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賀老師站在南門口,南門還保留著古老的一段城墻和完整的城門洞以及兩扇包著鐵皮、釘著銅釘的舊城門,大門緊緊地貼著城門洞,鐵皮與銅釘都在慢慢銹蝕。賀老師四十六七,矮而且胖,這是比較符合她這個年紀的人的特點的:年輕的時候生活艱苦,所以個兒長不高,等到人到中年,需要保持體型了,偏偏生活好了,有條件吃點好東西了,所以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結果小巧了幾十年的體型晚節不保,橫向發展,長得相當的壯實,和老南門的厚重敦實相當般配。雖然十分注意了保養,但是眼角無法避免地下垂,像極了城門洞的弧形。臉上的皮肉松弛,像城門口坑洼不平的地皮。賀老師面相威嚴,嘴角自然地下垂,眼睛中間帶著冷冰冰的凜然的光芒,她向面前慢條斯理走著的路隊一掃,就有好幾個小孩立即掩藏了滿臉的興致,低眉垂眼,老老實實往前走。
“趙丹,你們這一隊先停下!周琳琳,帶你們這一隊先過馬路!順邊走,注意車輛!周琳琳,你把他們管好,有不守紀律的,明天給我報告!”賀老師的聲音有點粗,但不是純粹的粗,中間又夾著些尖而高的音,像極了老城墻頭冒著幾棵又瘦又長的野蒿草。她左手腕上掛著一只坤包,右手掌在停下的一隊孩子面前定格成一個向下壓住的手勢。
賀老師負責送兩個路隊的學生,她是城南小學四年級的語文老師。學校的學生有三分之一都來自南門外,其余的還包括近郊的一些農民的子女、進城打工的、做小生意的以及手藝人的子女。
南門外的結構像一個大寫的“平”字,最上面一橫是靠著黃豆河的順河街,一豎是從南街延伸出來穿過城門洞到外南街,下面這一橫就應該是環城南路一、二段了,左邊的這一點從外南街的正中斜伸到順河街,街道寬闊平直,叫江西街,右邊這一點也從外南街的正中斜伸出去,但是彎曲而又狹窄,叫廣東巷。
賀老師負責的兩支路隊,一隊只到外南街,然后他們自己分路進入廣東巷、江西街、順河街,而另一隊則要送到環城南路一段的盡頭。
路隊在賀老師逡巡的目光中有條不紊地移動。司馬光本來聳著肩縮著頭,走到賀老師面前,他終于還是鼓足勇氣,挺了挺小胸脯,說:“賀老師好!”賀老師是他的班主任。
賀老師的目光柔和了些,她將定格的右手抬高,摸著司馬光的腦袋說:“司馬光,徑直回家,不要進游戲廳。回去先把作業做好。知道嗎?”司馬光有點羞澀,他的眼睛瞟著別處,使勁點點頭。
司馬光家就在廣東巷。
一進巷口,男生全亂了,六年級的羅西林一把扯掉紅領巾,飛舞著,嗷嗷叫著,在巷子里亂竄。路隊長周琳琳瞟了他一眼,顧自走了,羅西林屁顛屁顛追上去,討好的說:“周隊長,別在老師面前打報告哦!”
宋曉文和李浩一左一右拉住了司馬光的肩:“等會一起去看看上次我們放養的魚長多大了。”司馬光說,這段時間大缸里肯定有蝌蚪了,去年的這時候都有了,有的已經長腳了。
羅西林突然把腦袋插在三個人中間:“小家伙們,又在密謀什么!”
宋曉文推推小眼鏡,不耐煩地看了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羅西林,說:“沒你什么事情。”
“我要把你們養的魚逮回去喂貓。”羅西林笑嘻嘻地說。
三個四年級的孩子被嚇住了,一時間都不敢說什么,生怕羅西林一生氣,真的把魚逮回去喂貓了,羅西林可是什么都敢干的。
可是,羅西林卻突然不說話了,他扒著兩個孩子的肩頭,機械的拖著腳步,斜眼看著從對面拐彎處走過來的一個中年男人:黑色的西服套裝,平頭,戴一幅墨鏡,表情冷峻。
“歐東平,這一定就是歐東平!”他說。
“歐東平是誰?”
“我也不知道,這幾天老聽我老爸老媽在談論他,說他十多年前在南門外還是個人物。”
二
十歲的司馬光在同齡孩子中個子偏矮,但生得很結實,按鄰居們的說法,是鹵肉吃多了的緣故。司馬光的老爸司馬亮是開鹵肉攤的,在南門外是頭一個做得長久而且攤子撐得大的,每天都有屠戶和小販按時送豬頭、豬腳、豬下水、大小鴨子、牛肉、小魚小蝦等原料來,司馬亮再把它們變成香噴噴的鹵菜,然后讓一個學徒蹬著三輪車送到金牛市場他們的攤位上,司馬光的母親陳琳就在那兒把它們變成現錢。出貨完畢,一般都是在下午五點左右,這時候,司馬亮就變成了一個閑人,他會提一瓶豐谷二曲,剁一根鹵豬尾巴或兩根鵝頸項,再抓一小盤焦麻魚,喝上幾杯。他每頓一般都控制在半斤以內,以三兩為宜。酒喝得比較慢,在一兩左右,司馬光就回家了,父子倆各踞一方,司馬光以吃菜為主,偶爾用花生殼舀點酒喝,司馬亮也不反對。
司馬亮性格溫和,偏偏在婚事上有點眼高過頂,老父母差點被氣死,終于在28歲上娶了個來城里打工的農村姑娘,29歲帶了兒子司馬光。一家人對兒子都很寶貝,兒子可以和老子一起喝酒吃肉,笑鬧打罵,直呼姓名。司馬亮的老婆陳琳雖然來自農村,卻好歹是個高中畢業生,對兒子的教育有自己的看法,希望從小能夠嚴格要求,長大了才有出息,無奈雙拳難敵四手,在對兒子的教育過程中話語權不是很強,也就只有任其自然,好在兩爺子除了沒大沒小,沒老沒少,有時貪玩好耍之外,相處也還融洽,并沒有什么出格行為或者過激的性情。
院門口兩條土狗一陣哼哼,司馬光推門進來,他把書包往沙發上一丟,順手拈了個焦麻魚塞進嘴里,一邊嚼一邊問:“老爸,歐東平是干啥的?”
司馬亮愣了愣,說:“吃東西不洗手?先去把手洗了。”
司馬光拍拍手說:“不洗了,也不吃了,我們還有個科學調查活動。等會回來再向你匯報。”一邊說,一邊向門外跑。
司馬亮愣了許久,然后端起酒杯,慢慢往嘴里倒下一口。
穿出廣東巷,就來到了順河街上,黃豆河對岸草木青翠,土地里大片金黃的菜花漸趨憔悴,茂盛的麥苗已抽穗揚花。沿街上行三十余米,是一座廢棄的院落,灰磚砌成圍墻,庭院寬廣。大門口的鐵門已經銹蝕而坍塌,院中栽著七八棵柑橘,樹身高大,遮蔽了一排五間小青瓦的磚房。正值陽春四月,柑橘花盛開,濃香醉人。地面上青草蔥蘢,只是被踐踏得四處倒伏,還有一條明顯的小路通到院子正中那棵高大的橘樹下,樹下是一口巨大的瓦缸,看起來分外厚重,從青苔的斑駁處還能看見暗紅的本色。缸的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地面的也有差不多兩米高,一個用條石砌成的平臺,直抵缸口。跨上六級石梯,連身高只有一米四的司馬光也可以從容地趴在缸沿上,搜尋缸內積水中嬉游的蝌蚪,或者研究一只綠皮的青蛙,怎樣努力也無法在缸壁立足。
剛好攀越大門,司馬光和宋曉文、李浩就聽到了羅西林的歡叫:“這還有一條!也是紅的!”司馬光的心懸了起來。穿過一片草地,他看到羅西林和兩個六年級的男生趴在平臺邊的缸沿上。
“別撈我們的魚!”司馬光大叫道,一邊氣喘吁吁地沖上平臺,從人逢里擠到缸沿邊。
一場暮春的雨剛下過,缸中積了大半缸水,顯得幽深。水面漂浮著雪白的柑橘花瓣和它們枯黃的花蕊。缸壁附著青苔,一只青蛙躲在青苔邊,小心翼翼地露出兩只鼓眼睛。水中散著各種浮游生物,一群蝌蚪倏忽東西。兩條半尺多長的紅色鯉魚在水中若隱若現。頭頂上柑橘濃郁的花香從樹枝上倒掛下來,鋪滿了一缸,又向四面滿溢而出。
羅西林手里拿著一根枯樹枝,正追著一條魚尾巴攪,聽到司馬光的叫聲,輕蔑地瞟他一眼:“憑啥說是你的魚?我還說是我養的呢!”
