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交加,肉體逃離,精神反芻
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土里生,土里長,對土地的愛戀和憎恨同樣強烈。
他曾對自己的家鄉充滿逃離的強烈渴望,一度試圖抹殺故土對自己的羈絆,最后卻在家鄉尋找到了自己洶涌澎湃的創作之泉。
三十多年來,他創作了《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酒國》《豐乳肥臀》《十三步》《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作品,這些作品在其誕生的不同階段,都成為那個文學時期的標志性創作事件。
他的作品不僅在國內擁有廣泛的讀者,還被廣泛地翻譯到國外,獲得越來越多的國際認同。
2012年10月11日,他獲得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此獎項的中國作家。他終于通過自己獨特的創作,把自己一度想逃離的家鄉——山東省高密縣東北鄉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隱秘在膠東平原邊緣的丘陵和平原過渡地帶的微地,擴展為世界性的中心舞臺。
他就是莫言。
饑餓之鄉
莫言生不逢時,出生在一個極其不合適的年代,遇到了20世紀60年代的饑寒交迫和糧食大匱乏。他和同齡的猴孩們思想單純,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他們大冷天的還光著屁股像小狗一樣四處游蕩。他們的身上沒有多少肌肉,胳膊和腿細得像木棍一樣,肚皮薄得透明,里面的腸子蠢蠢欲動,肚子卻大得像一個大水罐子。
這段日子發生的所有有關饑餓的事情讓莫言刻骨銘心。
1961年的春天,莫言剛剛上小學一年級,校園里拉來了一車亮晶晶的煤塊。孩子們沒有見過煤塊,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一個大膽的孩子試探著拿起一塊,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接著,他嘎嘣嘎嘣地吃了起來,就像是在品嘗一塊珍貴的餅干,香甜無比,表情享受??此@種樣子,其他孩子得到啟示,一擁而上,每人搶起一塊煤,嘎嘣嘎嘣地吃起來。
莫言說:“……我感到那煤塊越嚼越香,味道的確是好極了。看到我們吃得香甜,村子里的大人們也撲上來吃,學校里的校長出來制止,于是人們就開始哄搶……”
生逢餓世,莫言不能不對這種饑餓刻骨銘心。他把這種情景寫進了短篇小說《鐵孩》,也寫進了散文《忘不了吃》里。他的筆下,關于吃,達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怎么看怎么覺得假,像是在講述一個千年以前的故事。然而,這一切又都是真實發生的,并且發生在了莫言的身上,也因此,他的講述才那么有力量:
“文革”期間,我十二歲那年秋天,在一個橋梁工地上當小工,起初是砸石子兒,后來給鐵匠拉風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鐵匠們和石匠們躺在橋洞下休息,因為腹中饑餓難耐,我溜到生產隊的蘿卜地里,拔了一棵紅蘿卜,正要吃時,被一個貧下中農抓住了。他揍了我一頓,拖著我往橋梁工地上送。我賴著不走,他就十分機智地把我腳上的那雙半新的鞋子剝走,送到工地領導那兒。挨到天黑,因為怕丟了鞋子回家挨揍,我只好去找領導要鞋。領導是個猿猴模樣的人,他集合起隊伍,讓我向毛主席請罪。隊伍聚在橋洞前,二百多人站著,黑壓壓一片。太陽正在落山,半邊天都燒紅了,像夢境一樣。領導把毛主席像掛起來,讓我請罪。
我哭著,跪在毛主席像前結結巴巴地說:“毛主席……我偷了一個紅蘿卜……犯了罪……罪該萬死……”
民工們都低著頭,不說話。
領導說:“認識還比較深刻,饒了你吧?!?/p>
領導把鞋子還了我。
我忐忑不安地往家走?;丶液缶桶ち艘活D毒打。
莫言講的這個故事后來出現在他的短篇小說《枯河》中,儼然當時情景的再現。
這頓毒打,在莫言的記憶中深刻而痛楚,常年不停地在他的腦海里浮現。
可以說,從一出生開始,莫言就隨著這個國家的風風雨雨獨自而饑餓地成長著。
無論時代怎么變化,高密東北鄉的鄉親們,都頑強地活著。其中,也行走著少年莫言這樣一個干瘦的喜歡胡思亂想的少年。
沒有人看見莫言生長,就像沒有人看見草生長一樣。
“上邊指示”莫言不準讀書
在那苦難而荒誕的歲月,在高密東北鄉,總有些稀罕事發生。
少年莫言竟出名了。
他先是在班里寫出了一篇“大作”,寫作天賦被老師發現了。
一次“五一”勞動節,學校進行體育比賽,老師讓班上的同學寫作文。大家都是記流水賬,不分主次,平鋪直敘,沒有重點。莫言則把其他的項目一帶而過,直接寫教體育的陳老師跟膠河國有農場的“右派”打籃球的情形。寫他們的動作,寫他們的表情,寫他們的汗珠,寫他們奔跑時映在地上的影子怎樣和燕子的影子重疊起來……
下課后,老師讓莫言留下。這把總愛犯錯誤的莫言嚇得屁滾尿流。他忐忑不安地跟著老師來到辦公室。
