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是一種責任

轉過一道山梁，就是那個小山溝了。

我是從黔桂交界的麻尾開始步行的。經過一天一夜，到達小山溝的時候，我早已經精疲力竭，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需要一份能解決我溫飽的工作。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在小山溝小站旁邊的一家小店門前，我遇到了桃姐。桃姐本名劉春桃，貴州織金人，平時樂于助人，她剛為下班的礦工們做完飯，在聽完了我的敘述后，二話沒說，拉著我就到小店里，為我舀來飯菜，等我吃飽喝足后，才爽快地說：“你我是老鄉，你就留下來吧！”

可是桃姐很快就陷入為難，她說：“我們這里活兒多，可你能干什么呢？”這里是五一錫礦的一個子礦，這個子礦的礦長是桃姐的表姐夫，在礦上干苦力的，大多是來自貴州、四川和湖南農村的打工仔。在大學里我是學中文的，又沒有技術，坐辦公室吧，那是礦上的正式職工干的，我一個剛來的打工仔，沒那個資格。下井吧，實在太累，不是人干的活兒，何況我雖然出生在農村，卻很少下地干活兒，更不說下井了?？墒?，眼前的處境又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我起先是跟著幾個年輕的師傅運送礦石，就是把挖好的錫礦石，從礦井里用翻斗車推出來。在這礦區，最好的活兒是洗砂，負責把被粉碎的錫礦石從其他雜礦中分離出來，別說待遇比別的工種都高，單就每天不下井，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就夠吸引人的。聽桃姐講，有時還會從沖洗的礦石中獲得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如黃金、鉆石之類，當然這種情況很少見。這雖然是一個伴生礦，但伴生的大多是銅、銻之類的礦石。而且洗礦工作需要有一定的技術，因此一直都由礦長的親戚們把持著。

礦井里的活兒有兩種，一種是用挖掘機在前面挖掘，或是人工開掘；一種就是運礦，機井只有三米左右寬，汽車進不去，因此在這兒聚集著三五十號專門負責運礦的工人，兩人一組。六七百斤重的礦石，從100多米深的礦井里運出來，往往會大汗淋漓。每次運送出來，我又臟又累，都會坐在地上喘息上好一陣，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再次下井。好在大家都知道我是桃姐介紹來的，給予了特別的照顧。

每天下班，我們都會聚集在洗礦區外看洗礦。翻轉的履帶，巨大的篩子上滾落的碎石，沖礦時四濺的水花，都很吸引人。而真正吸引礦工們的，是負責洗砂的，居然還有兩名女工，她們一邊拿著洋鏟，一邊笑鬧著，有一下無一下地將鏟子掄成優美的弧線。想著有一天能與她們一起干活兒，那該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

在井下干了三天，每天收工回來，桃姐都會放下手里的活兒，跑過來問我怎么樣？吃得消嗎？而一到開飯的時候，她就會把我拉到另外一個房間，為我舀來最好的飯菜。到第四天收工的時候，桃姐等我吃完飯，悄悄對我說：“你明天就不用和他們一起下井了，就留在外面吧，洗礦去。”我竟以為自己聽錯了。在井下干活兒，使的是蠻力。能進洗礦隊，那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后來我才知道，是桃姐的一個表弟回鄉娶親去了，要耽誤一陣子，這才讓我臨時頂了他的位置。

負責洗礦的一共兩個組，我們這個組共十個人：工頭，老師傅，八個年輕人。因為有女工，因此，在這兒干活兒，脫不得衣服，即使汗水浸透你全身，你也得忍著。每天出工的時候，大家頭上戴著安全帽，手上一雙白手套，腳上套一雙水膠鞋，再配上一副白口罩，樣子有點像關東軍731部隊的日本鬼子。幾個人在上面的場地里用洋鐵鏟將粉碎的礦石往轉動的履帶上送，下面幾個人將已經選出的廢渣或是礦石分別往履帶上送，有運送的汽車來的時候，才忙碌一陣子，等汽車一走，大家就會閑下來，東一個西一個坐在地上，等著下一趟車子進場。這個工作比井下的確是輕松不少，可忙碌的時候也會一身汗。

剛來的那天，工頭指著幾個人對我說，你就到他們那里去吧。一個年老的師傅正指揮著兩個年輕人將一鏟鏟礦石往履帶上送，那瀟灑的架勢，我還以為是兩個大小伙。等到摘下帽子和口罩，我才看清是兩個秀氣的姑娘，其中一個剛摘下帽子，兩條小辮就從帽子下跳了出來。讓我吃了一驚：原來我這組有兩個漂亮姑娘！

兩個姑娘長得很俊俏，其中一個叫小蓮，她總是拿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瞅著你，聽你講這樣那樣的趣事。小蓮的皮膚很白，說起話來很甜，也很逗人喜愛。在我的印象里，女孩子一般都是在家做飯哄小孩，她能出門自己掙錢，這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何況她干起活兒來很賣力。跟她們一起干活兒，確實是一件愉快的事。