“他們可以作證!”司馬光有些著急,他指著跟來的宋曉文和李浩說,“這是我外婆用來放生的魚,我專門放養在這里的。”
司馬光的外婆信佛,在城東的大佛寺受戒皈依,隔上十天半個月會從鄉下到大佛寺呆上幾天,有時也順便來看看女兒和外孫。上星期來的時候,趕巧送麻魚的小販撈了幾條大點的雜魚,送給司馬亮自己吃,內中有兩尾紅色的鯉魚,司馬光的外婆見了,一定要拿去放生,司馬光起了耍心,就攛掇外婆放在了這口大缸里。因為新奇,多少也為了炫耀,司馬光專門約了兩個好朋友,把放生的儀式搞得蠻鄭重,因此也就可能走漏了風聲,被羅西林知曉了。
一個清脆的女聲叫道:“哇,這里還有秋千耶!”
“坐上去,我蕩你!”
司馬光抬頭看見大缸另一側橘樹粗大的橫枝上,兩根拇指粗的麻繩“錚錚”響了兩聲,然后慢慢擺動起來,緊接著“啪”,“哎呦”、“哎呀”聲起。司馬光看見橫枝上一段麻繩彈起。
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孩沖到石階下,一個微胖的女孩指著平臺上罵:“羅西林,你個騙子,說好耍得很,還沒耍就先摔我一跤!”
羅西林急忙辯白:“兩個姐姐呢,我哪里敢騙你們。是繩子久了,有點朽,不著急,我叫他們馬上找結實的繩子。”他一把拉起司馬光,說:“司馬光,你趕緊去找兩根結實的繩子,重新把秋千拴好!”
司馬光梗直了脖子說:“憑啥要我去找?”
羅西林說:“都是你幾個小屁孩惹的事情!老子本來是帶幾個朋友來看看當年歐東平洗鴛鴦浴的超級大缸。哪知道你們整這么個爛秋千,現在摔了我的朋友,你要是不能馬上把秋千重新弄好,我立即將你的魚逮回去喂貓!”
司馬光說:“這秋千原來就有,只是下面的木板爛了,我們換了塊鐵板!”
羅西林罵道:“還敢犟嘴!要不是你們換的鐵板太重,怎么會把繩子墜斷!”
兩個六年級的學生都在旁邊幫腔:“就是,你小子還不快去重新弄!”司馬光的兩個小伙伴站在臺下,漲紅了臉。
司馬光說:“你這是強詞奪理!”
羅西林說:“去不去?不去馬上將你的魚撈去喂貓。”他一邊威脅,一邊側身去看大缸,恰好一條魚正游在水面,與他似乎就近在咫尺,他俯身一把撈去,手還沒有觸及水面,人就從缸口翻了進去。
平臺上的三個孩子全傻了,他們看見羅西林一下子沒入水中,紅色鯉魚一擺尾,倏忽不見。羅西林在水里翻滾了一下,頭掙出水面,厚厚的外套墜著他,他的手遲緩地撲騰了幾下,又沉下去。
兩個大孩子伸出手去,試圖拉他一把,可是他們的手還無法觸及到羅西林難以抬高的手臂,自己已感到傾覆缸中的危險。兩個孩子抬起身來,臉色卡白。他們對望一眼,說:“完了,快跑!”抬腿就向臺下沖,一下沒入柑橘的樹蔭里。兩個女孩遲疑一下,一言不發,也拔腿就跑。
一陣鐵門響過之后,司馬光和他的兩個伙伴才反應過來。宋曉文說:“他們都跑了,我們也跑吧!”司馬光說:“他會淹死的,我們得救人!”他看見對面橫枝上微微晃動的麻繩,一下有了主意:“你們趕緊把秋千上那段繩子拿上來,我們拉他起來。”
兩個孩子手忙腳亂地解了繩子,沖到臺上,看到羅西林還在冷水里遲緩地撲騰,都嚇壞了。司馬光趕忙把繩子一頭圈了幾圈丟過去,正丟在羅西林的頭頂上,羅西林一把撲住了繩子。三個孩子大喜,他們發一聲喊,一起用力,繩子猛然繃直,然后“啪”就斷了,羅西林帶著一圈繩又沉了下去。三個孩子傻了。
“解另一根繩子!”司馬光說。
另一根繩子上面拴在樹枝上,下面拴著一塊窄而厚重的鐵板。從平臺上望,沒覺得秋千拴得有多高,可是,站在秋千下,才發現橫枝長得太高。
司馬光已經準備解鐵板上的繩子,鐵板一頭墜在地上,他搬了一下,發現鐵板太重。他忽然有了主意,對兩個茫然而焦急的伙伴說:“快來把鐵板抬著!”兩個孩子抬起鐵板,司馬光將繩子移到鐵板中央,說:“扶著鐵板,撞缸!”
兩個孩子望望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巨缸,沒有人敢動手,他們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司馬光自己推著懸掛的鐵板在缸上撞擊了一下,一聲悶響,缸紋絲不動,而站在缸下的自己卻顯得無比脆弱。他有點害怕,把鐵板拖得遠一點,然后瞄準大缸,往前一送,趕緊松手,鐵板撞上巨缸,缸體顫動,似乎欲破未破。他大喜,招來兩個伙伴,三人把鐵板拖得盡可能的遠,然后一起用力往前一送,鐵板飛馳而去。“轟隆”一聲巨響,缸破了一個大洞,水流噴涌而出,三個孩子雖然轉身就跑,后背還是被濺得濕淋淋的。
水流四散而去,兩條紅色的鯉魚在青草叢中不斷甩尾,羅西林趴在草地上,扭了扭頭,哇地吐出一口綠水,一只青蛙跳到他的后背上,又躍過他濕漉漉的發梢,消失在草叢中。
三
李欣進四年級辦公室時,表情嚴肅,眉眼中又藏著些興奮。辦公室里有些安靜,大半的老師上課去了,小半的老師在忙,因為明天學校“六認真”檢查,都在忙著做準備。賀老師有些無聊,她剛剛再一次確認了她應該準備的東西:備課、聽課記錄、讀書筆記、師德師風學習筆記、政治學習筆記、會議記錄、班主任工作手冊、學生的作業本、作文本、練習冊、練習卷……每一樣都沒有問題。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到門口的飲水機邊,給里面的半杯菊花枸杞胖大海茶續上水,這時候李欣從她身邊走進來,她一側頭,正好看見李欣苗條的背影,微黃的披肩長發在后背跳躍,被黑色皮短褲包裹的臀部渾圓,小巧的紫色靴子輕快的翻動。賀老師心里不好受:快四十歲的女人居然還能這么花枝招展,青春時尚。她輕吁一口氣,想,只有“羨慕嫉妒恨”吧。
椅子挪動的響聲讓辦公室重新切入了熱鬧的前奏。
周老師說:“欣欣,你到哪里游蕩去了!再不來我都要餓死了,快拿點吃的來,我今天沒吃早飯,就知道你隨時口袋里準備有零食。”
劉悅老師揶揄道:“周美女,昨天晚上打麻將打晚了,今天早上起不來了嘛。”
李欣一邊拉辦公桌柜門找提包,一邊對劉悅說:“你以為都像你,業余時間全打了麻將!”
周老師說:“就是嘛,還是李欣理解我,我是生活壓力大,失眠睡不著。不像劉悅那么閑。”
李欣丟了一盒早餐奶給周老師,又拿出一堆零食,四處派發。輪到賀老師面前,賀老師滿臉笑意,趕緊謝絕:“我吃了早飯的,何況我這個身體,高血壓高血脂,哪里敢像你們,想吃啥吃啥哦!”李欣也不客氣。
劉悅把聽課記錄本丟到李欣面前,說:“你昨天不是說要借聽課記錄本抄一下嘛,不趕緊拿去準備好應付檢查,還東游西蕩,準備明天遭通報!”
李欣說:“別激動,明天才檢查,時間很充分。我先給你們說個稀奇事情。”
劉悅說:“啥稀奇事,是耗子和貓談戀愛了,還是你中五百萬送給情人了?”
周老師說:“劉悅,你就是不正經,聽李欣說說是啥事情。”
李欣說:“早上晨讀的時候,我班那個羅娜娜和她同桌嘀嘀咕咕說個不停,我很生氣,把她們叫過來一問,就更生氣了,你猜她們說什么,原來昨天羅娜娜的哥差點淹死,羅娜娜對同學說,我哥怎么不淹死呢,免得他搶我的東西,霸占屋里的電腦。要是他淹死了,我爸媽就可以把錢都用來給我買東西。你說,有這樣的學生嗎,才十歲啊!”
劉悅說,這也不算稀奇,你上網去查查,現在這種學生還少嗎,還有因為要錢直接把爺爺婆婆殺了的呢。
大家都有點憤憤然。
李欣拍拍掌說:“關鍵是這件事背后還有更很神奇的東西哦,羅娜娜的哥哥讀六年級,你們知道他哥差點被淹死在哪里嗎?一口大缸里!這救人的叫什么名字?你們知道吧,叫司馬光,很神奇吧,他怎么救人的?砸缸!夠神了吧!”
辦公室里立即嘩然起來:“哇,宋朝故事的神奇再現,太給力了!”
劉悅撇撇嘴:“大美女,你就編吧,大清早的,逗我們開心呢!”
