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頭

清晨散步，猛發現遠處深綠色的垃圾箱上掛著一條淺灰色的褲子。仔細一瞧，褲腳下還有一雙大腳，腳上套著一雙白襪，穿一雙锃亮的黑底皮涼鞋。待我走近時，那人才從垃圾箱里直起腰來，眼前的形象使我暗吃一驚。

皎白的頭發像一根根泛著光的銀絲，很溫順地緊緊地貼住頭皮，一絲兒也不亂，像是剛剛被美容師精心調理過一般。后腦勺禿了一個圓，露著油黃的頭皮，搭配上圓四周的銀發，很像一輪圓月正在散發著銀輝。那黃月亮的上端，辟成一條油黃色的甬道，把皎白色的銀發均勻地分成兩爿。

聽見腳步聲響，那人回過頭來，眼前的形象又使我暗暗驚詫：油光光的腦門泛著紅光，像一輪剛剛躍出水面的半個太陽，太陽周圍泛著些許橘紅，一雙皎白的眉毛既濃且挺，像兩把白色的刷子向眉角微微翹起，眼上架一副黑邊眼鏡，身上著一件潔白的襯衣，襯衣扎在淺灰色的褲子里，一條窄窄的帶眼皮帶，把白襯衣、灰褲子緊緊地連在一起。如此一個裝扮，老頭更是精神了，攏長的臉膛泛著紅，幾條粗糲的皺紋凹里也泛著紅，全沒有一點點兒菜色。要不是親眼所見，他那一身行頭，說是個退了休的、級別不低的老干部也全然沒人懷疑。

“早晨出去練一練？”那人見我走過來，爽爽地打招呼道。

“嗯”，我點了點頭，那人一臉的平和，沒有半點因撿破爛被人發現而露出的羞赧。我驚詫著、猜度著那人身份和家境。

那人姓甚名甚，不便打問，看他那一頭的白一身的白，權且稱他“白老頭”吧。

白老頭70多歲的年紀，臉上刮得光凈凈的，嘴巴上也是光光的，連胡子的碴根都看不到，帶一雙白乳膠手套，一手拿著小撓鉤，一手提一個塑料袋，身旁的腳踏三輪車上已放了不少啤酒瓶子、破紙箱子、廢塑料紙、破了邊的花盆，以及被人扔了的發了蔫的“杜鵑”等等，斑駁陸離，五顏六色……

聽說話的口音，不像是正宗的煙臺人，也不是粗獷低沉的棲霞、海陽人，更不是言語輕盈、充斥著智慧和粵味的南方人。他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是被兒子媳婦趕出了家門，還是“孤老棒子”一個？是迫于生計還是另有隱情，一個個謎團令人捉摸不透……

在塔山腳下、富順苑小區、世秀小區等幾個小區里，經常遇見那白老頭，悠然地踩著三輪或騎著自行車，遇見時老人家就主動地和我打一聲招呼，我也向他道一聲問候。見面的次數多了，便發現了他的“窩點”，他在世裕小區一座六層樓下，有一個車庫，庫里堆滿了一捆捆、一箱箱、一堆堆、一團團、一叢叢、一摞摞，五花八門、五光十色的“破爛”貨，有書、有本、有小說、有散文，還有學生課本；有銅有鐵有銀有錫有鋁合金門窗還有大板锨；有盆有罐有筲有簍有扁擔還有大擔杖，偌大個車庫，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堆放得滿滿當當的，我問他為什么不賣出去，他笑呵呵地說：“該出手時再出手，誰出的價高我便賣給誰。”呵，白老頭還蠻有經濟頭腦哩。

白老頭又說，在東面還租有一個車庫，也是滿滿的，可看它這身行頭和說話文明勁兒，怎么也和“破爛王”連不到一塊兒！

一天早晨路過他的“窩點”，車庫門口放著幾盆花兒，他見我看著那盆蘭草和吊蘭，有些動心的樣子，就笑了笑說：“這兩盆你喜歡就拿回去。”

我滿心的喜歡，那碧綠的吊蘭，伸著一尺多長的梗，莖頭上長著一團綠葉，像一只綠孔雀在起舞，那盤蘭草碧碧的，很自在地伸著那碧劍一般的葉子，充滿著生機，蘊藏著盎然，我打量著心思著，兩盆花最少也值20元，可兜里只有10元錢，便試探著問，給你10元行不？

“哎呀，你這個人，這不知是哪家搬家扔的，我看怪可惜的，就拉了回來，有要的就送人，沒要的就擺在門口，還能美化環境、凈化空氣哩。”白老頭一邊整理著車上的“戰利品”，一邊和我熱情地說著。

我心里一熱，很感激地望了白老頭一眼，拿起兩盤花興高采烈地回到辦公室，很鄭重地擱在茶幾上，澆上了兩瓶礦泉水。

怪哉，撿破爛的竟不愛錢！在買賣二者間竟那么坦然與慷慨，在當今社會，實不多見。

一天黃昏，夕陽西下，放出滿天的彩霞，我又路過白老頭的“窩點”，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正在庫里分類打包，我試探著問她“白老頭”的情況，她爽朗地笑起來說：“他呀，俺老頭，今年71歲了，早先在萊陽針織廠，三四百人的大廠子，廠長兼黨總支書記，后來廠子倒了，工人分散了，他分到萊動干了兩年就退下來了，2004年春來到煙臺和兒子住在一起，全家人都不讓他撿破爛，退休金都吃不完，可他就是不聽，說什么閑著也是閑著，丟什么人現什么眼，在外面活動活動，總比在家里貓著強。”

大娘的話音里，既是批他又是夸他，充盈著老年人的豪情。她打好了一個紙箱包，又接著說，你看俺老頭，腰桿倍直，身體倍棒，這幾年又在塔山半坡開了荒，種上大蔥、菠菜、韭菜、小青菜什么的，自己吃不了就送人。俺這單元十幾戶，家家都吃過他種的菜。就是碰上個熟人他也硬給人一些，人家要給他錢，他就把臉一沉，狠狠地白你一眼，一掄身就走……

正與大娘說著話白老頭騎著三輪車口里哼著小曲回來了。他那偉岸的身軀在我面前剎那間高大起來，我的腦海里全沒了對撿破爛人的同情和憐憫更甭說厭惡和瞧不起了，剩下的只是敬仰和敬重。

白老頭見我和大娘閑嘮，便說道，撿破爛聽起來不大好聽，其實一點也沒什么丟人的，時傳祥當初背糞簍挖大糞還受到劉少奇主席的接見哩。破爛家家有，同樣的事物在一些人眼里是廢物，在一些人眼里卻是聚寶盆。

說著話，白老頭從三輪車上卸下一摞摞書籍，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有徐遲的報告文學集，還有幾本詩集，他一邊拾掇一邊說，收這些書也花不幾個錢，你喜歡哪本就拿回去看吧，我知道你們識字人愛看書。

我本想要拿兩本的，可又怕白老頭不要錢，白揩老人的心血是于心不忍的，便說了幾句客套話，轉身走開了，回頭望著白老頭老夫妻倆忙碌的身影，不由得從心里感嘆道：好一位撿破爛的老頭兒！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