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說的撿漏是收藏界里慣用的一種說法,說的是用很便宜的價格就精準地買到了好藏品,因為相對于買到的東西的價值,自己花的錢根本微不足道,幸運得就像是撿到的一樣。但這和我這里所說的撿漏完全沾不上邊,我這里所說的撿漏指的是小時候在鄉下撿別人漏下的東西,比如別人家的牛丟在田野里的糞,比如別人口里吮盡了甜汁后丟在馬路上的甘蔗渣,比如別人家落下的稻草等。別人的撿漏算是一種高雅的藝術追求,我們的撿漏卻是小時候窮日子的像征。在我還很小的那時候,我覺得有兩樣東西在鄉下是可以相媲美的,一個就是家里擺設的家具,一窮二白,沒什么像樣的東西,也沒有閑落的東西,一個就是老師布置的作業,總是少的可憐,因為老師從不哆嗦,每每點到為止,很少在課后撂下一大堆作業。鄉下農村也沒有其它好的教育資源可供我們享用,我們都是上一節課就放學,于是滿山野玩瘋,自己給自己上最生動最愜意的自然課。
大人總見不得自己的孩子閑下來,他們會循循善誘地數落著:狗閑了惹虱子,鐵閑了會生誘,人閑了討人嫌。他們還不忘抖個包袱,煞有介事地說:書里說“人閑桂花落”就是這么一回事。于是我們就被集體打發到田里山里去撿漏,撿那些東西來補作柴火用。
媽特意用竹子編了兩個挎籃,給我們哥倆,并吩咐道:早去早回,不要走的太遠,互相照應,晚飯的柴火就指望你們撿個大漏了。哥會伸出舌頭舔一舔嘴唇說:撿多了,你不要忘了多加些甘蔗渣進那灶膛,多做些焦飯吧。以前做干飯用锃,焦飯就是做干飯時粘锃的那層變焦的飯粒,不知道為什么那時我們總特別喜歡吃那一層焦飯,總覺得它特別香,可能是肚餓食窄的緣故吧。
往深處的田野里去,放眼望去,茫無人煙的田野總是霧朦朦的,散落著無數的丘陵與溝壑,像是人的胸排一樣,我們會互相講著話或是唱唱歌來壯行。當然我們也積累了很多“常識”,這些“常識”多是道聽途說,也有自己總結的,共同點就是總會用鄰村家孩子的不幸來渲染它多么靠譜,因為不可理喻,所以它們總顯得詭秘不已。比如有個“常識”是碰到了螺旋風,是一定不能笑的,因為那就是傳說中鬼駕馭的風,一笑就會中邪并歪了嘴巴。哥說,鄰村家的一個小孩子就是對著鬼風忘了收住嘴巴,結果——哥頓住了,用手掌貼著他的下巴做了個刀削的動作。你真的看到了?我問道。沒有,我是聽文竹說的,他肯定是看到了,所以他一再叮嚀我千萬不能大意。后來,我又去問了文竹:那個歪嘴巴的小孩真的是被鬼風打歪了嗎?文竹拍著胸脯說,那是當然,你敢笑你也嘴歪。我忙用手護住了嘴巴。
除了最怕碰到鬼外,我們最向往的就是能遇到神仙,大人閑時講的那每一種奇緣都讓我們稱羨不已,總希望這種好事能發生在我們身上,于是我們也成為了別人口里的一段傳奇,可惜那幾年的撿漏生涯里,我竟連成精的動物也沒有碰見過,螺旋風倒是經常見著,它打著旋,把斷掉的草根或塑料袋拉的老高,那種節奏就像一條龍往上升舉,因此很是奇觀。哥有時會用手遮住我的眼睛,怕我看見了忍不住笑出來。然而我總是用堅定的目光、鄙夷的神情迎接著這份來自神秘領域的挑戰。風過后,我們都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田野里撿漏的小孩子不止我們哥倆,有時會碰上文竹等其他人,這時我們就結成伙,索性往更深處的田野去撿漏,這時哥會拉我的小手往我耳里偷偷地塞話:如果遇到了兩處甘蔗渣堆,我們一定要分開,這樣我們撿到了東西就會多。我飛快地點點頭:老土,這還用你教。但我偏偏總是心腸軟,總往哥的方向拔腿。哥很不滿,有時竟推了我一下: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說:那一堆也不是很多,算了,就讓文竹他們自個兒撈足吧。哥說:你是這么想的,可媽那里怎么交差。是啊,有時轉了半天,挎籃還空空的,因為天氣如果起風變涼了,很少有人在野外迎著風吃甘蔗的。有一次,我們就蹲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一個人如何把一根長長的甘蔗變成了一堆渣,那時候,他很滋潤地咂巴著,故意大聲地嘖出長長的很舒服的聲音來,我們能感覺到很甜的汁正美美地流過他的雙頰、喉嚨與肚子。我流出了長長的口水,回頭一看,哥和文竹也一樣看直了眼。原來等待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特別是在見證一個人的幸福。
有一次我們迷了路,結果在山里轉了很久,試了很多方法,比如從樹的稀稠兩面盼斷南北走向,結果無解,因為在亞熱帶植物的這種特征不很明顯,而且我們從不專心聽講,看法不一樣,有的說稀的那面是西,有的說稠的那面才是南;比如用北斗七星引路,可是我們忘了平時在村里,那北斗七星是怎么擺的。轉了很久,我突然蹲下來,驚悚地叫道:我看見鬼了,你們信不信——那里黑乎乎地好像站著一個人。哥撿個石頭猶豫了一會兒,扔過去了,結果“通”的一聲彈了回來,原來是一截老樹樁。轉久了,聽到了山泉潺潺的聲音從豐林長草里躥了出來,突然想到山泉肯定會流到村邊的那條小溪。我們大喜,這一試果然走對了。
如今才覺得現在的小孩子很幸福,每當看到我女兒在寬寬的水泥路上撿著樹枝玩時,我的眼里就會起些傷心的霧,好像又來到一個曠無人煙的田野,耳邊又響起了哥的話:弟,你還不快走,再撿不滿籃,媽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