“真的,司馬光就在我們年級賀老師那個班。賀老師,你班有個司馬光吧?”
賀老師本來是聽熱鬧的,李欣一說到“司馬光”,她感覺有點反應不過來:“我班確實有個司馬光,只是你們知道,現在的孩子改名稀奇古怪的,和歷史人物甚至當今社會的偉人、名人同名的也不稀奇。這孩子是比較聰明,也顯得有點特別,要比一般孩子老成些。不過砸缸救人,這也顯得太玄乎了點吧!”
劉悅笑:“就是嘛,故事還編得有鼻子有眼的,幸好我警惕性高。更何況,要淹死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得多大的一口缸啊!”
李欣正色道:“我也有你這種疑惑,可是一追問,有點相信了。這口大缸就在林家老房子的院子里。就是那個柳林牌豆豉的老板林瑞家的老房子。”
“真的?”連幾個一直忙著準備迎接檢查的老師都停了手,一下子轉向李老師。
“對頭,地點據說就是柳林牌豆豉的發祥地!”李老師肯定地點點頭。
“那應該去考證考證。”有人說,“好笨哦,讓賀老師把司馬光找來一問,不就真相大白了嗎?”有人開始慫恿賀老師。
賀老師是去年九月份進的城,鄉下老師剛剛進城,腰板再直,心里也缺點底氣。這么多年她在鄉下,都從事六年級的教學工作,最開始是工作努力,業績突出,后來就成了習慣,她自己、其他老師和領導都已經習慣了她教六年級。六年級是一個學校的臉面,因此,她在鄉下是隨時能夠感受到別人的尊敬。可是現在不行了,她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雖然每天面對禮節性的微笑,但是她知道沒有人把她當回事。她也曾試圖讓自己融入這個集體,可是真的很難,她常常插入不了她們的核心話題,比如衣飾,比如麻將。
女人和衣服總是有著天然的情緣,賀老師自我感覺還是比較有品位,但好像和群體隔著行,她就是想打扮得年輕些,無奈自己要是穿上鉛筆褲套靴子,抑或是打底褲加上黑皮裙,莫說驚艷了觀眾,自己先要惡心死了。至于麻將,她只是會打而已,不會算計,出牌又太慢,雖然總是“背著書包”,但別人卻未必領情,即便是贏錢,也不大喜歡和她打,說是等她一張牌像等過年。
賀老師有點憤憤然:這群女人不過早她幾年從鄉下來而已,不過靠男人有點背景而已,裝什么裝!可是,連這種莫名的怨恨掛在臉上,都沒有人去注意,賀老師白白掙扎了一番,終于放棄了努力,決心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大家熱鬧時都忘了她,現在需要她了,她卻覺得自己還不至于觍著臉往上湊。賀老師笑了笑,沒有搭話。
“老賀,現在真相都掌握在你手中哦!”有人開始點將了。
“呵呵,我也急著想知道有沒有這回事,可是你們知道,現在是林老師在上課,不好去班上找學生的。”轉念之間,賀老師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李欣說:“你和林老師搭班,她肯定會給你面子的。”
賀老師笑笑:“你哄我呢,你不怕碰釘子,你去試試?”
李欣笑笑:“她連你的面子都不給,我們誰還敢去啊,相處這么多年,誰不知道林靜這個人,看起來要多溫柔有多溫柔,骨子里可有主見了,一個微笑就把人推老遠。她一上課,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連領導也別想從她教室里喊走一個學生,她只和學生親近,有啥法呢!”
劉悅說:“林老師也是太正經了,學生耽擱一會課有多大影響?非得把自己搞得比學生的媽還優秀的樣子。”
黃老師插了一句:“也是,優生耽擱了成績照樣好,成績太差的不耽擱還是學不好。”
劉悅說:“不過這事也怪我們欣欣,誰叫你是超級美女呢,要是變成個帥哥,說不定林美女就給你面子了哈。”
周老師說:“變帥哥也未必,這么多年,你見林美女和哪個帥哥走近過?沒有娛樂,連街都不大逛。和誰都不走得特別近,她過的日子就像個嬤嬤。不了解她的人,誰不說她高傲?”
李欣說:“倒也是,像林靜這么又漂亮又溫柔的女教師,過得這么簡單,還真的有點神秘哦。”
周老師說:“要是林靜的額頭上沒有那道疤痕,倒真的是個氣質美女。說不定這道疤痕背后有故事,因此對林老師心理影響很大哦。”
黃老師說:“這個可能確實有,不過,真相恐怕要看董桂鳳老師知道不,她一直在這個學校,好像只有她和林靜很熟。”
李欣說:“董老師?算了吧,她是學校的元老,又古板得很,你敢問她,她不罵你無聊才是!”
黃老師說:“我曾聽人說過,林靜老師好像和林瑞家有關系,據說是林瑞的親妹妹。”
馬上有人反駁:“不可能哦,林家這么有錢,你看全縣這么多家店,有幾家沒有賣他們的豆豉、豆油、辣椒醬?好多人給外地親戚朋友送特產,都要買柳林牌豆豉。林瑞開的都是奔馳車了,而林靜一直呆在這么個學校,像個苦行僧,天天住在學校,連自行車都破破爛爛的,怎么可能是親兄妹哦!林瑞真是她親哥的話,早過好日子去了。”
有人附和:“就是,這么多年,過年過節林靜幾乎都是一個人,也沒看到什么人來走動。”
劉悅老師話鋒一轉,找上了一直旁聽的賀老師:“你班的司馬光這次成英雄了,還是神童。要是政府給個見義勇為的英雄獎,你還得談談培養英雄的心得體會呢。這么光榮的事情發生在林家的老房子里,林家這么有錢,說不定還會拿筆錢出來做獎金呢。呵呵,名利雙收的事情怎么就不找上我呢?”
賀老師很不喜歡劉老師拿她開涮,又不好翻臉,只好勉強笑笑說:“有這好事?你想嘛!真要是談體會,領獎金,你去就是了。”
“呵呵,師出無名,師出無名。”劉老師一邊笑道,一邊興致卻低了,周圍無人續上話題,于是沉默了。
不過,賀老師的心里卻再也靜不下來,她想,司馬光這孩子真的砸缸救人的話,倒真是一個好典型,要好好表揚,好好宣傳一下啊。
四
司馬亮將兩條土狗趕到鹵房旁邊的一間小屋里關起來,歐東平已經在樓下的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司馬亮一面給他倒茶,一面心里卻在打鼓。歐東平突然上門,帶給他的是惶惑不安。他堅信,這年頭,有幾個不期而至的客人帶來的會是福音?
歐東平取下墨鏡,在面前的玻璃茶幾上選了一塊沒有油污的地方放下,然后抬頭看了看狹小的客廳四壁的木柱、單薄的木質樓梯、灰黑的木樓板,說:“小亮,做這么多年生意,你也掙了不少錢,怎么不把你這老房子拆了重修?你看現在這房子多寒磣,夏天漏雨,陰暗潮濕,冬天漏風,干燥陰冷。有了錢了,應該對自己好一些,住得舒服些嘛。”
這聲“小亮”叫得很親切,儼然有穿開襠褲時候的情誼,可是司馬亮并不舒服,他依然體會到對方在他面前的心理強勢,這種強勢是司馬亮從小就被大他兩三歲的歐東平指使甚至欺侮時候建立的,可是人到中年,這種強勢還是揮之不去,甚至無從反抗。
雖然不舒服,可是司馬亮已經習慣于容忍,他很快將這種不舒服淡化了,心思開始轉移到推測歐東平來的目的上。面對歐東平的親切,他比較謹慎。
“做個小本生意,能掙幾個錢?就是養個家糊個口,哪里比得上東平哥這么多年在南方掙大錢。真有錢的都到城中買了房子,哪有在這一片修的哦。”
歐東平狡黠的笑笑:“亮哥不是買不起房子哦?你是在城中找不到這么大一片房子做鹵房吧。我也理解你為啥不修,不是你不想,是我們南門外這一片,政府都是規劃了的,私人想修也不批準。”
司馬亮有些氣餒,他不得不承認歐東平始終是有水平的,以前有,現在也有。他一時無言以對,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歐東平把身體往沙發后背上仰了仰,說:“小亮,即使是買不起也沒關系,南門外馬上拆遷,你這幾間樓房加上那邊做鹵房的小青瓦房子,總有三四百平米吧,你不但會有新樓房住,還要賠你不少錢。而且南門外一修,交通方便了,生意更好做了!”