就這樣，我也像小蓮一樣，拿起洋鐵鏟，試著把它掄成一道優美的弧線。像小蓮這樣的女孩都能干好的活兒，更何況我是一個大男人呢。

洗礦工作中間的工序看起來很簡單，卻很有講究。老師傅除了不時安排我們干這干那外，還要負責礦石的篩選，對于我們幾個年輕人來說，最大的任務，就是上礦。每次幾噸重的礦，要快速地鏟到轉動的履帶上才能傳到汽車的翻斗里，因此忙起來的時候，常常把手掌磨破了，看著掌中的血泡，我常常疼得直齜牙，但每次看著小蓮快活的樣子，我都裝著沒事兒似的。

每天收工回去，出了礦井的大門，就看見桃姐那件緋紅衣衫在收工的人群里飄蕩，聞到風中傳來的陣陣飯菜香味，而每次桃姐看見我，總是放下手里正忙著的活兒，跑過來問我怎么樣。想著和小蓮她們一起掄鏟揚鍬，我覺得所受的苦都不在話下，因此每次都會很輕松地告訴桃姐，說我很好，還挺得過去。而每次桃姐在聽我這樣說后，才放心地微笑著忙自己的事兒去。

日子就這么被打發著，有時還很自滿，想著要不要在這兒長期干下去。

下井什么天氣都不怕，可是洗礦卻怕下雨。露天的場地一旦下雨，就無法干活，而不干活兒就沒有工資。要是一連幾天陰雨綿綿，拉礦的車進不來，礦石就會堆砌得如山般高。這個時候不上班，我們就窩在那間簡易的工棚里，無所事事。

沒事的時候，總是想起這些年自己所經歷的往事，有時也想桃姐，想一起干活兒的小蓮。

桃姐這人雖然長相一般，整個人看上去卻是那么親近隨和，和誰都合得來，幾乎隨時隨地都能聽到她的笑聲。整個礦上的人都把她當做親姐一般。到她那里，就像是回家一樣，無拘無束，她也樂得和大家打成一片。除了做飯，平時誰的衣服破了，誰的鞋子裂口了，她就叫他脫下來，坐下來就跟你補上。有時工資不能按時到位，遇到家庭困難或是有什么急用，只要她能幫上的，她絕對不說二話。她對我，更是無微不至，沒過多久，我就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姐般看待。

工頭是個憨厚的漢子，平時很少言語，從來說一不二。老師傅倒是很熱心，但他閑下來就坐在角落里，抽自己的香煙，年輕人的事從不過問。唯有小蓮，每天總是充滿好奇而天真的笑意，給單調而勞累的苦力平添了許多樂趣。

20歲，是一個愛幻想的年齡，或許是因為寂寞和惆悵，或許是因為一天太累，因此我特別怕下雨，怕天黑，干活兒的時候我很賣力，因為這樣可以什么都不想，回到屋里累得倒頭便睡?？墒强偸敲獠涣擞邢掠甑臅r候，一個人無聊地躺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一種不安分的想法冒出來，而這個時候小蓮那甜甜的笑臉就會不自覺地進入我的腦際。

可惜沒過多久，這個念頭就徹底地在我的大腦中消失了。

那天白天，天氣很好，可是要下班的時候，大雨卻下了起來。我們只得提前收工，可是回到住處，我才想起把一本重要的書籍落在堆放工具和雜貨的屋子里。那是整個洗礦工地唯一的屋子。沒有等雨停下，我就連忙趕過去，準備趁著別的工隊還沒有下班的時候把書拿回來。

可是，當我推開屋子，卻看見小蓮和一個男人擁坐在角落里。那個男人我認識，是我先前負責運礦那個小組的工頭，人們都叫他強哥。可能是沒有預料到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闖入，兩人都顯得有些狼狽和慌亂。小蓮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有些零亂的衣衫說：“是你呀，嚇了我們一跳?！?/p>

強哥沒有說話，抽出一支煙，咬在嘴上，點著火，低著頭說了一句“我走了”，然后就出了門。小蓮讓我坐下，紅著臉對我說：“我們是同鄉，他追我，我沒法。”

其實在進門的一瞬間，我的大腦曾經轟的一下，但是很快就冷靜下來。我覺得，小蓮依然是那么單純和可愛，只是她的追求也太過于現實了點。

不久，桃姐那個回去結婚的親戚回來了。我也掙足了路費，離開了那個小山溝。

一年后的暑假，我再次從黔東南的一所中學坐車南下，這次我是專程去看桃姐的。說實在的，這個小山溝對于我來說，雖然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可是卻留下了太多的回憶。

正當我提著一袋水果走出車站，卻看見小蓮一個人吃力地背著一簍蜂窩煤往旁邊的一個簡陋的屋子里走。她明顯地黑了、瘦了，眉宇間也多了幾分憂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我連忙追上她，準備幫她一下。她看見是我，眼一紅，落下了一串淚珠，然后邁著沉重的步子進了屋。

后來我從桃姐那兒聽說，我走后不久，強哥他們在一次運送礦石的時候遇到礦井塌方，和他一起下井的幾個人都死了。他雖然保住了命，可是卻砸斷了一條腿，從此不能再站起來了。小蓮本可以扔下他另謀出路的，但是她沒有，卻選擇了搬過去，和強哥一起住。

強哥殘廢后，小蓮一直處于自責中。她說要不是自己向他要彩禮，要新房，強哥也許不至于受傷。她說，他的傷她是有責任的，現在強哥不行了，她要為他的一輩子負起責來。

時間過去了20多年，很多事兒在我的大腦中很快就消失了，可是，我在那個小山溝里所經歷的一切，卻越來越清晰。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