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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概念產生的伊始,人類用“善”來囊括萬物,一切生靈用本能感知著自然與生命的本原。當自作聰明的人用語言為萬物命名之始,它宣告了文明的誕生,也宣告了生命從此將墜入與世界反復撕扯的紛爭里。
語言,從源初世界的立場上說,其實是一個極具破壞力的世界事變。它讓人類自我分裂,讓原本自然而豐富地喧囂的世界消聲,從此世間只充斥著人類的咆哮,讓自然產生出了主體與客體的糾纏。不可思議的是,也正是如此具有破壞力的“語言”,卻又是人類完成自我救贖的唯一籌碼。所以,當人類手捧“語言”這一瑰寶時,一直希望它能點亮“人性”這一盞明燈,照亮人之內核中那陰暗的恐懼,讓我們可以看得更遠,握有更多包含著再生性可能的依據。
在經過漫長的歲月后,人類逐漸明白,在語言規范的世界秩序中,最具神性的表達不是創造,而是感知。正是這種與世界達成和解的姿態,才讓語言又一次承擔起了救贖的重任。人類曾粗魯地摒棄了與自然的溝通而進入歷史這一時間課題,在這注定要屢經劫難幻滅的行程之中,人類不斷地修復矯正自己,直至再次卑微地希望通過語言重新參悟宇宙的真理,借以調整自我在世界中的定位。
然而事到如今的人類,在這樣的定位中,唯一擁有的參照物卻只剩下“語言”。而語言,作為一個生生不息的命名體系和探索體系,它的最高形態也是變動不居的,今天它指向了現代寫作。
現代寫作,如果從當下這個平面維度與傳統這一縱向經度的交叉視角觀看的話,不難發現,它其實是以一個拯救的姿態出現在人類的歷史進程之中。它試圖在已經支離破碎的文明廢墟上,完成一種重建與尋找,試圖通過建立與源初“傳統”對接的觀照體系,以便重新發現并確認自己。這樣的行為,不同于建筑學范疇里所發生的創造與革新,這是在被巨流般此消彼長的物質一再篡改之后,對于人類自我靈魂的再一次挖掘、拯救、再現與回歸。
在當代,文學最大的轉型和變革正在發生,那就是寫作與語言正史無前例地契合在一起,凝煉著一顆顆充滿創世沖動與生機的新種子,正準備著破土而發。我們應當敏銳地觀察和感知這一事變,感受語言自身在麻木不仁的巢窠中意欲自強圖變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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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什么,寄予厚望,不一定回報豐厚。語言如此,書寫更是如此。
一個時代的寫作,總是在感嘆另一個時代的作品,這是因為寫作之路和語言本質漸行漸遠。人類語言的發展,讓寫作逐漸背離神性,不再具有早先和真理之間構建起來的樸素的傳達性,而是成為了各自為營、以自我創造為核心的一個以命名為主的符號體系。毫無疑問,在這種語言下書寫的文明,已經存在了同化、統括、收編的變異式慣性,這時話語往往不再直接和意義相關聯,隨之帶來的是難以克制的分裂與異化。語言向物質一再妥協,人的感知能力退化,語言的詩性在逐漸消失。
整理與重建一個時代的文化,首先要破除的就是那些空中樓閣般的虛假語言的存在。此時對于傳統的發掘與回歸,就不單單是史學意義上的紀實描述,重建與自然本質溝通的那個內在傳達鏈,有著更為迫切重大的意義。當我們試圖借語言打破一個平面,借寫作重建一種構架時,實際上是在用革命的機制來尋找一條回歸的秘徑,我們期望傳統能穿越文明的廢墟榮耀而歸。
我們欣喜地看到,曾經借助無數次歷史契機擔當過這一重任的陜西文化,今天在繼承的同時儼然又一次開始了探索的道路。在為數不少的陜西作家的作品中,或許我們業已看到了那種對自然本質的有意識的主動尋找,這是在語言神性回歸的向度上,對語言現代性機制的更符合文學本性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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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如何覺醒,回歸在現代語言新形態的層面如何實現它的新生,始終是我們的一個問題。在這個語言大變革的時代,陜西文學的內修外化再一次逼近了重建的臨界點。