“要說賠付,東平哥你們醬園那院子,占地一兩畝,這一賠付下來,要值點錢哦。”
“哈哈!”歐東平爽朗地一笑,說:“小縣城,地皮賠付不了幾個錢。倒是我院子里那口醬缸,要值點錢。你想,林家專門用來存放老料的,那得多少年歷史了,算是古董了吧。更何況那么巨大的一口缸,就是擱現在,幾千、萬把塊錢,那是燒制不出來的吧?它這是絕版,絕對文物級別的東西。”
司馬亮不是笨人,明白歐東平此行的目的了,他惴惴不安,不知道歐東平的欲望有多大。他端起茶來,手有點不穩,茶水潑灑在手背上,他堅持喝了一口,等把杯子放下,才感覺手背燙得有點疼。他起身到里屋拿了紙巾,慢慢擦拭水跡。
歐東平目光銳敏,掃了他一眼,親切地說:“小亮,你也是聰明人,我們又是從小的兄弟,我就有話直說了。醬園子里那口缸,是你兒子打碎的。本來你兒子也算是我侄兒,打碎了就打碎了。不過,你知道,以前我也算是南門外有頭有面的人物,雖然有七八年沒回來,誰知這一回來,兄弟們都還惦記著呢,天天都有人請客,這酒都喝得我心煩了。可是,這是兄弟們看得起我啊,說明我的臉面還在嘛。醬缸打碎本來是小事情,可是這幾天外面卻傳言說,有人都砸到歐東平家門上了,他也不敢說句話,在外面幾年,這人混成草包了。兄弟,你說,我這臉面往哪擱?”
司馬亮趕忙解釋:“怎么會有這樣的傳言呢?我兒子和他的兩個同學砸缸是為了救人,是迫不得已,幾個小孩子,怎么敢欺到東平哥門上去呢?”
歐東平為難地說:“這事我當然也相信,可是其他兄弟伙不信,這會十幾個兄弟約在涪江國際大酒店喝酒,都還在等我處理這事的消息,說是要看歐東平這小子怎樣把面子找回來。”
司馬亮說:“那你看這樣行不,我陪你到酒店去給你的朋友解釋一下,好不好?”
歐東平臉色往下一沉:“你去解釋一下,我那幫兄弟有幾個認識你,會相信你說的話?他們會嘲笑我隨便在哪里拉了個說客來給自己臉上貼金。”
司馬亮底氣一點一點褪光,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等待宣判的犯人。
歐東平說:“這樣吧,小亮,我一直也把你當兄弟,你給五萬塊錢,我在弟兄們面前有個交代,這事也就算過了。說實話,五萬對你我來說,也就是點小錢,還不夠我這次來回的花銷。這也就是表示個意思。”
司馬亮還是嚇了一跳,他拿不準五萬對歐東平來說是不是小錢,但對他來說,肯定不是小錢。一萬兩萬還勉強,五萬塊,怎么過老婆這一關?他想掙扎一下。
“東平哥,你知道,司馬光這是救人,救人做好事怎么還要賠錢呢?何況砸缸的也不是司馬光一個人啊。”
歐東平有點不耐煩:“司馬亮,你好歹也讀過不少書,你兒子砸了我的缸,他是主謀,你是他的監護人,我當然先找你了。至于你兒子救了人,我也知道,他救了羅二娃的兒子,你可以找羅二娃又給你賠償嘛!”
司馬亮無言以對。
歐東平把墨鏡從茶幾上拿起來,吹了吹,一邊細心戴上,一邊溫和地說:“我這幾天很忙,這事就這么定了,我也算給你面子了,要不是兄弟,至少賠個一二十萬。你這兩天把錢準備好,我過幾天來拿。”
司馬亮急忙說:“東平哥,五萬塊錢確實太多了,我做不了主,得和老婆商量。要不……”歐東平停下邁出的步子,回過頭,死死的盯著司馬亮,司馬亮只看見逼近眼前的一副巨大的墨鏡,他噤聲了。
歐東平一字一頓地說:“這事不是你做主,是我說了算!”
晚上收攤回來,司馬光幫母親陳琳把東西收拾好,就悄悄躲進屋里看電視。陳琳看司馬亮還坐在茶幾邊有一杯沒一杯地喝,有點生氣:“你今天是怎么了,想把自己灌醉?兒子在學校得了老師表揚,回來給你說,你不但不鼓勵他,還喊他滾。你是不是中邪了?”
司馬亮嘆口氣,說:“中什么邪!今天歐東平來了,說是我們兒子砸了他的缸,要賠五萬塊錢。”
陳琳嚷道:“歐東平這不是在訛人嗎?”
司馬光說:“小聲點,你想讓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都著急嗎?我也想過,歐東平雖是個無賴,做得過分,可是他說的也有道理,孩子砸了別人的東西,做父母的確實該賠。兒子雖然是救人,可是他救的是羅二娃的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羅二娃,兩口子天天泡在茶館里打麻將,欠起一屁股債,要不是靠他爸媽那點退休工資,他的兩個孩子還不餓死!你還希望羅二娃兩口子能夠拿點錢出來嗎?算了,就當是給兒子成長繳的學費吧。”
陳琳說:“不行!五萬塊,我們得掙多久!更何況司馬光是救人,憑什么我們做了好事還賠錢!”
“那你說怎么辦?”司馬亮無可奈何。
陳琳靠在沙發上沉思半晌,忽然盯著司馬亮問:“歐東平和林靜離婚了嗎?”
司馬亮面皮一緊,問:“我怎么知道?你問這個干什么?”
陳琳雙眼逼視虛空:“如果歐東平和林靜離婚了,林家絕對不會把老院子給歐東平,那么這口缸就不屬于歐東平的,歐東平問你要錢就屬于敲詐。如果歐東平和林靜沒有離婚,那么,這口缸也屬于林靜的,你和林靜讀書時不是關系很好嗎,你可以去找林靜,至少可以少賠一點。”
司馬亮說:“你的分析倒是有道理,可是怎么好意思去問別人離婚沒有?何況這么多年沒有來往,學生時代的事,也該忘得差不多了。”
陳琳說,也是。她凝神沉思,倒沒有注意到司馬亮面皮突然泛紅。
司馬亮有個壞習慣,只要覺得自己說了假話,就會心虛臉紅。學生時代的事情,要說林靜不記得,有可能,要說他自己不記得,確實在說謊。有些記憶,是刻骨銘心,不敢與他人說的,怎么可能說忘記就忘記呢。
和林靜算是一起長大的吧。那時候不大時興上幼兒園,小孩子混在一起玩的時候太多,多得沒有什么印象。林靜是屬于和他們混在一起時間比較少,印象卻很深的那種:干凈、漂亮、大氣,有吸引力。
等到上小學,司馬亮的父母所在的航運社和縫紉社雖然是集體企業,總算還沒有倒閉,就算是磨洋工,父母親都要按時上下班。他那時候小,要注意安全,總是繞到濱河路,再到城南小學。他喜歡繞道,在這里,他會遇見林靜,他們是一個班,林靜的父親就在自家隔壁的醬油廠上班,母親在供銷社站柜臺,孩子們都是自己上學。小孩子相互間沒有什么禁忌,大家嘻嘻哈哈一起上學,路上纏著林靜講故事,十分熱鬧。后來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小學畢業,然后他倆都考上了縣城最好的一所初中。因為要上早晚自習,安全更重要,大家又一起騎著自行車嘻嘻哈哈上下學。
到了初三,司馬亮變得得敏感起來,不管是家境,還是談吐、成績,他和林靜都有了差距。他的父母面臨單位倒閉,可是林家卻承包了她家旁邊的醬油廠,據說,醬油廠本來就是她家祖上的產業,后來主動上交國家,只隔出了一座小院居住。林家的不同其實他早已覺察,記得小時候跑她家耍,林家孩子的稱謂與眾不同,林靜就被她兩個哥哥稱作“三公主”。
林家三個孩子的成績特別好。司馬亮的好,是靠努力,是老師喜歡的那種好,踏實、勤懇、聽話。林靜的好,是老師不大喜歡,卻無可奈何的好。所以,林靜看起來不怎么努力,對老師的關照總是不以為然,可是,真正到升學考試,重高和師范這樣的重頭戲,老師們都把寶押在林靜頭上。初中畢業這一年,林靜卻違背父親的意思,沒有報考重點高中,考上了縣城的普通師范學校。也是這一年,林靜的大哥公費留學美國,二哥林瑞高考失利,沒上本科的分數線,選擇了放棄復讀。司馬亮只考上了郊區的普通高中。
司馬亮的爹很自豪:兒子已經是南門外很多人家的榜樣了,老一輩的人相信“聰明有種,富貴有根”,他們覺得拿林家的孩子來比較,顯得自己比較愚蠢。他們會對孩子說,你要是有司馬亮那個樣子就好了。
像那個年代所有情竇初開的孩子一樣,讀高中的司馬亮給林靜寫過一封畏畏縮縮的信,生活啦、理想啦,林靜也回過信。敏感的司馬亮發現距離已經不僅僅是物質上的了,林靜的生活是熱烈的、陽光的、多姿多彩的,而自己描繪的生活,卻壓抑,單調,枯燥。司馬亮再沒有寫第二封信。
高中畢業的司馬亮屬于意料中的落榜,回家待業的他把自己沉浸在金庸、古龍、梁羽生的小說中,所有的勇氣抱負,俠骨柔腸,都在小說構建的虛幻中去尋找安放的位置。他的父母卻在動員極其薄弱的社會關系,希望兒子能進入分布在南門附近的電機廠或者是風扇廠。一次偶遇,他知道林靜分配回到了他們小學母校,成了城南小學的一名數學兼音樂教師,林靜的父母和二哥已經離開了南門外,在城北郊涪江河邊征地建廠,注冊了“柳林”系列產品,林靜在學校有一間小青瓦的寢室,很少回到南門外的老房子住了。面對落落大方的老同學,司馬亮有些忸怩,女孩房間的干凈和特有的清香,書架上的專業書籍、席慕容的詩、三毛的散文集、瓊瑤的小說、大量的音樂書籍,還有倚在書架邊一把漂亮的小提琴,讓司馬亮心中潛藏的一絲渴望煙消云散。
司馬亮到底沒有能夠進廠,因為那些廠里還拿著工資的工人,主要的工作就是打著撲克等候工廠倒閉的消息。渾渾噩噩中,聽說林靜和家里鬧翻了,然后結婚了,然后又鬧離婚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林家都是南門外的信息風暴中心。司馬亮不敢去打聽這些消息,他承認自己沒有魅力,也沒有勇氣。
他既畏懼又瞧不起歐東平,可是歐東平卻憑著一把吉他俘獲了林靜,也摧毀了林靜和家庭聯系的紐帶,還摧毀了林靜一生的幸福。
只有在他和陳琳耍朋友的時候,他似乎有勇氣提起林靜。為了體現主人翁的自豪感,曾向陳琳介紹過南門外所謂的人物,林家是介紹的重點,因為這時候的林瑞已經是縣里有名的企業家了,而他和林家的“三公主”是同學。
后來是結婚過日子,司馬亮被賢惠能干的陳琳放置在一種溫潤而充實的生活中,他慶幸自己的選擇,以陳琳的條件,自己唯一的優勢也僅僅是家住城邊,地理位置好一些。等兒子上到三年級時,林靜居然成了兒子的數學老師,司馬亮很想旁敲側擊打聽下林老師的近況,可是忍到最后,他連兒子在學校學習的情況也不問了。
學生時代的生活,要不是事出有因,很難被重翻,現在重翻,就像自己心里有鬼,愧對了老婆。
陳琳忽然抬起頭:“我就不信這個事情就是鐵板上釘釘,沒有一點轉機了,就是林靜不講道理,還可以找學校,班主任老師不是都表揚孩子了嗎?我明天就找學校去!”
