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5日,河南大學百年校慶,我在西門外徘徊良久,面對恩師劉炳善先生住過的小樓,不知道說什么,不知道怎么說。
——作者
曾是吳宓的學生
劉炳善是鄭州人。他與文學結緣是從聽戲開始的。童年時代,鄰居中有不少京戲演員,所以他小時候看過不少戲,慢慢對戲劇和戲文產生了興趣。他小學上到四年級,粗通文字,開始看課外書,接觸了俄國文學。1939年冬天,他流亡到甘肅省清水縣,上了由河南流亡學生組成的戰時中學——國立十中。初到十中,迎接學生們的是虱子、疥瘡和傷寒病,許多同學死掉了。劉炳善得了斑疹傷寒,生命垂危,多虧一位老大夫及時搶救,才撿回一條命。
受魯迅的影響,劉炳善在高中時曾迷戀木刻藝術,但主要愛好還是文學。他的國文老師王若虛鼓勵他“當作家”,這三個字影響了他的一生。
1944年,十七歲的劉炳善正在上高二,他迷戀李廣田的散文,便以自己為原型描寫了一個調皮男孩在課桌上連畫帶刻的所作所為。這篇題為《桌子》的紀實散文,發表在重慶《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上,責任編輯是楊剛。“楊剛把我的小文章發為‘頭題’,指出我的優點是對日常小事比較敏感,建議我讀高爾基的《在人間》和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會當有益’。我一個小孩子家,不知道楊剛女士是主編,同時還是《傲慢與偏見》那部小說的譯者,新中國成立后才知道她是《人民日報》的副總編,當過周總理的秘書。”劉炳善后來回憶說。
1945年5月,因為參加學潮,十八歲的劉炳善被十中開除,帶著文學夢離開了清水縣。
1946年,劉炳善考上重慶大學,那時候他最高興的事就是坐在嘉陵江邊讀英文版的《金庫詩選》《彭斯歌謠》和莎士比亞的戲劇。
劉炳善在重慶大學外文系讀書時,吳宓是他的老師。1951年暑假,劉炳善決定到北京大學考轉學生。臨行前,吳宓為他寫了一封介紹信,讓他帶給北大的老朋友湯用彤和朱光潛。
轉學考試是寫一篇英語作文,卞之琳主考。劉炳善被錄取了。但由于他得了肺病,不能入學,只得回到河南,從此結束了他斷斷續續的大學生活。
新中國成立后,劉炳善憑借良好的英文基礎,用英文創作了短篇小說《An Arrest》(《逮捕》),在布拉格《世界學生新聞》上發表并獲得該刊1952年征文比賽一等獎,年輕的劉炳善并因此被邀請參加布加勒斯特世界青年狂歡節。然而,他又因肺病未能成行。
編纂英文版《英國文學簡史》
1957年,河南大學外語系請劉炳善擔任英國文學史的教學工作,他欣然應允。即便后來頂著“右派”帽子看菜園,他還隨身帶著《牛津英文散文選粹》。
那時候,劉炳善的精神支柱是深夜讀英文版的《苦難的歷程》和《靜靜的頓河》。
1962年劉炳善被摘掉“右派”的帽子,兩年后他搜集史料,寫出了英國文學史資料長編——厚厚兩大本筆記。1978年,在兩本筆記的基礎上,他編出自己的講義,原來只想自編自用,不料對外交流之后好評如潮。
1980年,經劉炳善初步修訂的《英國文學簡史》付印,一萬四千冊兩個月內銷售一空。1981年春,《英國文學簡史》經上海外國語學院專家校訂,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作為全國大學春季教材。
二十多年來,這部在國內具有開創意義的教科書累計印數已達二十七萬冊。北京大學1994年出版的《中國20世紀文學研究提要》將其列入“外國文學研究”中“國別史”之首。美國著名學者魯賓斯坦稱之為“一部值得贊揚的作品,定能引導中國學生學習英國文學”。
“當時還沒有‘碼洋’一說,稿費實在無從談起。”劉先生后來回憶說,“一共給了兩千四百元,校訂費先去掉了八百,可所得稅仍按二千四百元交,給我時只剩下一千二百元。”
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外國優秀散文》里,劉炳善的名字與冰心、朱光潛、荒蕪、王佐良等人排列在一起,收錄的是他翻譯的蘭姆的《伊利亞隨筆二則》。見了譯文,翻譯界不少專家都在打聽“誰是劉炳善”。其時,劉炳善正棲身于河南大學“工字院”東邊的一個窄小的套間里,門框上掛著一盞汽馬燈,以對付停電。
1988年,劉炳善翻譯的《伊利亞隨筆選》由三聯書店出版,英國倫敦大學的卜立德教授稱贊劉炳善的譯文“恰如其分”,說劉先生的譯作是“愛的勞動”。馮亦代先生稱贊曰:“為選譯英國散文開辟了一條新路。”
“編完莎士比亞詞典之前,
不要讓我死去”
《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來歷不凡。
1989年冬,執教大學四十年、六十二歲的劉炳善決定“為中國學生編一部莎士比亞詞典”,原因是“上中學時看曹禺譯的《柔蜜歐與幽麗葉》,一下子就被那優美的文字吸引住了,以為原作也是那樣。可拿過來原文一念,傻臉了,那簡直是‘外國話里邊的外國話’”。劉先生對采訪他的記者說:“莎士比亞使用的是一種‘早期近代英語’,詞形、詞義、用法都還在發展階段。為了使當時的觀眾雅俗共賞,他又采用了大量伊麗莎白時代的俗詞俚語,其中融會了許多當時的風俗、人情、習尚、典章、制度、器物等,非常類似我國的元曲。咱們有《元曲釋詞》,卻沒有適合中國學生用的莎士比亞詞典。”
詩人徐遲早就說過,要讀懂莎士比亞光靠白文本和普通字典是不行的,必須有好的版本和專門的工具書。近百年來國外出了莎氏詞典數種,但國內學生難以見到。即便見到,有的卷帙浩繁,不易查閱;有的又過于簡略,不能解渴。所以,“有中國特色的、方便中國學生使用的”莎士比亞詞典必須由中國人自己動手編。
劉炳善把這項近千萬字的巨大的工程稱為“自愿的苦役”。自1990年開始,他與妻子全力以赴,嘔心瀝血,日就月將,銖積寸累,他們共寫出莎劇詞語卡片四萬一 千二百張,再經過編排合成,把它們裝進了二十四個方便面紙箱。
在編纂詞典期間,劉炳善被一連串的疾病所困擾:高血壓、鼻竇炎、中耳炎、喉炎……常年在狹小的書桌前伏案工作,他的右眼幾乎失明。
1996年4月,劉炳善被誤診為喉癌。當劉炳善得知這一消息時對妻子說:“編完莎士比亞詞典之前,不要讓我死去……”后來經復查排除了喉癌,這給劉炳善提了個醒:最好把已做過的卡片整理后先出成書。
就這樣,2002年7月,《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作為“九五”國家重點項目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這是中國學者所編的第一部大型的莎士比亞(原文)詞典,也是近百年來在世界范圍內第一部新的莎士比亞原文詞典。
著名翻譯家屠岸先生為《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面世題了八個大字:皇皇巨著,功在千秋。
著名學者、思想家、文藝理論家王元化先生為慶祝詞典出版給劉炳善題寫了“莎學津梁”四個字。
2010年12月,劉炳善先生去世,終年八十三歲。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