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晴,我和“襪子”的相遇純屬偶然。那年我才12歲。父親是醫生,工作繁忙,很少回家。突然有一天,我回家后不見了母親,頓覺天塌地陷,怔怔地站在屋子一角,不知所措。原來,母親病重入院,就在這個時候,一只金毛尋回犬進入了我的世界,仿佛上天知道我的寂寞與無助,好心派它來與我做伴似的。小狗的腳上有一片毛是白色的,于是我給它取名叫“襪子”。母親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囑咐我說,當初便利店老板給咱家小狗時,就給了咱家一個約定,它寫在一張紙上。你必須遵守與狗狗的這個約定,愛它,照顧它,并且陪伴它,一直到老,不離不棄。后來我漸漸長大,跟隨父親離開北海道鄉下的家來到大都市札幌,忍痛與“襪子”分開了。此時,我唯一的好友阿星也出國了,父親越來越忙,我不免更加寂寞。時光流逝,后來阿星歸來,我也接回了“襪子”,似乎一切都開始往明亮的方向發展。可是,忙碌的事業,與男友的約會,使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了“襪子”的空間。直至有一天,父親打來電話說,“襪子”的精神越來越差,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的生命只有10年。所以,希望你盡可能地抽時間和我在一起”——我似乎還記得這個寫在那張紙上的約定。
“怎么了小晴?手機快被你打爆了——出什么事了?”聽到父親祥和的聲音,我原本懸在空中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一點。
“襪子……它還好嗎?我就想問問這個……”“嗯,醒著的時候倒是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不過就是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少了。”父親職業性的冷靜,反而增加了我的不安。
“我想聽聽襪子的聲音!”“等等啊,襪子,小晴的電話。”父親把襪子給叫醒了。然后像平時那樣,把話筒拿到襪子的耳邊。
“襪子!能聽見嗎?”襪子興奮的叫聲從話筒的另一邊傳過來。“精神不錯嘛,襪子!暑假我就回去看你啊!”“汪!”襪子強有力地叫了一聲,似乎是給我的回答,我徹底踏實了。
“爸,襪子就交給您了啊——”我如釋重負地掛了電話。
考完試,繃了半年的弦總算是松了下來。那天,我和阿星正各自抱著話筒商量什么時候去溫泉玩,又有電話打進來,我一看,是父親的。父親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的。我看看表,已經是夜里11點多了。“爸,怎么了?”“襪子快不行了。”父親開門見山地說。“啊?”“你明天能回來一趟嗎?”
我一夜沒睡,在房間里轉來轉去,轉了大半夜。天還沒亮,我就往機場趕去。飛機降落在函館機場時已經是中午了。我跳上一輛出租車,向家飛奔。
“爸,襪子呢?”“這兒呢——”父親站起身,向客廳沙發的方向走過去。地上鋪著一塊白得刺眼的布,襪子臥在上面,一動不動。“襪子!”強烈的不安籠罩了我。我一點點把耳朵貼近襪子。還好,襪子的呼吸聲十分均勻。“咱們輪流陪著它吧。”說完,父親又回到餐桌旁坐了下來。
我回來了。襪子就在我的面前。然而,我卻什么也不能為它做。我只能小心地聆聽襪子的呼吸聲,只能看著它沉睡不醒。晚上,我泡了壺茶,和父親對坐。“小晴啊,你知道這個嗎?”父親把一張紙攤在我的面前。“與狗狗的十個約定”。我知道這是母親臨終前提起的那張紙,盡管里面寫的東西,我已經忘得七零八落了。“這是便利店老板寫的?”“可能是吧”。當時他把那些小狗送人的時候,每人都給了這么一張紙,也給了你媽媽一張。”
我這才知道,當初領養襪子時,我們跟襪子已經承諾了10個約定的內容。然而,這些約定幾乎已被我忘得干干凈凈。拿著這張紙,我甚至有點不敢往下想,害怕已經答應過的事情,卻沒有做到。看著父親,我深吸一口氣,將約定讀了下去:
1.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希望你能耐心一點,給我時間去理解你。
2.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完全地信任我。能成為你忠誠的朋友,是我最大的幸福。
3.你知道嗎,我和你一樣,是有感情的。
4.我不聽話的時候,在你責備我之前,能不能想一下自己對我做了什么。
5.把你所有的心事和牢騷都告訴我。雖然我不會說人類的語言,但是我聽得懂。
6.別打我。其實我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傷害你,我只是沒有這么做。
7.有一天我變老了,不知道你會不會像現在一樣照顧我。
8.我的生命只有10年。希望你能盡量多抽出一點時間和我在一起。
看到這里,我閉上了眼睛。10年了,我對襪子的承諾,連半個都沒能做到。我睜開眼睛,襪子靜靜地臥在白色的布單上,身體隨著呼吸的節奏一起一伏,恬靜而安詳。我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把剩下的兩個約定讀完。也許在和襪子共度的這些年里,我從來都沒有想起過當初的這些承諾,而我又如此害怕承認這一點。
9.你有你的同學、你的朋友、你的工作。而我,只有你。
10.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和你一起度過的時光。所以請你答應我,在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會陪在我身邊。
我緊緊地攥著這張紙。一種無形的東西在我的身體里不斷地繁衍、膨脹。我的頭嗡嗡作響,身體也動彈不得。一種溫熱的液體,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從我的眼眶里流了下來,重重地砸在寫滿了我對襪子承諾的白紙上。二十幾年來,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傷心。然而這個時刻到來得太過突然,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么做,只有眼淚在不停地往下流,擦也擦不干。
“襪子……”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襪子走過去。我的眼淚滴落在地板上,像一排小小的腳印。襪子的呼吸突然就變得紊亂,微微張開嘴,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襪子!”襪子沒有任何反應。“襪子……我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跟你說……襪子……沒想到10年這么短……襪子!襪子!”“小晴,你這樣的話,襪子會更難受的……”“如果現在再不跟它說話,襪子會死的!襪子!”襪子的眼皮動了一下。“襪子……襪子!”
我的眼淚砸在襪子的鼻尖上。襪子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用微弱的聲音哼了一聲。我和父親不由得看了看對方,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道:“襪子!”襪子很吃力地抬起了那只仿佛穿著白襪子的前腳,就像每次我澆花的時候,它去撲水霧里的彩虹那樣,向前伸了伸。我連忙握住它的腳。這時候,襪子的睫毛顫了一下,終于睜開了眼睛。它的眼睛還是那么黑、那么亮,跟它小的時候一模一樣。襪子深情地看著我。
“襪子……謝謝你一直陪著我……謝謝你……”襪子好像在對我微笑。它的嘴動了動,好像要對我說點什么。“襪子,你想說什么?襪子——”襪子的腳在我的手心輕輕地動了一下,然后,合上了眼睛,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我們把襪子埋在了院子的正中央,還用白色的木頭做了墓碑,上面寫著:齊藤襪子長眠于此。 ——摘編自《情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