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對《詩經》的運用

摘 要：劉勰不僅大量征引《詩經》成辭以為行文之資，且又以舉《詩》篇、舉《詩》之作者等形式稱述《詩經》詮品眾文，同時全面詳盡地展示《文心雕龍》稱述《詩 經》的全貌。這不僅為我們進一步研究《詩經》對劉勰實際寫作的影響、論文的 影響及劉勰對《詩經》的論述等問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且也為我們研究這些 問題提供了直接而有力的證據。

關鍵詞：文心雕龍；詩經；運用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1-0000-02

《文心雕龍》一書用駢文寫就，引經據典是駢體文常用的一種修辭手法?！段男牡颀垺分袑ＴO《事類》一篇討論這種修辭手法。劉勰將《事類》分為兩種：一是引用前人有關事例或史實；一是征引前人或古書中的言辭，提出了一系列標準如：“夫經典沈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而才思之神皋也”；“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覈”；“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等等?！段男牡颀垺分袑Α对娊洝烦赊o的大量引用，即可看作他對自己這種文論主張的具體實踐。

一、引詩以為行文之資

《文心雕龍》各篇對《詩經》成辭的引用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種情形：

首先是引詩原文取詩原義?！段男牡颀垺芬谩对娊洝酚袝r對經文直接引用而不加修改，其中又分引整句和引辭語兩類。所謂引整句就是對《詩經》中的詩句一字不改全部引用。如《正緯》：“有命自天，乃稱符讖?！闭Z出《大雅·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编嵭{云：“天為將命文王。”劉勰正用此意，謂惟受天意神旨之圖錄，才能稱為符命、讖記。《奏啟》：“不畏強御，氣流墨中?！闭Z出《大雅·烝民》：“不侮矜寡，不畏強御。”孔疏曰：“不畏懼于強梁御善之人?！庇帧洞笱拧な帯房资柙唬骸坝普?，見善者而抗御之，是心不向善不從教化之人也?！眲③囊嘤么艘?，謂寫作彈奏之文的態度，亦應不畏懼強橫，使剛直之氣充滿全篇。又如《風骨》：“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泵珎髟唬骸昂?，高。戾，至也?！币鉃楦唢w摩天。劉勰此處意為鷹隼之羽毛雖無亮采，卻能一飛沖天，以鷹隼譬喻有風骨而乏文采之篇章。

引辭語指截取《詩》句中的某一辭句。如《樂府》：“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闭Z出《小雅·十月之交》：“職競由人?！泵珎髟唬骸奥殻饕??！编嵭{云：“主由人也?！标悐J傳疏：“職競由人，言不從天降，而主從人之競為惡也?！眲③拇颂幰鉃楸娙烁倿槠G婉怨絕之新聲異曲，于是乎雅樂遂泯，鄭聲遂繁?！渡袼肌罚骸盎茨铣绯x騷?！闭Z出《鄘風·蝃蝀》：“崇朝其雨。”毛傳：“崇，終也。從旦至食時為崇朝?！眲③恼么艘庖悦骰茨献魑闹僖?。又如《儷辭》：“迭用奇偶，節以雜佩。”語出《鄭風·女曰雞鳴》：“雜佩以贈之?！泵珎髟唬骸半s佩者，珩、璜、琚、瑀、沖牙之類?！眲③拇颂幰鉃?，綴文之士當勿師成心，駢散互用，如各式佩玉之裝點人身。

其次為融合詩文取詩原意。此謂劉勰引詩或調整詩文字句，或用詩原意而另造新句。所謂調整字句是指征引《詩經》時不依原詩句之次序而略作調整。如《樂府》：“謳吟坰野?！闭Z出《魯頌·駉》“駉駉牡馬，在坰之野”，毛傳曰：“坰，遠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林外曰坰?！眲③拇颂幒蠄s野為一辭，意為樂府初乃國郊遠野匹夫庶婦所嘔吟之土風民謠。《書記》“既馳金相”，語出《大雅·棫樸》：“金玉其相?！泵珎鳎骸敖鹪坏?，玉曰琢，相，質也?！眲③拇颂幰越鹣嘤魑恼轮问矫馈：仙衔摹拔脑鍡l流，讬在筆札”及下文“亦運木訥”謂筆札之體包蘊甚廣，既有文采飛揚之作，亦含質樸木訥之篇。又如《頌贊》：“音徽如旦?！闭Z出《大雅·思齊》：“大姒嗣徽音。”鄭玄箋：“徽，美也?！被找?，指美好的聲譽。劉勰此處顛倒用之。意為美盛德揚勳業之頌讚，雖年代久遠，其令聞廣譽亦猶如初升之朝日般明耀。

調整字句外又有另造新句，即用《詩》之意而不取其辭。如《情采》：“若擇源于涇渭之流，按轡于邪正之路。”語出《邶風·谷風》：“涇以渭濁。”毛傳：“涇渭相入而清濁異?！卑礇芩疂幔妓?，詩人以涇水比自己，以渭水清比新人。劉勰正用涇渭清濁之意，以擇清流和正路來比喻情采之不可偏廢。又如《通變》：“臭味晞陽而異品矣?！闭Z出《小雅·湛露》：“匪陽不晞?！泵珎鳎骸瓣?，日也。晞，干也?！币鉃檎柯斗侨照詹桓?。劉勰用毛傳之意另造新句，謂草木雖同著于地，然所受之陽光不同，故質地亦有不同。以此為喻來說明文章之體有一定，然通變之術無定規。