“你這篇作文是從哪里抄來的?”老師把他的作文簿拿出來,拍在桌子上,兩眼盯著他。
“我自己寫的……”
“胡說。”
“我真沒抄,是自己寫的……”莫言膽戰心驚。
“就你這副尊容,能寫出這篇作文?”老師根本不相信,“我再給你一個題目,你寫一篇作文給我看看。題目嘛,我看就寫《抗旱》吧?!?/p>
說完,老師就給了莫言一支筆,讓他坐在對面當場寫。
莫言定了定神,思路頓開,一會兒寫小伙子往地里推冰塊,一會兒寫老頭子打深井,堆砌了很多形容詞,什么“雙臂一撐,車輪飛轉,一聲吶喊,冰塊翻滾”諸如此類,胡亂寫到一起,形成了一篇“大作”。
作文寫完,老師看了,點點頭說:“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你這副氣死畫匠的模樣,竟然還能寫出一手好文章。你這個作文確實寫得不錯?!?/p>
老師把莫言的作文拿到旁邊一個農業中學,作為范文讓學生朗讀。莫言就這樣出了名。每周兩堂作文課,老師都要點評莫言的作文,還在他的作文簿上寫了不少評語。
后來,莫言又出名了。他在學校的一次大會上,和同學嘀咕了一句“反動言論”:“學校是一個大監獄,我們都是奴隸?!睘榇?,學校專門開大會,宣布給他一個警告處分。
誰都知道,在那個時代,被警告處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事情接著發生了,此事讓少年莫言成了鄉里名副其實的名人。
小學五年級畢業,其他同學都升上了村里新成立的農業聯合中學,只有少年莫言被剝奪了上中學的權利。老師說:“上邊有指示,從今以后,‘地富反壞右’的孩子一律不準讀書,中農的孩子最多只能讀到小學,要不無產階級的江山就會改變顏色。”
就這樣,富裕中農的后代莫言小學畢業后,成了一名名義上是光榮的其實是可憐的人民公社小社員。
十一歲的少年莫言開始離開學校,離開教室,成為一個孤獨的少年。這么小的一名公社小社員,其實也沒有什么實際性的勞動能力。他一方面被排除在學校的同齡小伙伴之外,另一方面又被成人的世界所摒棄,處在一個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的境地。這一年是1966年。
孤獨的莫言希望融入熱火朝天的勞動者中,他自己很明白,要排遣這種無邊無際的孤獨,就必須融入勞動群眾中去。在鄉村,孤獨不僅是難熬的,而且是可怕的。
所幸,時間不會落下任何一個人,莫言總算一年年長大了,他終于混進大人的隊伍,終于能夠成為勞動者的一員。
1973年,莫言十八歲了,他通過在縣棉花加工廠當會計的三叔的關系,走后門在廠里當上了季節工,其實就是臨時工,也是最早的民工。
從十一歲到十八歲,這期間有七年的漫長歲月,莫言都是一個地地道道、徹徹底底的農民。這是莫言的黑暗期,也是曖昧期,莫言對這個時期失去了記憶,仿佛是曾經造訪過外星球之后被洗腦的受劫持者。他經歷了,目睹了,卻遺忘了,并且是主動地遺忘了。
逃離故鄉
十八歲的莫言,迫切的任務是怎樣逃離自己的故鄉。
當時的農村青年,要想脫離農村,除了上大學之外,還有一條路就是去當兵。但對一個富裕中農出身的孩子來說,當兵在某種意義上比被推薦上大學還要困難。從十七歲那年開始,莫言每年都報名應征,但到了中途就被刷了下來,原因都是家庭出身不合格。
所幸,莫言去了縣棉花加工廠。
莫言在縣棉花加工廠,因為字寫得漂亮,負責辦廠里的黑板報,很受好評。因為工作出色,莫言再一次登上了人生旅途中的小山包。廠里搞夜校,他因為在搞“批林批孔”時出了風頭,竟當上了夜校里光榮的人民教師,負責教語文課。一個小學五年級的畢業生,當上了初中生的老師,這不能不說是對當時乃至現在的教育體制的莫大諷刺。
莫言再也不愿意回到村里,他對在地里干活也產生了巨大的恐懼和抵觸。他不敢設想再回到村里該怎么辦才好。
但他在廠里干了三年多,轉正遙遙無期,他感到自己的出路又被堵死了。他在縣棉花加工廠里的美好時光,已經走到了盡頭。
莫言的目光,又一次回到了參軍這條唯一的出路上。
這條路,本來早就堵死了。家庭成分像個可怕的金箍,死死箍在莫言的腦袋上。他幾乎無路可走了。
要是換成別人,每年都遭到拒絕,也許早就放棄了。但青年農民莫言要逃離土地的愿望是如此的強烈,在他到縣棉花加工廠當了三年半的臨時工之后,這種城鄉之間的巨大反差更給他的心靈造成了巨大震撼,讓他感到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鄉村幾乎是已經無法忍受的瘠土了。如果他不能逃離這片土地,那么他就可能窒息。
那個時候,他常時不時地抬頭望望天空,看著天上的白云飄移,烏云翻卷,盼望著一件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突然降臨。
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就像一個接納雨水的臉盆。
而機會竟然真的來了。
1976年年初征兵時節,恰逢上級發動全縣的力量去戰天斗地,到二百里遠的鄰縣昌邑縣挖膠萊運河,村子里的干部,村支書、大隊長、民兵連長和所有的整勞力都到水利工地上去了。征兵開始時,為了不影響水利工程的進度,上級發文說適齡青年可在工地上參加體檢。那時莫言是臨時工,不用去挖河,根據上級的精神,像他這樣外出務工的青年可以就地參加體檢。莫言就瞅了個空子,報名之后在公社駐地和社直機關的青年一起參加了體檢。