五
董老師站在操場邊的一顆香樟樹下,對著電話里說:“你也別午休了,就在寢室里等著,我馬上上來。”
三樓二號的門虛掩著,董老師推門進去,林靜正在沏茶。這套六十多平米的兩居室,董老師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狹長的客廳放著一排布藝沙發,一個茶幾,一套矮組合柜上擺放著一臺長虹25英寸的直角平面彩電,靠廚房的位置放著一張吃飯的方桌,墻角一臺飲水機。兩居室的一間做了書房,一臺電腦,一張書桌,一排書架。
林靜將一杯苦蕎茶遞到董老師手上,董老師也不客氣。她往沙發上坐下去,暼見沙發背上翻開的一本書,順手拿過來一看,是本《金剛經》,她有點傷感,說:“怎么還看上這種書了?”
林靜看著老師關切的眼神,笑了笑:“現在這個年齡,還能看什么呢?睡覺前看看,容易睡著。”
林靜沒有朋友,董老師是她小學時候的數學老師,是寬容她的一切不馴而喜愛她的長輩,還是她在城南小學快二十年的同事。城南小學只是個跳板,從鄉下到進城的老師們大多呆上一兩年,然后再到城中心的好學校或者是市上的學校。這里人來人往,都是匆匆過客。她們像兩根沒有發育好的蘿卜,一直沒有等到被人從這塊薄土中拔走的機會。
董老師瞪了她一眼:“‘這個年齡’,好像你很老似的。”但是說歸說,她也想不出林靜該看什么書,她自己有平靜而幸福的家,每天的瑣事讓她習慣而充實。可是林靜不同,小提琴早已砸了,音樂課也由更年輕的老師教了,《窗外》、《情深深,雨蒙蒙》這一類的書籍也從書架上消失了蹤影,等到煩膩了《讀者》之類的矯情,又該讀什么書,烹飪的?打毛衣的?時尚打扮的?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二十七年前,董老師初識林靜,就喜歡上了這個聰慧、骨子里有種與眾不同的氣度的小姑娘,董老師不知道這種氣度是與生俱來還是因為家庭的熏陶。但是這個小姑娘也很有點獨行特立的個性,讓孩子的班主任總是覺得她不夠乖。那時的董老師二十多歲,既有經驗,又有青春朝氣,她喜歡林靜這孩子,是骨子里的喜歡,是一種覺得投緣的喜歡。
十七年前,師范畢業的林靜成了董老師的同事,董老師看著身材修長,體態輕盈,穿著一襲白色長裙,長發飄飄的林靜,看著她快樂地哼著流行歌曲在校園里來來往往,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當然,比自己漂亮多了,雖然承認這一點有點艱難,但是對象是自己喜歡的學生,她也就很爽快的承認了,而且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后。
她還是林靜的老師,只是傳授的內容變成了如何教書育人,如何面對人生。她還是林靜的姐姐,是林靜的長輩。可是,她的性格是外剛內柔,嚴肅的表情后是一顆善良柔軟的心,而林靜恰恰相反,是外柔內剛的性格,溫柔的笑容背后是對自己選擇的決不妥協。年輕漂亮的林靜引來了太多的目光和非議,她從不在乎,她不在乎有人說她和南門外的無賴打交道,也不在乎有人勸她不要和電機廠、風扇廠那幫面臨下崗卻一天喝酒打牌唱歌跳舞四處風流的工人來往。當幾個年輕的男子背著吉他傍晚來到學校,在林靜的寢室里久久地彈唱,深情演繹著童安格、姜育恒、羅大佑的時候,老師們議論紛紛。當林靜和那個風流倜儻看起來卻總像紈绔子弟或者是混混的歐東平出雙入對的時候,她的母親甚至找上了董老師,希望能幫著勸勸女兒。可是,林靜溫柔的笑容將董老師的好意拒絕了,她說,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要選擇自己的生活。
林靜的固執讓自己完全失去了清醒的觀察能力和冷靜的分析能力,她的聰慧被堅持和對抗取代了,她和父親鬧翻,也不愿意聽到學校領導和老師的勸告。她的母親出面將林家老房子讓他們住,他們低調得只有幾個愛好音樂的朋友參加的婚禮,才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可是,林靜自得其樂,她和歐東平在南門外出雙入對,任由歐東平四處吹噓他們自由自在的巨缸“鴛鴦浴”。
可是,幸福總是走得太快,普通人的腳步追不上它,只能看著它的背影漸行漸遠。董老師在林靜溫柔的笑容背后看到了苦澀,看到了強忍的痛苦,也看到了她臉上、身上偶爾的傷痕。結婚不到一年,細心的老師發現她原來那間低矮的小青瓦寢室被重新布置好,有時夜已深了,還亮著燈,燈光映照她孤獨而疲憊的身影。
董老師輕輕嘆口氣,說:“歐東平回來了,你知道嗎?”一邊說,她一邊下意識地看了看林靜靠近右額角那塊差不多三四厘米長的疤痕,室內光線略暗,疤痕掩在頭發后若隱若現。董老師老了,過去的事情是記得越來越清楚,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依舊記憶猶新。隨著一聲凄厲的尖叫:“歐東平,我要殺了你!”董老師從教師宿舍樓沖下來,她打了個寒戰,血流滿面的林靜提著菜刀立在門口,歐東平悻悻然的背影拉長在校門口的路燈下。那天晚上,董老師一直陪著她,可是林靜沒有說一句話。從那以后,董老師再也沒有見到歐東平。
“他已經來找過我了,他回來離婚。”林靜輕輕說道。
“好事情啊!名存實亡的婚姻捆了你這么多年,終于可以解脫了。”董老師有些興奮。
“他沒安什么好心。他想要房子,看到南門外開發了,房子值錢了,他就回來了。他拿房子威脅我。不起作用,房子不是我的,手續一直就在我爸手里,可是他不信。他又說,南門外的房子不要也行,讓我給他二十萬,我哪有錢給他。不過也沒有關系,離不離都不重要了,反正就是一張紙。”
董老師黯然了,她知道,涉及到家事,總是糾纏太多,要不是林靜拿自己的工資資助了幾個彝族女孩,或許能湊一點錢,把歐東平這個無賴打發走。
“要是他天天來糾纏你,怎么辦?”董老師還是有些擔心。
“他不敢!”林靜冷冷地說到,她想起歐東平找來的那天晚上,她很意外,她更意外的是自己的心,像一塊堅冰。“沒有錢給我,可以,這里也算我的家吧,你今天晚上安排我怎么住呢?”歐東平說。
“出去!”她平靜地拉著門把,覺得自己像一把冰冷的刀,只有額頭上的傷疤有些發熱,有些隱痛。她看到歐東平骨子里的怯懦卑微,他很快就走了。
“我以前聽到傳言,說他在外面已經有家了,連小孩都有了,真這樣的話,應該是他著急才對。”
“你知道,他就是個無賴,就是想借離婚弄點錢。十年我都耗過去了,再耗十年,我也無所謂。”
“歐東平真是個無賴。你知道嗎,他不敢再來找你,卻以你丈夫的身份找了司馬亮。司馬亮,你知道吧?還是你小學的同學呢。”
“我知道。”林靜點點頭。
董老師說:“這事本來不想給你說的,我知道,你這么多年就是想要一種簡單而安靜的生活。可是,司馬亮的老婆,也就是你班上司馬光的媽,找到學校賈校長。賈校長很生氣,一方面是因為賀老師在班上表揚了司馬光見義勇為,卻沒有及時給學校匯報這件事,現在司馬光的媽對賈校長說,既然老師當著全班同學都認定司馬光是見義勇為,那么,他們就不該蒙受到經濟上的損失,學校即使不能完全負責,但也應該出面解決這件事情。另一方面,卻和你有關,司馬光的媽說,司馬光打爛的那口缸,你才是真正的主人,你既然是學校的老師,就該出面協助學校妥善解決這件事情。賈校長不知情,所以感覺非常被動,剛剛把司馬光的媽打發走,就趕緊打電話叫我去,說我是這個學校呆得最久的老師,希望能核實一下你和歐東平的關系,并請你出面協商解決。他本來想給你打電話的,我說,還是我先來和你商量一下。”
“我出面,我怎么出面?”林靜嘆了口氣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由他們鬧去吧!”
