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雨驟然而至的季節,我對著窗前飄落的楓葉說,你們知道嗎,羅老師去了。
羅經國老師的女兒羅立說,他走以前與妻子一起理清了家里的財務,給自己的兄弟們挨個打了電話,給外孫女寫了生日賀卡。在進醫院之前他取消了自己的E-mail賬號,給電訊公司打電話取消了賬戶。留下遺言不要任何追悼儀式。
我的老師就這樣走了。
七年前我第一次帶三歲的女兒回國。這個特別愛說話的快樂的小姑娘變得沉默了,因為她不懂別人都在說什么,別人也不懂她在說什么。我覺得她可憐兮兮的。我告訴她說,帶你去看羅爺爺。羅老師坐在窗口的椅子上,笑著用英語跟她打招呼,她沖著這個從沒見過的羅爺爺就奔過去了,哇啦哇啦就跟他講起來。憋了那么多天,終于可以說話了。一天在北大東校門又遇到了羅老師,那時草坪正在澆水,女兒站在水霧里,看到羅老師走過,大叫“羅爺爺,羅爺爺”。我站在一邊,看著這一老一小笑著在水霧里說話。快樂就是這樣的瞬間吧!而這個情景將永遠印在我的腦海里。
我本科讀的是中文系,畢業時卻想讀英語文學的碩士。中文系的學生英語在全校各系當中是比較差的。幾個月奮斗,竟然進了面試。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羅老師。他用英語問了我一個關于莎士比亞的戲劇的問題,允許我先用英語,然后用中文回答。我不記得我都跟他說了些什么,總之我竟然被錄取了。于是我成了羅老師的學生。但是中文系的英語到了這時就露餡了。羅老師說我英文字寫得不好看,發音也不夠好,底子不夠扎實。于是他發給我一堆經典作品簡寫本,讓我背下來,然后每個星期六早晨去他家里背給他聽,他再講解,糾正。羅老師喜歡早起,我的“每周晨課”就定在早晨六點半。于是,不論季節天氣,我每個星期六早晨就去中關園背書。在我所有的同學當中,我是唯一一個有這樣待遇的學生,惹得那些跟其他導師的同學羨慕不已,我當然深深感激老師為我花這樣的心思和精力。
羅老師和妻子李淑老師對學生的好,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遠遠超過了一般的老師為學生做的。那時候學校的食堂里基本上還是肥肉白菜湯,玉米糊糊,炸油餅,饅頭咸菜。他們說學生年輕,需要吃好,所以每個周末都把羅老師的兩個學生和李老師的一個學生叫到家里吃飯,有時候把羅奶奶大老遠從上海寄給他們的東西都給了我們吃。他們不大卻溫馨優雅的公寓就成了我們每個周末快樂的家;那是每個星期我們最期盼的時候。李老師的學生會做魚,這個就歸她管了。羅老師開我玩笑說,東北姑娘不會包餃子嫁不出去的,于是我就偶爾練習一下手藝。跟羅老師學的素雞和跟李老師學的糖醋肉,我至今還做?;蛟S因為自己有女兒吧,他們對學生的關心總是非常“到位”。羅老師是個極有幽默感的人,有時候他會教導我們,“不能嫁給那樣的小混蛋”!他們有了新電影,也會叫我們去看,那時候宿舍樓里沒有電視,電腦也不存在。許多名片都是這樣在他們家里看的,比如《Tin Drum》。李老師給我們講過去的事情,我看到了什么是艱難中的尊嚴。李老師是極有藝術感的人,把家里裝飾得非常獨特漂亮,墻上掛著她自己的畫。在他們的客廳和餐廳里,我們度過了研究生時期最快樂的一些時光。這些年里我不僅背了喬叟、莎翁,而且懂得了即使在物質的貧瘠當中也可以有美好,優雅,尊嚴,快樂。這些都讓我一生受益。那時候北大西門外萬泉河就是城市和鄉村的交界。路西邊有一片稻田,還有一個養魚池。有一天我騎車路過那里,看到一個牌子上寫著:賣活鯉魚。羅老師那段時間身體不好,我見到活魚大喜,想買一條帶給他??墒窃趺磶Щ厝ツ??我把書包里的書什么的放到前邊的車筐里,把魚裝在我的背包里,背在后背上。魚在包里不停地折騰,我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騎到了中關園,羅老師開了門,看到我那副樣子,非常吃驚。我們把魚拿出來,它還到處亂蹦,惹我們大笑一場。
羅老師和李老師都是一切替年輕人著想,從來不打官腔的人。那年春天,北大校園非常緊張,二位老師就讓沒有回家的學生到家里住。學校讓我們寫了檢討才能畢業,學生們都硬扛著。李老師跟我說,我們幾十年里見得多了。你告訴你的同學們,這樣是不會有什么作用的,保護自己要緊。畢業時北大給了我一個教職,我相當被這個機會誘惑。師母說,你要是想出國,就不要接受這個職務。出國前在北京辦最后的手續時,已經沒有宿舍可以住了,羅老師和李老師就讓我住在他們家里他們女兒的房間。他們總是說人需要有夢想,而如果他們身邊的年輕人有夢想,他們總是盡全力幫助他們實現自己的夢想,不在意規則,不怕麻煩。學生,和學生們的夢想是他們唯一的規則。
羅老師對狄更斯研究甚深。女兒前幾年開始讀“大書”就從狄更斯開始。讀到某個地方,我常常會想起羅老師。他的幽默感,他孩子似的笑,他穿著黑毛衣,站在教室前面,靠在黑板上,然后轉身,后背上總是留下一道粉筆印……
老師去了,但是他還在,因為他為我們留下了這么多——他最后把自己的一切都留了下來。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