過去在村里體檢,人人的眼睛都盯著,貧下中農的子弟成群結隊,莫言連參加體檢的資格都沒有。為了讓莫言實現逃離土地的夢想,命運女神設計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調虎離山之計,把那些阻礙莫言參軍的力量都調離了。他們遠在二百里地之外,鞭長莫及,根本就無法也無從得知莫言已經乘虛而入。
一切都朝著對莫言有利的方向悄無聲息地進行著。莫言的這次幸運,不能不讓人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命運。
那張仿佛有千斤之重的入伍通知書,是村民兵排長從水利工地騎自行車返鄉路經縣城時,拐到棉花加工廠扔給莫言的。這件事情此前沒有經過民兵排長,他被蒙在鼓里,幾乎一無所知,因此感到非常生氣。但是莫言參軍,是公社武裝部的決定,他一個小小的民兵排長根本就無法阻撓,所以他更加氣恨,把入伍通知書朝著莫言一扔,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言抬頭看看天空,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餡餅從遙遠的空中飛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腦袋上。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莫言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跺了跺腳下的土地,他咬著“那塊餡餅”,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滿腔的情感無處宣泄,渾身有各種澎湃的力量在沖撞,只想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莫言拿著入伍通知書,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夜長夢多,恨不得馬上就上車走人。
莫言的人生,從此發生劇變。
青年農民莫言的人生在1976年這個新政權建立之后最為微妙的年份里,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獲得了嶄新的生命。青年農民莫言變成了青年解放軍莫言。
古董級的老戰士終于提干了
一晃六年過去,新兵變成了老兵。
莫言在部隊已經服役六年。從1979年至1981年,老兵莫言一直待在局訓練大隊里,算是兼課教官,卻無正式編制。老兵莫言的津貼當時已經漲到了每月二十六元,一般士兵是六元,干部五十二元卻還要交納伙食費。待遇上,老兵莫言不差了。
但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樣總是吊著,不上不下,也不是個事兒。
1981年,莫言通過多年的努力寫作,終于在保定文聯辦的《蓮池》雜志1981年第5期上發表了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接著在1982年第2期的《蓮池》上又發表了短篇小說《丑兵》。
這兩篇文章的發表,對莫言的命運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這兩篇文章被部隊的領導拿到總參干部部去做公關工作,加上部隊領導對他講課的認可,莫言終于由一名“古董級”戰士政治教官,升級為“菜蟲級”正排政治教官。
這一躍,不啻騰云駕霧。為了這看起來并不復雜的一躍,莫言花了整整七年時間。
莫言收到通知時,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百感交集,腦袋一陣亂哄哄的,又一陣空洞洞的。他終于提干了,他終于可以正式地跟土地吻別,安安心心地吃他的國家糧,再也不用回農村務農了。
北京的調令到了,青年教官莫言當上了干部,進了北京。
莫言待在部隊里,因為沒有專業工作,沒有當將軍的理想,反而整天寫作,于是領導就吩咐他做一些新聞方面的工作,就這樣他一直做著教官和干事。
1984年春天,莫言得知解放軍藝術學院剛剛組建一個文學系,向全軍各大單位招生。莫言一聽來勁了,他立即趕回單位打聽。單位宣傳科長說是有這個事情,但是需要請示政委和主任,才能答復。
莫言終于說動主任同意自己去報考。
莫言得到允許,發揚了背八十斤石頭走十幾里路的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開始為自己的命運奔走。他那時甚至都不懂得怎么撥總機電話,而是自己跑到總參,打聽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怎么走。
就這樣,莫言按圖索驥,來到位于海淀區中關村南大街魏公村內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找到了文學系的辦公室。
一進門,莫言就碰見當時的干事劉毅然,說要報名。
劉毅然說,報名都結束了,怎么現在才來?