“由他們鬧得沸沸揚揚,你又怎么過你平靜的生活?我也知道你不想出面。要不,給你二哥打個電話,反正老房子也是他們的,由他出面,這個問題不就好解決了嗎?”董老師征詢她的意見。
林靜不語。二哥經常打電話過來,大哥在美國定居了,也打回來,但是從母親去世后,她卻從來沒有給家里人打過電話。
和歐東平在一起后,她專門到縣城北郊稟報父母,希望安排個時間一起吃頓飯。
父親說,男人是要靠踏踏實實做事情來立足這個社會的,不是靠空談。磨嘴皮子是換不來幸福的。歐東平這個人我從小就認識,不是能成事的人,也不是能過日子的人,甚至連一個負責任的人都算不上。都是南門外的人,他和別人耍朋友我祝福他,但是和你耍,我不同意,我要對你負責。
林靜說,我長大了,可以對自己負責。
父親很憤怒:你負什么責,人生百態,你見過多少?你這個事情我堅決不同意。
沒有親人支持。母親勸她,連二哥都說,歐東平這個人靠不住,不是走正經路的人,上班除了打牌,就是拿電爐子烤紅薯、烤青豌豆吃,下班喝酒唱歌,就是一混混。而且沒有一技之長,將來怎么過日子?
沒有親人支持,林靜在極度失望之余,渾身的斗志都被激發出來了,她想起一句悲壯的歌詞:“永遠不回頭!”她真的就沒有回頭。
可是,當歐東平不再上班,而是拿著她的工資在外面吃喝嫖賭的時候,她開始冷靜了,勸阻沒有用,吵架升級到打架,當她帶著渾身的青紫躲在寢室里的時候,她絕不向任何人訴說,她不會低頭,也不要憐憫,打碎的牙齒可以自己吞進肚子里。
她不是一個笨人,面臨結婚的時候,她就已經發現,歐東平真的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甚至還有更多他們不知道的惡習。可是,她回不去了,她在和親人賭氣,也在和命運賭氣。后來,她總是想象,如果父親看到她現在的生活,從嘴角到眼里,一定都是冷笑。
那一夜,就是噩夢。歐東平醉醺醺地闖到學校,敲開了門,他說:“你不回來住,我可以到學校住。你不給我拿錢,我可以自己拿。連你都是我的,是不是!”她冷冷地看著歐東平,說:“你就是一無賴,懦夫,混賬東西!有多遠你滾多遠!”她看見了歐東平赤紅眼睛里的瘋狂,歐東平罵道:“你個×婆娘!”右手在桌子上撈起玻璃茶杯就砸了過去。她只覺額頭一陣劇痛,右眼就被一股熱流蒙住。短暫的發懵之后,她突然爆發了,從屋角找到以前用的菜刀,朝歐東平撲過去。后來她想,自己的骨子里是有殺伐之氣的,她真的想殺人,也只有那時候,她才是豪氣干云的。
一切都像夢。母親來了,母親好像突然老了很多,也許是創業的辛苦,也許是對女兒過于的擔心,她在母親潸然淚下的背影里,看到了夢醒之后的冷。二哥也來了,他打電話報警,他說,我要把歐東平廢了,他敢動我妹妹。二哥是真的動了氣,后來聽說歐東平知道事情闖大了,跑了。
一定是董老師打電話告訴母親她的事情的,父親沒有來,也沒有打電話。她知道父親不會來,就像他知道父親不會參加她的婚禮一樣。她想,父親聽說她的事,從眼里到嘴角,是不是又在冷笑。她回不去了。
母親說,你離了吧。可是,歐東平跑了,杳無音信。母親很忙,不能來看她。翻年過去,學校集資建房,她報了名,兩居室的,她想,房建好后,母親來了,可以在她這住一陣子。父親的公司走上正規,母親可以休息休息。
可是,房子剛修好,母親去世了,腦溢血。是勞累還是傷心?她覺得是傷心。撕心裂肺的痛哭一場后,她覺得天地雖寬,真的只有一人。她是真的回不去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聰慧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明白自己,因為覺得父親的狠心、絕情,總想證明給父親看:靠自己,也可以活出一片精彩。她在拿自己的未來和父親逞強斗狠,最終每個人都成了失敗者。
父親再婚了,二哥邀她回家吃飯,她沒有去,她對父親再婚的理解就是最好的禮物。父親將公司完全交給二哥了,父親也老了,二哥說。她知道二哥的意思,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和他們面對,就保持寧靜吧,就在內心深處守望吧。
現在,要給二哥打這個電話,這種守望就被打破了,她做不到。
六
賈校長嘆口氣,對董老師說:“既然是這種情況,我們也只能理解林老師。你看這事現在怎么處理好?”
董老師說:“歐東平就是想要錢,可能他的胃口有點大,可是他占著理,這種人你也沒辦法和他談。如果他拿不到錢,事態可能還會擴大。”
賈校長說:“關鍵是現在鬧到學校來了。老賀這把年紀了,處理事情都還不成熟,她這一表揚,家長還有理了。學校經費這么緊,也不可能出錢,就是想出,也沒有正當的名目啊。”他沉吟了一下,拿起桌上的電話,一邊撥號,一邊對董老師說:“董老師,辛苦你了。你先去忙吧,這件事情就不要外傳,你我知道就行了。”
李欣和賀老師在沙發里坐下,看到賈校長臉色陰暗,都有點緊張。賈校長說:“我也不兜圈子了。賀老師班上的三名學生砸缸救人的事情,你們比我清楚。現在缸的主人找司馬光的監護人賠償,司馬光的母親說學校都表揚他兒子是見義勇為,不該賠償,因此鬧到學校來。”說到這里,他頓了下,特意看了賀老師一眼,賀老師有點不自在,賈校長很快又說下去,“這缸的主人占著理,而且不好打發,如果沒有得到賠償,甚至也可能鬧到學校來,對我們學校各方面影響都會很不好。因此,我把你們找來,是希望你們通知三位砸缸的學生和被救學生的家長,看能不能讓他們都分擔一點,把這件事圓滿解決了。至于李欣,你通知羅西林的家長,羅西林的妹妹在你班,你也有家長電話。之所以不讓他班主任去通知,是為了把事情控制在盡量少讓人知道的范圍,避免到處都是謠言。時間就定在明天上午九點吧。”
李欣猶豫了下,沒說話。賀老師手支著額頭,陷在沙發里,也不說話。賈校長說:“老賀,你也不要有壓力,也不要有情緒。本來救人是件好事情,偏偏變成了麻煩,還要把學校牽連進去,我也想不通。可是,是麻煩總得解決。”
賀老師說:“我教了幾十年書,這么怪的事情,還是少見。這三個孩子救了人,還有賠償,我擔心家長沒有人想得通。”
賈校長說:“把你們找來,就是希望你們多動腦,多做點細致耐心的思想工作,讓家長都能接受。”
賀老師說:“那也只有這樣了。只是李浩的家長是做蔬菜生意的,要讓他們上午來,怕不容易吧。”
賈老師說:“那就明天下午兩點吧,時間不能再往后推,越遲可能麻煩越多。”
陳琳憤懣地走進校長辦公室,校長坐在老板桌后面,正在接電話。賀老師帶著三個男孩站在桌前,一個頭發花白,衣著簡樸的老頭垂頭坐在沙發上,一個個兒矮壯的中年婦女斜背著裝錢的皮包,叉腰站在屋中間,仰著頭,面無表情地盯著墻上一幅篆書:“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
賈校長放下電話,站起身來,說:“都請坐,都請坐。”一邊客氣地伸手示意。待大家坐定,他說:“今天請幾位來,主要是協商一下你們孩子砸破的大缸的賠償問題,其中的原委賀老師應該都和你們分別交流過了吧?”他抬頭看了看賀老師,賀老師點點頭。
背包的女人說:“我們的孩子不是救了人嗎?救的是哪位的孩子?”
