑暗里,有時竟有一種人即將沉沒的感覺。
一個個黃昏里,我在寢室的陽臺上閱讀,與書中的人物一起悲歡著游離著或是融合著。偶爾抬頭,望望沙金山,像個沉默的智者,包容著我的無知與狂妄。
黃昏里,整個人沉浸在這樣的氛圍里,突然就憶起了有一年的春節,我回固原過年時,和先生一起去北海子時的情景。當我在北海子廟的廢墟前沉重而憂傷地徘徊時,面對冬日里那抹投向北海子廟里慘淡的陽光,我突然深切地感悟了眼前這些殘敗的廢墟與冬日里光禿禿的田埂旁殘瓦與青磚破碎的殘體,似乎在詮釋著多年前那場留給國人永遠的傷痛。它們是無聲的疤痕,在歲月的風聲里無聲無息著,卻又是如此觸目驚心!塔科夫斯基的電影《鄉愁》,讓人明白:黃昏的美往往藏在許多細節里。
許多年里,冷冷的秋風吹過來,夾帶著海的潮濕。那么美的黃昏開始降臨,從沙金山半山腰觀海臺望向東南方向,只感天海茫茫,林木蕭瑟。
這個季節里,許多時候,我會在觀海臺望不遠處的大海。在一個個春日或初秋的傍晚,站在沙金山巔向下俯視,夕陽仿佛在大嵩江里點燃了許多搖曳的燈光。
就是在這樣的季節里,我才寫下了諸如《我是黃昏的女兒》、《想起了海子》、《我生活的小鎮》、《九月食蟹趣談》等文字。在這樣的黃昏里,不寫下點什么,不沉思些什么,都有些愧對生活的內疚感。
還在懷念著2010年最初的三天,黃昏里,我們在海邊。靜靜地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平緩而深沉地動蕩。綢緞一般柔和細膩,卻能在蒼穹一般的寧靜中,吞噬痛苦、微笑、陽光、雨露,還有生命。三個快樂的孩子,兩個擦肩而過的故人,在這樣的海邊,像是交接著一場沒有落幕的演出。淚水襲擊了整個天空,瞬間,天空塌陷。我是唯一的見證者。在黃昏的海邊。
記得幾年前跟著一個學生到大嵩一處隱秘的河灣,是從雜草樹叢中摸索著過去的。走了一會兒,一群花喜鵲從蘆葦叢中突飛而去,蒲草的長葉像女子秀美的長發在微風里飄搖著,偶爾輕輕地拂過你的臉,竟像做了一個朦朧的夢。
夕陽下,它們身披金黃色的紗衣,輕啟朱唇。啊,是誰說,它們是夕陽中的新娘?還跟著另兩個學生去過橫山碼頭,是在2001年的秋日。夕陽鋪滿了整個象山港,微波輕蕩。不時有遠處的汽笛鳴起。這個連接鄞地與象山的港口,是東海入海口處一個普通的港口,但在一個異鄉人的眼中,卻充滿了奇異的色彩。
哦,十年里,這個港口,和它身旁的這個昔日叫做鹽場的小鎮,如同一條巨大的河流,將一個地方的全部印象,都化作了個人的、稠密的、厚實的、綿延的、憂傷而平靜的回憶。
依稀還記得是在2003年一個春日的黃昏里,我騎著一輛從學生那里借來的自行車,輕松地行駛在橫碼公路上。路旁農田里的野草,閃著明媚光潔的色彩,在我的眼前跳躍著、歡騰著、幸福著。臨近橫山碼頭的地方,有一處不大的草叢,挺拔地站立著,暗綠色的身子上閃現著紅色的光澤。那時,我親愛的孩子還在我的肚子里,那時,我還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只知道,這是個頑皮而快樂的小家伙。他(她)應該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黝黑的眼睛里閃著快樂而幸福的光芒。面容和性格應該是像我。
就是在這樣一個春日的黃昏里,一個人靜靜地沉浸在即將為人母的甜蜜的幸福里,享受著那些細密綿長而復雜精致的細節和記憶。與故鄉有關,與異鄉有關,與一個人伴隨著的細膩而生動的感覺有關。
小鎮的黃昏里,漸漸地,暮色四合的時候,感覺到它的影子或是本身似乎一直沒有變化,它是緩慢的、有節奏的、綿長的、無窮無盡的。
小鎮的黃昏似乎帶著一種追憶的味道。哦,多年來,這個面朝大海的小鎮,已成為我血液里另一種無法割舍的情愫。是戀人,是故人,是母親,是故鄉。我在此生根發芽、落地開花、結果成熟。我風一樣自由快樂的女兒成為了另一個我的延續。
而小鎮的黃昏里,在沙金山深沉的目光里,我這個西海固的女兒,不光成為了黃昏的女兒,更成為了沙金山的女兒。
在愈來愈暗的四合的蒼茫的暮色里,你突然想起了史鐵生的:“今晚我想坐到天明/坐到月影消失/坐到星光熄滅/從萬籟俱靜一直坐到/人聲泛起/看看/白晝到底是怎樣/開始發瘋?!?也想起了海子的:“愿我從此不再提起/再不提起過去/痛苦與幸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黃昏華美而無上?!?/p>
一路輾轉,一路穿行,一路且聽風吟與鳥鳴,終于,你從西海固的女兒變成了沙金山的女兒,在四月的黃昏里,在2011年的我的小鎮。
哦,到此時,你才終于可以說,“最是黃昏惹人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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