莫言說,我剛剛知道這個消息。
劉毅然問,有沒有帶作品?
莫言說帶了。
劉毅然說,好,作品留下。徐主任很忙,就不見你了。
莫言留下作品,走了。
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徐懷中是個識貨的行家,也是莫言人生中一個重要的貴人。他看到了莫言的作品后,對劉毅然說:“這個學生,即便文化考試不及格我們也要了。”
莫言最終以單位里文化課最高的考分,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
1984年秋天,莫言敲開了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大門,從此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這在莫言的文學創作中,在他的人生中,又是一次重大的變化。莫言真正成為作家,應該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他的創作風格和創作趣味,也是在進入了解放軍藝術學院之后,產生了質變。
正視故鄉,超越故鄉
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后,莫言拼命地閱讀,寫作。事實上,這也是那個時代作家和文學青年的常態。
1985年,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發表,隨即在文壇產生巨大的影響,各地約稿信紛至沓來,這是莫言真正的成名作。
這一時期,莫言的小說大都以自己的故鄉為背景,以個人情感為線索,加上真真假假的家族傳說和民間傳說,雜糅在一起。
有一天晚上,莫言一連寫了三篇小說,《大風》《石磨》《五個餑餑》。在《大風》里,莫言第一次正面描寫了自己的童年記憶。
從1985年開始創作之后,莫言的寫作一直是一種諷喻,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對自己以往的苦難和不公平,他必須尋找一種特殊的角度和與眾不同的姿態,才能正視故土的那些無窮無盡的山水風物和人情世故。
這個時期的莫言,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投資自己這片熟悉的土地,他搬運來各種建筑材料,準備修建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王國。他后來在《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等小說里,膽大包天地把天底下所有他認為合適的東西都搬到高密東北鄉來的出格舉動,都以這個時期的小說作為開端。
這個時候,莫言終于發現,無論他怎么想要逃離鄉村,無論他的身體逃到哪里,他的精神都無法割舍對鄉村的記憶。這個時候,即便是痛苦,也已經釀成了美酒。正如他在演講時說的那樣,饑餓和孤獨是他創作的財富。莫言同時也明白了:“……什么人說什么話,什么藤結什么瓜……我是一個在饑餓和孤獨中成長起來的人,我見多了人間的苦難和不公平,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人類的同情和對不公平的憤怒,所以我只能寫出這樣的小說?!?/p>
也就是說,一旦正視這種苦難和不公平之后,莫言就正式找到了一把打開通向故鄉大門的鑰匙。莫言擁有了自己的翅膀和語言,在高密東北鄉的上空,自由自在地飛翔。
對此,莫言說:“故鄉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魂魄,故鄉的土地與河流,莊稼與樹木,飛禽與走獸,神話與傳說,妖魔與鬼怪,恩人與仇人,都是我小說的內容?!?/p>
他終于找到一把打開封存記憶閘門的鑰匙。他打開了這扇大門,看見里面堆滿了琳瑯滿目的珠寶。
莫言在文章《超越故鄉》里談到了自己的創作秘密,那就是對故鄉的愛恨交加,對故鄉的肉身逃離和精神反芻。他還有一個重大的任務就是超越地理學意義上的故鄉,給自己創造一個精神家園。近三十年來,莫言就在這里孜孜不倦地打地基,夯土墻,他的這種舉動和他的中篇小說《野騾子》里敘事者羅小通的母親何其相似。她節衣縮食,忍饑挨餓,僅僅就是為了在村里造一幢美輪美奐的豪宅,并且以這幢徒有其表的豪宅來向離家出走的丈夫羅通和野騾子示威,同時也向靠注水豬肉致富的村長老蘭表示自己的能干。