賈校長有點尷尬,他搖搖頭說:“我們通知了被救孩子的家長,哪知家長胡攪蠻纏,說是他兒子掉水里感冒了,沒找人賠醫藥費,就算是寬宏大量了。還問我們學校是不是想找事!”
女人說:“被救的都不來,我們救人的還錯了!”
賈校長語重心長地說:“救人是好事,可是,可不可以不砸缸,想一想其他的辦法嘛,還可以呼救,讓大人去救嘛。”
陳琳生氣了:“呼救,等大人來救?可能羅家這孩子都淹死兩三次了。幾個四年級的孩子,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賈校長無奈地說:“缸確實是你們三個孩子砸了的,損壞了東西主人家要求賠償也不是沒有道理。再說了,學校嚴禁學生從事任何不安全的活動,可你們的孩子偏偏到那些危險的地方去。今天讓這三個孩子到這里來,就是想讓你們問一問,我們學校是不是每天都在強調安全,學生在校外從事不安全活動,學校完全可以請你們自行解決。如果你們不能協商一致,那就只有等歐東平一家一家的來找你們,說不定向你們每家要五萬呢。”
陳琳一下子泄了氣。本來賀老師通知他們后,是計劃讓司馬亮到學校,她守攤,因為上午的貨一般要賣到下午四五點鐘。可是沒到中午,歐東平就帶了兩個人把貨全要了,然后說,該收多少錢你記個帳,直接從五萬塊錢里出扣除。另外記著,你兒子可以砸我的缸,我就可以砸你的攤。
陳琳本是窩著一肚子氣,可是學校要是真的不接招,歐東平天天找上門,就還真是個大麻煩。如果三家人能夠都攤一點,把歐東平打發走,也算是破財免災。
背包的女人忽然跳起來,抓住了小個兒的李浩,照著臉就是一耳光:“短命的,老子一天起早貪黑的掙錢供你,你一點不爭氣,就曉得給老子惹事……”賀老師趕忙上去架開女人的手,陳琳也上去拉著女人說:“孩子小,別打他。”女人一把甩開陳琳的手,順勢又踢了李浩一腳,繼續罵道:“你當你媽什么好人,自己都救不了還去救別人,老子也不管了,你自己惹的事情自己去解決,沒錢賠,你娃就乖乖等到別人把你打死算了!”女人狠狠一跺腳,氣沖沖出門而去。
賀老師拉著緊咬嘴唇、雙目含淚的李浩,茫然失措。陳琳僵在原地,滿面通紅。
賈校長生氣地說:“這家長怎么能這么沖動不負責任呢!賀老師,你抓緊時間再做做她的工作。還有兩位家長在這,今天我們是不是先商量個方案,然后再通知李浩的家長。”
宋曉文的爺爺從沙發上站起來,一臉苦相,說:“校長,我們為了讓孩子到城里上學,去年借錢買了房子,現在欠一屁股賬,手上實在拿不出來錢。兒子媳婦都在外地打工,剛出去一個多月,也沒掙到錢。這事我也給兒子打了電話,兒子說,只有等過年的時候回來,掙了錢再說賠償的事,而且兒子又說,我孫子砸缸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是別人喊的,他只是幫了下忙,談不上多大責任。等過年回來把這個事情慢慢講清楚。”
賀老師忍不住了,說:“老人家,每家人都有困難。等你兒子過年回來,還有八九個月,事情怎么可能拖到那時去呢!”
老人說:“我今年七十了,也不會講話,很多事情也弄不明白。這樣吧,校長和賀老師,我讓曉文給您們寫個他爸的電話,你們直接和他說,行不?”
陳琳聽得心里發涼,賈校長半晌不語,然后揮揮手說:“今天就算了,你們回去再考慮下這件事。老人家回去和兒子溝通一下,暫時的經濟困難可以克服一下嘛。這件事不解決對你們都沒有好處。”
七
早上七點,賀老師的電話剛剛自動開機,就拼命響了起來,賀老師正在往臉上抹洗面奶,也就沒接。鈴聲不依不饒,剛一停下,又響了起來。隔了一會,丈夫在客廳喊她:“快來接電話,你們校長打的。”賀老師說:“等會接,盡是麻煩事。”丈夫說:“是你們校長,你好歹還是給個面子嘛。”
電話一接通,校長的聲音顯得有點氣急敗壞:“賀老師,你的電話怎么這么難打通啊,先是關機,然后是打了不接。”賀老師有點不舒服,一大清早,跟催命似的,晚上休息還不準我關機啊!她說:“校長,你總得允許人晚上睡覺,早上起來上個廁所。”
校長說,不扯這些了,你趕緊打電話給你班任課老師,把你今天上午的課調給他們,然后馬上到學校,和學校陳主任一起買點東西到醫院去,你班的李浩昨晚上跳樓了!
賀老師嚇了一跳,她忙不迭地洗臉、換鞋、找包,然后一邊心急火燎地打電話,一邊往學校去。
學生正三三兩兩進學校,老師幾乎都還不見蹤影。賀老師幾乎是小跑進了校長辦公室,賈校長和陳主任都等在那了。
賀老師捂著胸口喘了下氣,問:“校長,李浩現在情況怎么樣?”
賈校長一邊撥電話,一邊說:“現在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昨晚從家里跳了樓,當時就送到醫院去了。說是先給你打了電話,沒打通,又輾轉找到我的電話,六點過給我打過來的。家長怨氣很大。你和陳主任代表學校去看看,有什么情況及時給我打電話。”
賀老師身上有點發軟,她遲疑道:“這么大的事情,我去了,家長會不會把氣都撒我身上?”
這時校長手里的電話通了,他一邊通電話一邊點頭,還抽空瞪了賀老師一眼。賀老師看他點頭哈腰的樣子,知道他在給上級領導匯報,也就安靜等候。等到一陣“好,好,好”之后,賈校長掛了電話,有點生氣地說:“老賀,這會了,你還怕他們把你吃了?這事鬧大了,你我都脫不了干系!”估計是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嚴厲,他又溫和地說:“你們放心去。剛才家屬打電話,我特別問了,是從二樓跳下來的,而且家屬的語氣中也沒有多少悲傷,估計情況不是特別嚴重。你們去了多做安撫工作,他們發再大的火,你們也別和他們爭執。”
賀老師抱怨道:“又不是我逼的,是他媽打了他,他自己想不通,回家跳的樓,現在倒要我們送上門去受氣。”
校長說:“賀老師,你也別埋怨,這孩子也幸好是在自己家跳的樓,要是當時他在學校挨了打,就從教學樓上跳下去,可能你我昨晚都別想睡覺。你們去的任務就是安撫,千萬別去談什么責任,談什么誰是誰非。上面領導已經說了,要妥善處理,絕不能讓事態進一步擴大,還要盡量控制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老陳,你去了一定要控制好局面,一切從大局出發。”
“他媽的,這口中了邪的醬缸!”等到兩人匆匆離去,賈校長獨自坐在辦公室里,狠狠地罵道。
快到十一點,賀老師終于打電話回來,聲音中有種如釋重負的喜悅:“賈校長,李浩剛動完手術,只是右腿骨折,醫生說住半個月就可以出院,而且小孩子恢復很快的。我剛才偷偷問了李浩,原來昨天晚上他媽媽又打他,他爸去阻攔,結果他媽怪他爸沒把兒子管好,兩人大吵一架。大人忙著吵架,李浩心想,他媽把錢看得比自己兒子的命還重要,活著也沒有意思,就跳樓了。他爸爸還是很通情達理的,她媽今天也還好,沒有發飆。”
賈校長長舒一口氣,但心情卻難以輕松,事情的起源還是在砸了這口缸上,李浩的父母現在是沒有精力找學校,誰知道孩子出院后,他的媽媽會不會找學校賠錢呢,現在流行這樣,學生一旦出了安全事故,學校不花錢就不正常。更何況,還有兩家要賠缸錢的,天知道他們會有什么舉動。三個孩子都是在校學生,人們總是因此有理由找上學校的。想了想,他撥通了董桂芳老師的電話:“董老師,你能不能再和林老師談談,并請她一起到我這里來一下?”