劉勰引詩亦有用其辭句而不用其意之例。如《祝盟》：“后之君子，宜存殷鑒。”語出《大雅·蕩》：“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编嵭{云：“此言殷之明鏡不遠也，近在夏后之世。謂湯誄桀也。后武王誅紂，今之王者何以不用為戒？”劉勰此處借用“殷鑒”一辭，意在說明盟文之要在于遵守，徒事華辭是毫無意義的，后之君子宜以此自戒。此于傳箋之意無涉。又如《情采》：“真宰弗存，翩其反矣?！闭Z出《小雅·角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毛傳曰：“骍骍，調利也。不善紲檠巧用，則翩然而反?！编嵭{云：“喻九族不以恩禮御待之，則使之多怨也?！眲③慕栌么司湟庠谡f明“志深軒冕”、“心纏機務”之徒文不稱情，言與志違，則適得其反。與傳箋之意無涉。

綜上所述，《文心雕龍》對《詩經》成辭的引用無論直引化用，無論借用成句，還是對字句略作調整，抑或依詩旨意而變換詩句，皆能因情立文，隨變適會。不獨對《詩經》成辭引用如此，劉勰詮品百家之作綜覽九代之文，于儒家經典、諸子之言、史漢之作靡不征用，皆能按部整伍，因時順機。故其全書雖用駢體寫就，卻能運用自如，能以瑰麗之辭闡發深湛之理。

二、引詩以證成其文論觀點

劉勰論文多舉詩為證。有時先舉觀點，后引詩為證。如《征圣》：“《邠詩》聯章以積句”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釋曰：

《說文》：“邠，周大王國。豳，美陽亭即豳也?！倍斡癫米⒃唬骸敖浀涠嘧麽?，惟《孟子》作邠。”此云《邠詩》當指《豳風·七月》。

王更生《〈文心雕龍〉述〈詩經〉考》：

詩中鳥語蟲鳴，草榮木實，似月令。婦子入室，茅綯升屋，似風俗通。流水 寒風，似五行志。養老慈幼，躋堂稱觥，似癢序禮。田官染職，狩獵藏冰，祭獻執功，似國典制書，其中又有似采桑圖，田家樂圖，食譜、谷譜、酒經，一詩之中無不具備，洵謂聯章積句，文繁辭富矣。

劉勰本篇在論文必征圣之理時，舉出圣人之文具有“簡言以達旨，博文以該情，明禮以立體，隱義以藏用”四種特點。此舉《豳風·七月》以為“博文以該情”之證?！扼w性》：“夫情動而言形”語本《詩大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按此化用《詩大序》之文，旨在說明文之與心必相符契。并進而論證人之才氣、學習各殊，故文體之變彌廣。

有時先論詩篇，而后得出觀點。如《時序》：

逮姬文之盛德，《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堆移，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

《毛詩·周南·關雎》小序：

《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南》，言化自北而南也。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公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瓰橹琛夺佟罚?，‘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

《大雅·板》序曰：

板，凡伯刺厲王也。

《大雅·蕩》序曰：

蕩，召穆公傷周室大壞也。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故作是詩也。

《王風·黍離》序曰：

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以上諸例說明，劉勰本諸故訓歷序詩篇，以為由于周初政治“德盛化淳”便出現了“勤而不怨”、“樂而不淫”的詩風；逮及厲王、幽王昏聵，遂出現了《板》、《蕩》那樣憤怒的篇章；至平王東遷，周室衰微，遂使《黍離》別具哀怨的情調。作者由此得出歷代文學之興衰，與政治有密切關系。

三、本諸詩以論評

劉勰于詮品眾體繹文理之際，常援引《詩經》以為衡鑒，大致有兩種情形。一種為總稱《詩》名以論評。如《奏啟》篇云，“詩刺饞人，投畀豺虎”；“詩禮儒墨，既其如茲，奏劾嚴文，孰云能免?！卑础缎⊙拧は锊罚骸叭”速匀?，投畀豺虎?！毙⌒蜥屧唬骸跋锊?，刺幽王也。寺人傷于讒，故作是詩也?！贝司湟鉃樽プеr好人的讒人，將其投棄于豺狼虎豹之口。劉勰此處歷舉《詩》中批判讒人要將其投給豺狼虎豹；《禮記》將無禮之人比為鸚鵡、猩猩；墨翟攻擊儒家稱其為羊和豬；孟軻諷刺墨家比之為禽獸。以為既然“詩禮儒墨”中都有如此諷刺尖刻的詞句，那么以揭發檢舉罪過為目的的彈奏之文中，出現詆訶謾罵之辭也就在所難免了。又如《練字》篇：

《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

此篇專論用字。在論述用字重復這一問題時，劉勰以《詩》、《騷》的用字為例，指出《詩經》、《離騷》都能恰當的運用重字復句。故而字之重復與否要視文章的內容而定，不能因避免重復而有害內容的表達。

另一種為詳舉《詩》篇以論評。如《情采》篇：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

按《詩大序》：“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劉勰本諸詩序之說認為《國風》、《小雅》等篇之產生皆是由作者內心充滿憂憤，遂發而為詩以諷諫當時之執政者。故劉勰以《詩》篇作為情采并重的典范，將《詩》篇同“為文而造情”的“辭人之賦”相比，指出其“淫麗而泛濫”的流弊。

劉勰從文學的角度本諸《詩經》以闡述文體之淵源流變、創通寫作技巧、褒貶作品之優劣。將《詩經》對文學的影響力看成具有無限的可能性。正如他在《宗經》篇中所提出的：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若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

同篇贊語中又提出五經為：“文章奧府，群言之祖?！笨傊畡③囊酝ㄗ冎^點征圣宗經，彌綸群言使《文心雕龍》一書終成文論之鴻裁，成為后世中國文學思想、批評的源頭活水。

參考文獻

[1]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2] 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M].中華書局，2000年版.

[3] ﹙漢﹚孔安國注.《尚書》，《漢魏古注十三經》[M].中華書局，1998年版.

[4]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中華書局，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