直到這時,莫言才從情感上重新返回那個讓他“愛恨交加”的故土,他是從傳奇和衣錦還鄉這兩種方式首先尋找到相對合適的對這片故土的態度。莫言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校正自己的態度,而這種校正到了最后,無疑需要最高的,也是最簡單的人生修養:誠實。
莫言說:我想做一個誠實的人。誠實就是回到本原,返向童年時代的真實生存和具體的生存情感。這種情感下的敘事,可以說是不緊不慢,不卑不亢,不諷不喻,是實實在在、平平靜靜地講述。在這種講述中,敘事者的姿態是平的,不是居高臨下,也不是自下仰視,不盛氣凌人,也不誠惶誠恐。
“就怕莫言回高密”
1985年是莫言得窺堂奧的一年。
這一年,莫言三十歲。三十而立,他再也不用到處流蕩了。
1986年夏天,莫言從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工作單位換成了總政治部文化部,他從高密東北鄉一舉進入了北京,靠近了紫禁城。
他的人生和創作,也進入了高峰期。在中國文壇,1986年是莫言小說年。
他神仙附體一般,自言自語,常常一包香煙,半瓶啤酒,靈感噴涌,下筆如風。
這一年,《紅高粱》發在了《人民文學》第3期上。莫言也在這年加入中國作協。
在1986年和1987年,莫言變成了一個呼呼旋轉的陀螺,被故事的鞭子抽打著,越轉越快,無法停止,簡直要因為旋轉太快而脫離地面,冉冉上升了。他在條件艱苦的高密老家寫作。在老朋友張世家的辦公室里寫作。在一個倉庫里,冬天沒有空調,冰冷刺骨,他的手上、腳上和耳朵上的凍瘡在流膿,因為有痔瘡坐不下來而蹲著、跪著寫作,其寫作之狀可謂苦不堪言,又可謂樂在其中,飄飄欲仙。那兩年里,莫言每次暑假、寒假從高密東北鄉回來,都能帶回來好幾篇小說,以至他的同學都說:就怕莫言回高密。
莫言的瘋狂創作,到他寫中篇小說《歡樂》時,達到登峰造極。
莫言在這個時候是西毒歐陽峰,他倒著走路,反著看世界,通透了人生冷暖。
在《歡樂》這部八九萬字的小說里,莫言滔滔不絕,一氣呵成,連段落和標點符號都來不及加。他就像是一架失控的自動鋼琴,在發瘋般地演奏。他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共鳴器,在漫無邊際的空間里奏響。
1987年,攝影師張藝謀改做導演,把《紅高粱》改編成了同名電影,莫言的《紅高粱》上了大銀幕,它捧紅了小女生鞏俐,后來還摘取了西柏林的金熊獎,造就了好幾個神話?!都t高粱》也使莫言成了家喻戶曉的人,他終于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名人。
從此莫言被人們稱為著名的作家,也許正是從此時始,他開始了一種內心里真正的徹底的毫無拘束毫無羈絆的自由創作。
接下來,莫言的作品在中國文壇一次次掀起狂風駭浪,莫言自身的創作事件也接連不斷,《歡樂》所招致的指責讓他從云端里跌落,從醉醺醺的高粱酒的愉悅中驚醒;《紅蝗》同樣遭到一部分人的唾棄?!短焯盟廪分琛罚@部莫言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發表和出版后,都無聲無息,卻被翻譯成近十種語言在國外出版?!妒健贰栋坠非锴Ъ堋贰陡赣H在民夫連里》《白棉花》《酒國》等陸續發表……
在寫完《酒國》之后,莫言開始整合自己的情感資產。他覺得自己必須在此前的那些作品之下,全面地梳理高密東北鄉的文化結構和政治結構。
1994年,在高密,他花了三個月,拼命地寫。《豐乳肥臀》完成了,莫言匪夷所思地胖了十斤。
1995年,莫言把妻子和女兒都接到了北京,他們一家在北京團圓,宣告他和高密東北鄉這根臍帶的肉體斷裂了。
而莫言的創作和他的人生仍在精彩繼續著……
2012年10月11日,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莫言,也許這是對他作品的最高獎賞,但未嘗不是他對故鄉的回報。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