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學校聽課,常發現有的老師將古詩中的個別詞解釋錯了。即便是發表在刊物上的文章,也偶有誤釋古詩詞義的。出現這種失誤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古詩是古人寫的,距今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其間詞義的發展變化十分復雜,哪能保證沒有一點兒失誤呢?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應當盡量避免釋詞上的失誤,以幫助學生準確地理解古詩詩義。古詩釋詞失誤的原因何在呢?我以為這與以下幾種情況有關。
一、 以今律古
我們閱讀古詩,往往容易把兩個意思相關、連在一起使用而在現代漢語中已成為雙音詞的單音詞,誤認為是一個雙音詞。如《蠶婦》中的“城市”便是一例。這兒的“城”與“市”本是兩個單音詞。“城”大體上相當于今天的城市,所不同的是古代的城周圍有城墻,城墻開有若干城門供人出入。“市”原指市場,后來亦用作動詞,指貿易活動。“入城市”就是進城做買賣,即將繅出的新絲帶到城里去賣,同時又以賣得的錢買回一些必需的日用品。由此看來,古詩中的“城”“市”與今天的“城市”雖然字面相同,而意思卻有很大差別。
一些古詩中的詞流傳至今,其原來的意思有的消失了,有的發生了變化。我們若仍用今義去理解,就會造成誤讀。如“憐”本有兩個意思。《說文》:“憐,哀也。”(也就是“憐憫”的意思)《爾雅·釋詁》:“憐,愛也。”這兩個意思一直沿用到唐宋以后。后來,“憐憫”的意思保存下來,而“愛”的意思卻消失了。我們若以今義去理解“可憐九月初三夜”中的“憐”,那就難以說得通了。
此類例子還有不少。如將“最是橙黃橘綠時”中的“最”誤釋為程度副詞,將“兒童急走追黃蝶”和“快走踏清秋”中的“走”誤釋為“行走”,等等。
二、 望文生訓
對于古詩中的一些詞語,不是認真地去推求其真正的含義,而是根據字面作出附會的解釋,也是造成誤釋的常見原因。如將《望湖樓醉書》中的“白雨”解作“白茫茫的大雨”便是一個典型例子。最近在一本刊物中還看到有人將“白雨”理解為“白亮亮的大雨點”,可見此類誤釋比較普遍。其實,“白雨”之“白”并非指顏色。白雨是指夏天的太陽雨,這種雨來得快,下不長,雨區小,下雨時還出太陽,“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便是這種雨的生動寫照。白居易《游悟真寺》詩云:“赤日間白雨,陰晴同一川。”這分明寫的是一邊落雨,一邊出太陽,可知“白雨”就是指的太陽雨。直到今天,廣東、四川等省的部分地區還稱太陽雨為“白雨”。
又如王維《雜詩》中的“來日”,人們往往從字面上理解為“來的那天”。其實“來日”是唐宋詩中的一個常用詞,意思是往日,過去的日子。李白《來日大難》詩:“來日一身,攜糧負薪。道長食盡,苦口焦唇。今日醉飽,樂過千春。”詩中以“來日”與“今日”相對舉,可知“來日”就是“往日”的意思。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即持此說:來日,猶云往日也。……王維《雜詩》:‘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言往日綺窗前之梅花,而今開未也。”
三、 主觀臆測
作為語言結構單位的詞,其基本含義應當是帶有規定性的,是約定俗成的,是不能妄加揣測的;否則,便可能出錯。如《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詩中的“白屋”,有人便認為“此處的‘白’主要指顏色,和上句的‘蒼’相對。若將‘白屋’理解為‘蓋滿白雪的茅草屋’(或房屋),似乎更為確切些”。
眾所周知,“白屋”是古代詩文中經常用到的一個詞,是指貧苦人家居住的茅草屋,壓根兒就與下雪無關。這首詩雖然寫到了“風雪”,而且完全有可能“白屋”上面是蓋滿白雪的,但我們卻不能因此就認為“蓋滿白雪”是“白屋”這個概念應有的內涵。
又如,將《小池》一詩中的“小荷”誤釋為池塘,也是因主觀臆測造成的。
四、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一個詞只有一個意義的很少;相反,一詞多義的現象倒是相當普遍的。如果我們只知道一個詞的基本意思,卻不了解其引申或通假的意思,就有可能造成誤釋。如《早春》中“最是一年春好處”的“處”,有的人不了解它可以指時間,仍膠柱鼓瑟地解作“地方”,結果放到詩句里怎么也說不通。
誠然,在一般情況下“處”是方位名詞,作地方、處所解,但在詩詞曲中也有用它來表示時間的,即作“……的時候”“……之際”解。如元稹《鄂州寓館嚴澗宅》:“何時最是思君處?月入斜窗曉寺鐘。”前曰“何時”,后面的“處”自應指時間,而且“月入斜窗曉寺鐘”也分明是回答“思君”的時間。又如《漢宮秋》:“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處”與“時”為互文,其表示時間的意思就更為顯豁。
“處”為什么可以用來指時間呢?有人引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一書中的話來解釋:“律詩須諧平仄,詞曲并嚴上去,聲韻所限,下字易窘,斯字義寬假之處,當亦愈多。”我以為用此說來解釋這個問題實在有點兒牽強,哪里能為了平仄、葉韻連字義也隨心所欲地加以改變呢?