站在當代中國文壇回望,在陜西文壇,諸如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這樣的作家,毫無疑問地都屬大樹之列,然而如果站在文學史的角度探索,我個人則更希望他們是一顆顆充滿生命力的種子。他們的寫作,曾經重建了與世界溝通的方式,這樣的重建,是摒棄破壞力極強的創造性之后的一種傳達性的表述,這是一種回歸式的人類寫作。這樣的作品,它在一個時代的語言鏈條中注入著正本清源的新鮮血液,因為人是一個古老的傳承,它有走多遠的強度,就要有回歸多深的強度。這樣的一種回歸,它是與陜西這塊獨具特色的土地歷史以來慣常的爆發力緊密相聯的,這里深厚的文化積淀和仿佛與某種天命有約的群眾基礎,為當代陜西的文學方式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但是,當一個地域的文化需要一次深層次的挖掘與重建時,這樣的探索又是遠為不夠的。以陜西為重鎮的整個西北地區,沉淀著巨大的歷史與傳統文化,可它們時至今日依舊在大范圍地沉睡,它缺少的正是一顆顆飽滿的種子,從中汲取豐富的養分,讓土壤中的營養通過種子的發育、根枝的蔓延,重新覺醒,深層次地將它展現出來。勿庸諱言,更多已有的停留在表層的探索,這些淺顯的發掘,有功于過去,但當開掘的進程不能在現代的維度上進行得更為飽滿透徹的時候,反而會對它造成另外一種誤讀,產生深層次的破壞。
在忽視傳統的現代文明中,對西北地域文化如何發掘,等同于對現代文明的另一個層面上的拯救,我們一直缺乏有效的現代性方式。回歸不是倒退,而是升華,這是一個常識。我們再也不能單純收集和陳列地域歷史文化素材了,而是要對傳統和人性進行一次大規模的現代性構建與整合。因為任何形式的記錄想重現乃至重建一個時代的精神與文化時,都必將帶有其局限的狹隘性。任何一個時代,即使是傳統中屢經反復的那些時代,都是多層面、多元化的,所以對于它們的重建,必將要調動更大范圍的資源,突破歷史既已給出的比例尺,在歷史的不可能性中發掘出比歷史更大的可能性,才能再一次的尋找到屬于它的回歸之路。
這條路荊棘滿布,卻異常榮耀。本期《延河》雜志推出的《四妹子》、《民歌》、《黑家洼》三部中篇小說,系同一主題內容的個性化創作,亦是著名陜北民歌《三十里鋪》主題的另一種藝術發掘與演繹。在同一題材同一故事原型上進行同一種文體的創作并同時推出,這無疑對三位小說家是一種挑戰和考量。我們意欲以這樣的一個方式,通過陜北文化體系中一個具有標志意義的人性維度,為現代精神的語言重建作一次償試性的努力。
吳克敬的小說《四妹子》,就是陜北民歌《三十里鋪》中的主人公。它倔強地講述了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這無疑是一次冒險。可喜的是,吳克敬成功了,他成功地塑造出戰爭狀態下陜北女性獨特的倔強和性情,跳過形容枯槁的歷史,在人性深處奮力開拓出歷史和文化不曾站位的可能性維度與時空資源氣象。當四妹子成為陜北文化的一個標志性符號時,對她的任何書寫,都必將是現代文本表達對歷史文化的一次重建。
常勝國的小說《民歌》,也屬類似的一次覺醒。它用貌似傳統的寫實手法進行了一次先鋒式的摸索。小說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通過對平常事物的刻畫,引發讀者的非常規感受。小說用一個平凡的愛情故事無限延伸著對命運的深刻觸感,最大亮點在于作者對主人公王鳳英與喜來最終命運轉折的處理,他巧妙地用樸素的語言道出平凡人改變命運的真諦,那不是英雄式的救贖,是和無數普通人的生活交織在一起逐漸出現的轉機。此時,小說恰到好處地結束,讓人有著意味深長的回味。
夏堅德的小說《黑家洼》講述了黑丁香偕忘年交師母前往綏德走訪“四妹子”的種種經歷。通過黑家洼女人們各種款式的愛情:姑姑李玉川古典的一見鐘情,四妹子王鳳英的有情人難成眷屬,婆婆李窗花的一生追隨等等。小說刻畫了這些黑家洼女人對愛情有如《詩經》里女子一般的執著與淳樸,勾勒了一部淳樸且具傳奇意味的愛情之書風俗之書。家世故事的敘述別具一格,跨時空的結構性轉換在地域文化色塊的依依開掘中,延伸著刻骨銘心的觸覺。
讓我們重拾秦人的榮耀,以睿智、博學為矛,以堅強、隱忍為盾,向另一個時代展開一次驚心動魄的探險之旅。讓語言和文學不再是一種草本互織的季節性植物生態體系,而是時間中的種子,象靈魂一樣包蘊于一切可能性的時空形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