董老師敲了敲門,賈校長一邊說請進,一邊拿了紙杯去倒水。林靜跟在董老師后面,面色有些發白。
賈校長把兩杯水放在兩人面前,笑著說:“沒有好茶,就只有請兩位喝杯白開水了。”
董老師說:“賈校長你太客氣了。”
賈校長說:“當著你們兩位,我也不需遮遮掩掩。今天李浩沒有來上課,林老師可能已經知道了吧。”
林靜點點頭:“賀老師給我打電話,簡單說了下情況。”
賈校長說:“三名砸缸的學生,他們的家長大概沒有人想賠錢。只有兩方面都退讓一步,缸錢少賠一點,再給另外兩位家長做一點工作,看能不能適當賠一點,不夠的部分,如果比較合理,學校想辦法出一點。但是,歐東平這邊,就只有看林老師或者你們家里人可不可以出面,幫忙解決一下。”
林靜低著頭沒有說話。賈校長喝了口水,努力調整了下情緒,說:“林老師的情況我也聽董老師說了一些,讓你出面確實有些困難。可是,就算我們學校能拿五萬塊錢給歐東平,也難保他覺得這錢還好掙,又找另外兩名學生家長要賠款。何況我們也拿不出這么一筆錢。現在已經有一名學生跳樓了,這件事情傳出去影響很壞。要是另外兩名學生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學校也只有關門了。”
董老師說:“小靜,你本來也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昨晚那孩子幸好是從二樓跳下來。要真的是出了人命,你的心也難安。就給你二哥打個電話,讓他出面吧。你二哥那么關心你,一定會出面的。他也希望你能接受家庭的幫助,并回到家庭中去。我現在也老了,我能體會老人們希望家庭團圓、子女幸福的那種感受的,我想,你二哥也能體會到。你打個電話,既給學校分了憂,也是一次和親人打破僵局的機會。”
賈校長見林靜依然低著頭,有些著急:“林老師,算我個人求你,請你幫個忙,行嗎?”
林靜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她輕嘆一聲,說:“好,我打。”
八
黑著一雙眼圈的林靜懷揣著一本離婚證徑直去了辦公室。昨夜臨睡前,她接到了二哥的電話:“妹,歐東平明天回廣州,你上午抽個時間,和他把離婚辦了吧!順便和你們校長說一聲,歐東平的事情,都過去了。”放下電話,她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不知念了幾百遍“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終究還是未曾入眠。
辦一個離婚竟然是如此的快捷,仿佛多年的等待都是一場不真實的夢。一個鐫刻滿愛恨情仇的男人轉眼陌路,林靜的心里一片茫然,并沒有預料中解脫后的輕松愉悅,一切都顯得沒有意思。那個短發中開始隱現白光的男人全沒了往日的灑脫與浮滑,一路的沉默和坐上出租車后擠出的“保重”兩個字,仿佛才有了潛藏一生的真誠。
遠處能隱約聽到的鼎沸,等到林靜一腳踏到辦公室門口,便神奇地消失。集體失聲后短暫的空虛與驚慌之后,十幾雙滿含笑意的眼睛都注視著她。賀老師關切地說:“林老師,下節課我去上吧,你休息休息。”林靜楞了一下,很快坦然了,她笑笑:“謝謝賀老師,我正需要去上一堂課。”她想,董老師說的沒有錯,這是一個信息化的時代,外人對于消息的先知先覺,甚至超越了當事人的知情狀況。她知道,這幾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最終,她還是成為了辦公室鼎沸的核心,她無所謂,很多年前,她就已經在這種鼎沸中麻木了。
確實,外人對于消息的了解程度,勝過了林靜本人。她不關心二哥用什么方式讓歐東平妥協的,有這種結果就夠了。可是,歐東平和林瑞的見面,卻通過茶樓老板的窺探、臆測和轉述,再通過劉悅生動敘述,儼然已成了電影中的時髦臺詞——
林瑞:“東平,我們都是從南門外出來的,這么多年,也算是知根知底,今天,我就有話直說。你這次回來,聽說主要是回來和林靜離婚。你們這婚姻,離了也好。這一萬塊錢,就算是你重新成家二哥送的賀禮了。司馬亮的孩子砸了那口大缸,不管值不值錢,那是我們林家的,大家都是幾十年的老街坊,而且那孩子砸缸是為了救人,我們怎么也不能讓人家賠缸,不然的話,我們的臉往哪擱?”
歐東平:“二哥,你這話就不對了,老房子是我和林靜結婚時你們送給我們的。那大缸我要司馬亮賠償也沒什么錯。”
“東平,那房子只是當時讓你們住。你知道,以你們當時的情況,會送房子給你們嗎?就是讓你們住,也是我媽態度強硬,我爸才妥協了的。這么多年了,房子的手續你們一直沒有,對吧?”
歐東平楞了楞,說:“不錯,我是沒有房子的手續,但是,我們結婚十幾年,有共同財產需要分割。學校的那套房子,林靜是給了錢的,而且現在產權也歸她,這屬于我們的共同財產。總不能說你給一萬塊錢就把我打發了。”
“林靜集資建房的時候,你在哪兒?你一去十余年,投過一分錢,還是寫過一封信,打過一個電話?”
“我和林靜之間感情不和,但是,這是家庭矛盾,從事實上來說,我和她是夫妻,這點法律是認可的吧。二哥,你也得承認吧!只要是夫妻,她的財產就是我們的共同財產。”
“嘿嘿,你還好意思跟我談事實。事實是……”林瑞把一張照片拍在桌子上,照片中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正在過斑馬線。歐東平的臉一下就白了,“你要離婚,我們同意,你和我妹辦了手續,該回廣州還回廣州去,今后見了面,我們還是朋友。如果還胡思亂想,別說想不到一分錢,明天我就給我妹找個律師,告你重婚罪。”林瑞一邊說,一邊從桌子上拿起照片,慢條斯理地撕成一片一片的。
劉悅說,茶樓老板和林瑞是熟人,老板和自己是熟人,昨晚他們見面的時候我就在茶樓呢,所以消息是千真萬確的。辦公室里一片嘩然,咋舌驚嘆之余,眾人紛紛展開想象的翅膀,補充出各種合理的細節來。
司馬亮揣著兩萬塊錢,一直等到下午出貨完畢,歐東平也沒有上門。他心里惴惴不安,連酒也沒心思喝。歐東平在攤子上拿貨,兩口子明白,歐東平不會等,靠學校出面解決問題,顯得遙遙無期。要想過太平日子,看來必須花錢了。夫妻倆商量到半夜,最后決定:先給兩萬,把歐東平穩住再說。
上午陳琳出門前,心想歐東平早晚會找上門來,到底擔心沒有滿足歐東平的要求,可能會傷及老公,所以臨走時反復叮囑:“首先你要哭窮,然后是拖,你一定要表明欠賬但是不賴帳。你給了他兩萬,好歹算是熟人,他總不至于馬上翻臉不認人。如果他真的帶了人,要打要殺,你先保命,然后報警,事情鬧大了,總有人出頭吧。”司馬亮說:“哪有你說的那么嚴重,這么大的國家,沒有王法了。”雙手推著老婆出門,心里卻一點底也沒有。
枯坐了半來個小時,電話忽然響了,他想: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拿出電話一看,卻是陳琳的,心里愈發不安,害怕歐東平又找上陳琳了。
“歐東平沒有來吧?”陳琳問。
“就是,我這心里正七上八下呢。咦,你怎么這么問?”司馬亮說。
“那就好了!”陳琳的聲音一下子充滿喜悅,“那他真的不會來了。我剛才接到個電話,說歐東平已經到成都去趕火車,準備回廣州了,我們和他之間什么事情也沒有了。又叫我也別去找學校了,還說我們的兒子聰明能干,有出息,讓我們好好培養呢。我聽不出來是誰,號碼聲音都很陌生,你估計會不會是林靜的二哥?”
司馬亮沉思半天,除了林瑞,他也想不出還會有誰。
這時門口兩條土狗一陣低哼,司馬光推門進來,司馬亮抽出一張百元的鈔票,說:“兒子,幫老爸到街上買瓶好酒。”
九
一出南門外,綠色頓時濃烈起來,城墻頭上、老庭院的四周顯得草木葳蕤,知了在綠蔭中清唱。夏至剛過,正是入伏的天氣,艷陽雖已西斜,但余威猶存,賀老師站在城門洞里,不斷用濕紙巾擦拭額頭,她對著路隊疲憊地揮揮手,說:“注意安全。”
路隊剛上外南街,羅西林忽然從路隊跑出來,直接沖到司馬光旁邊。
“羅西林,又在亂跑!”周琳琳就走在司馬光后側,她被忽然從旁邊沖過的羅西林嚇了一跳,立即高叫起來。
“周隊長,下學期就該上初中了,連路隊老師都不管我們了,你還管。算了,最后一次服你管,就給你個面子哈!”
羅西林扯了扯司馬光脖子上的紅領巾,有點尷尬地說:“光哥,雖然一直沒有當面感謝你,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娃娃仗義。這樣,等你放暑假了,我請你打游戲。別不好意思,又不影響你學習。”
周琳琳說:“羅西林,你怎么不想點好點子呢!”她好奇地問司馬光:“你救了羅西林,我們太佩服你了,我們都奇怪,你這么個小腦瓜,是怎么想出來的呢?這次畢業考試作文《我最佩服的人》,我寫的就是你哦。學校最后給了你們三個什么獎勵?”
司馬光苦笑道:“莫說了,現在誰一提這件事,屁股就隱隱作痛。學校說我們三個違反紀律,從事危險活動,一人寫了份檢討。回家就被我媽暴打了一頓。”
周琳琳忍不住蹲在地上大笑,整個路隊一下子就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