其實,“處”字的此種用法早就存在于古白話中,在一些古代白話作品中此種用例俯拾皆是。如《水滸傳》第二回:“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的林子里閃出一道燈光來。”《西游記》第三四回:“拖出轎來看處,原是個九尾狐貍。”其中的“處”都只能解作時候。眾所周知,詩詞曲每每吸收民間口語成分,“處”字的這種用法極有可能是詩人創作時擷取民間口語成分所致。
找到了古詩釋詞失誤的原因,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就有了。
首先,我們必須有歷史的觀念,知道語言是不斷發展的,古今的詞義也是有變化的。詞義變化的主要原因是:詞所代表的事物、現象本身發生了變化;人們對事物的認識不斷深入;人們循著事物之間的相似性、相關點,往往將某個詞拿來指稱與原義有某種聯系的新事物或新認識;等等。這種變化大小不等。變化大的,令人看不出其間的聯系;變化小的,又令人不易覺察其間的細微差別。例如,“紅”在上古只是指淺紅、粉紅,直到中古仍偶用此義。如《游園不值》中的“一枝紅杏出墻來”,“紅杏”就是淺紅色的杏花。至于大紅則稱為“赤”,如“赤日”“赤旗”,等等。明乎此,我們就能歷史地看待古詩中的詞語,不致犯“以今律古”的錯誤。
其次,對于一些疑難詞,我們應仔細地了解其詞義發展變化的軌跡,弄清它們在每個歷史時期的確切含義,切不可囫圇吞棗,滿足于差不多。
詞義的發展變化總是有規律可循的。這就是說,詞的概念如果發生了變化,在正常的情況下它只能轉化為鄰近的或與原義有關的概念,而不能任意轉換。這種轉化叫做引申。引申是從本義衍生出的新義,新舊意義之間的關系是可以予以說明的。如“瑟瑟”本是一種珠寶的名稱,因其顏色晶瑩碧綠,故又用它來表示碧綠色。“半江瑟瑟半江紅”就是用的引申義。此外,古代使用漢字還有所謂“通假”現象,即用音同或音近字來代替本字。
古人讀書讀得多,所謂“涵泳其中”,故對于古今詞義的細微差別能夠心領神會,對于漢字使用中的通假現象也非常熟悉。我們今天沒有可能像古人那樣博覽群籍,這就必須靠勤查各種工具書來彌補。《辭源》是一部內容比較充實的古漢語辭典,對于詞的解釋一般都能按本義、引申、通假的順序羅列義項。我們只要仔細加以尋繹、推究,就能夠弄清詞義發展變化的來龍去脈,弄清通假字的本字,以求得對古詩詞義的準確理解。又如《漢語大字典》《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古代漢語》中的“常用詞”部分,也都頗有實用價值,能夠幫助我們解決這方面的許多疑難。
“教參”經過多次修訂,其中對古詩詞義的說解也大都允當、準確。雖然仍有個別地方語焉不詳或值得商榷,但從整體上來看,對于我們理解古詩詞義還是很有用處的。
如果通過查閱工具書、“教參”仍不能解決問題,那就要聯系這個詞的語言環境,多角度地予以考核、推求,尤其要注意查找書證,讓證據來說話。如前面提到的“小荷”,作池塘解對不對呢?我們可以先作這樣的推想:“小荷”是個偏正詞組,“小”修飾、限制“荷”,“荷”是中心詞。然而“荷”本指植物,怎么能解作池塘呢?我們推測,“小荷”很有可能是指幼嫩的荷葉,因為幼嫩的荷葉包卷成梭狀,兩頭有“尖尖角”;嫩荷葉起初隱沒在池水下,后來才漸漸地“露”出水面。然而這畢竟是一個推測,要想證實這個推測,還需要找出可信的證據。與楊萬里同時代的詩人范成大有詩云:“小荷拳拳可包蚱”,意思是:幼嫩的荷葉包卷著,用它來裹魚鲊倒挺合適。有了這個例證,小荷是指幼嫩荷葉的推測便得到了證實。因而這個結論也就比較令人信服。
除了從同時代的作品中尋找例證外,我們還可以利用異文、互文等來確定詞義。如“最是橙黃橘綠時”,其中的“最”不是程度副詞,而是時間副詞,當“正”“恰”講,“最是”意即“正是”。何以見得呢?如楊萬里《和陳蹇叔郎中乙巳上元晴和》:“十里沙河人最鬧,三千世界月方中”,詩中的“最”與“方”互文見義。“方”是時間副詞,當“正在”講,可知“最”也應當是時間副詞。《冬景》一詩的另一種版本此句即作“正是橙黃橘綠時”,從不同版本的“異文”也可看出“最”與“正”是同義的。
此外,我們還要懂得一點古代的名物制度、風土人情、天文地理等。這對于我們準確地理解古詩詞義也是很有用的。如古時侯稱傘為“蓋”,我們如沒有這個常識,就會把“荷盡已無擎雨蓋”的“蓋”誤解作蓋子。這樣解雖然也勉強可通,但卻湮沒了詩人巧妙而又生動的比喻,難以激發學生的形象思維,使人感到大煞風景,索然無味。又如《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的“山東”,我們如能了解一些唐代的地理知識,就知道是指華山以東,而不致誤認為今天的山東省了。
(本文原載《小學教學參考》
199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