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初冬的清晨,空氣中已經多了一份濃重的凜冽。王振耀從位于北京師范大學西門的家走到京師大廈, 8點整,幾乎分毫不差。一落座,他便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院長比司長影響力大多了?!蓖跽褚恢挂淮芜@樣說。2010年6月,他棄官(辭去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職務)治學,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推動的事情越過職權范圍,被人過度揣測意圖或無限解讀。他辦各種各樣的論壇,大講公益,甚至提倡讓億萬富翁每年捐款100萬。這如果在司長的位子上,恐怕想都不敢想。而他也坦言,讓他特別振奮的壹基金轉型,也有賴于自己幾十年的從政經歷和影響力,是有別于他人的獨特優勢。官與學的氣質,在王振耀身上依然交錯在一起,亦如雙生花。強烈的時間觀念,話語間的干脆利落,思維的敏捷深刻,無不昭示著王振耀在官學之間的游刃有余。出仕途,入學界,他認為這兩種身份的轉變如同旋轉門一樣自然,而倘若無法能上能下,才不正常。
王振耀是主動走出體制的為數不多的官員,他對體制內原則的“解密”或許滿足了公眾對政治去神秘化的欲望。
“慈善一定姓民”
王振耀辭官后,出任北京師范大學壹基金公益研究院院長。他失去了公車,損失了正司級所享受的醫療待遇“藍卡”,與之作為“交換”的則是二級教授的頭銜?!皼]有優厚的福利待遇,那些教授還不是一樣活”,在56歲時,他換了個活法。
在王振耀當院長兩年多的時間里,壹基金轉型讓他特別振奮。李連杰的壹基金一度因“身份不明”而有即將中斷的危險。后來,在王振耀的穿針引線下,壹基金終于在深圳拿到了渴求已久的“身份證”。壹基金與深圳市民政局的合作過程,被王振耀用“巧合”一言蔽之。王振耀認為,此舉越過了長久以來難以逾越的邊界。但他也坦言,他橫跨政學兩界的特殊身份,也是促成此事的關竅?;蛟S從這個意義上說,壹基金的轉型僅僅是一個個案,法律不改,民間慈善組織的困局仍舊無法解除。
慈善組織的亦官亦民,引發了慈善究竟姓官還是姓民之爭?!按壬埔欢ㄐ彰?,”王振耀仍堅定地認為,“所謂民,既不是與官截然對立,又不能尾隨政府,而應該引導政府?!?/p>
2011年公益慈善界發生的大事頗多,王振耀從中看出了慈善回歸民間的大玄機。
“郭美美事件”在網絡上被披露并迅速形成輿論,在慈善領域,民間的評判標準已成為國家的評判標準。
普通公民參與慈善的浪潮波瀾壯闊,甚至開始自下而上影響制度的建立。王振耀說:“鄧飛倡導的免費午餐行動,就讓政府也參與了進來,160億元學生營養補助由中央財政負擔。這是中國慈善史上的一件大事。”以前民間難以占主導,總是抱有圣上英明、皇恩浩蕩的陳腐觀念。近年來,慈善越來越歸于本真,民間完全可以引領政府,只不過這個過程仍然漫長,最需要的還是行動者。
有人說王振耀“替窮人說話”,又“替富人說話”。他也因此遭受爭議。王振耀無暇理會爭議,他憂慮的是,富人的善款如何敲開慈善的大門。
“兩把稅把多少善款生生擋在門外??!”王振耀緊皺眉頭說道,曹德旺以股票形式捐贈,市值超35億,按照現行制度征稅,須繳納6億左右稅款。對善款征重稅,無疑讓全球通用的股票捐贈在中國遇到了大門檻。一個曹德旺的問題不解決,幾千億的股票捐贈就無法用于慈善。此外,基金會也要如企業一樣,每年繳納25%的所得稅。王振耀追問道,對用于社會的善款征稅,那么是否也要對國家的財政收入收稅呢?他認為,對前者征稅和對后者收稅一樣荒誕。
過去我們使出各種絆子抑制民營企業,如今同樣的邏輯對準了民間慈善機構,這是個心結。王振耀說,他們研究院現在就是要幫人們解開這個結,要說清楚太難了,但還得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
離開官位看官位
20年的仕途生涯,在王振耀看來,還是干出了點名堂的:推動基層民主選舉制度的誕生和發展,讓“海選”成為9億農民的共識;建立四級災害應急管理體系,汶川大地震檢驗了其效果;把各地民政官員“關”在京城,落實低保金;建立涵蓋200余項標準的孤兒最低養育制度。
在任時,王振耀做事的邏輯與其他官員有些迥異,難免讓人在背后說他“另類”。無論他如何不按牌理出牌,也只是變動了行事方法而已。至于規則,始終未曾改變。而機關規則,既是媒體喜歡追逐談論的焦點,又是普通公眾樂于窺探的“機密”。官轉民的王振耀,受一名圖書編輯邀約,索性執筆再次回望官場,細說規則。
盡管體制內外的規則林林總總,但在已經跳出體制的王振耀看來,這兩者有著質的區別。體制外的規則,也就是社會大眾的規則,相對公開直接,利益關系比較明確。“而在體制內,事實上是存在雙重規則的?!蓖跽褚f,一是原則性規則,另一個則是潛規則。他深知自己曾被稱為“學者型官員”,是因為他不熟悉官場潛規則之故。
“那些潛規則不是不可學,而是不能學,因為學會那個,就會失掉自身,就會將一生的安身立命之本丟掉?!辈贿^王振耀眼中的官場也不是那么黑暗,他在任期間有所作為也是因為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和幫助。他說絕大多數人還是有正氣有理想的,只是有時候體制讓他們有些無奈。
兩大命題
王振耀身上有著典型“77級”的特點,喜歡做理論思考,習慣于不斷追問和反思。
他大膽提出了一個命題:轟轟烈烈,原地踏步。這也是王振耀為“中國幾千年為什么老走不出去”找到的癥結之一?!拔覀兊乃季S方式就是每一次都想徹底解決問題,革命要徹底,消滅對手更要斬草除根?!蓖跽褚谛聲幸矊懙?,越是所謂的徹底,反而越是以新的方式來恢復更為陳舊的東西。
王振耀提出的第二大命題是,知識生產方式轉型。他上學多,考試也多,有一次考試后,一位老教授說,標準答案有5條,他只答對了4條,最后一條是自己創造性的答案。雖然很有創意,但是與標準答案不符,必須扣分。
“這就是我們的學習方式,以為背好了標準答案就能直接參與社會管理?!蓖跽褚f,社會急速前進,對靜態知識的掌握無疑是在刻舟求劍?!凹僭O那些為國家設計宏觀轉型的人,是在這種生產方式的固有思維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就不會設計方案,即便設計出來也多是在拽詞?!蓖跽褚粺o憂慮地說。
轉變知識生產方式,我們還忽視了一座“富礦”。王振耀深有感觸,他在哈佛大學的一位老師曾當過18年參議員,而這種從政又治學的人在美國的大學里比比皆是。而我們的退休官員,同樣是經驗豐富的實踐者,這些財富通常被浪費掉了。
都說“旋轉門”在中國很難,王振耀則不太認同。美國有些兼職教授本身就是官員,他們就是講自己領域中的一點心得體會,而不一定都要去做理論文章。“知識界要先打開封閉的大門,肯定實踐的心得也是知識,這扇門旋轉起來自然就容易了。”
● 摘編自2012年第26期《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