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倘使世界還按照目前的狀態運行,埃塞俄比亞農民就難免左右你的杯中之物,不管你是在紐約街頭還是在澳大利亞某棵棕櫚樹下。對有心人來說,一粒咖啡歷盡劫波(包括粉身碎骨)進入你昂貴或廉價的杯子,過程有跡可循。如果你追本溯源,追尋著農民的手紋、手推車的輪痕,鉆進火車、飛機的貨倉,便能在它漂洋過海的漫長旅程中洞悉這世界的某些規律,看到希望與不滿、交易和盤剝反復上演,乃至在咖啡豆裂紋里尋獲貪婪與滿足等人性奧妙。
感覺有點復雜:看完《黑金》之后,你有可能為藏在咖啡這一美味背后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學糾葛而心煩意亂,但這未必妨礙你舒舒服服地翹著腿坐在沙發上,把吮飲當成一件妙事兒。
真希望你是喝著咖啡讀這篇文章的。
旅程并不從一杯咖啡開始
旅程并不是從一袋雀巢速溶咖啡或一杯星巴克大杯摩卡咖啡開始的。在微笑的店員將它遞到你手中之前,咖啡已經輾轉很久了。
事實上,人們需要從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再開車前行,經過水泥路和露著紅色泥土的鄉村路,才能在山野間找到最初的咖啡樹,并且與用古老耕作工具的黑人農民以及唱著原始歌曲的孩子擦身而過。這里幾乎看不到任何現代文明的痕跡,但現代文明的擁有者的確離不開這里—我總是不免想到,奧巴馬決定參選美國總統時,很可能喝著由這里出產的咖啡。
一個龐大的體系為非洲農村和美國都市(可能也包括中國的富貴之人)構建聯系。該體系一下子很難說清楚,計有埃塞俄比亞農民不計其數、搬運工和咖啡分揀工若干,再加上卡車司機、城市快遞員、咖啡公司董事長或是某個兼職賣咖啡的大學生。將鏡頭拉遠,你會發現在貧苦的咖啡產地和富庶的都市中間總有這些身影出沒。
當然,Tadesse Meskela這類人是不可或缺的。這個短頭發、穿格子襯衣的埃塞俄比亞中年男人管理著Oromia咖啡農場主合作聯盟,在亞的斯亞貝巴周邊的農民眼里,這是個很重要的身份。
他那座名為Oromia咖啡聯盟出口處理中心的廠房實在太不起眼。它置身于一個到處是搭著各色布料的低矮舊屋的小鎮上(可以勉強這么叫),外墻是廢棄的臨時建筑用材,生銹的紅色鐵門要關上都有些困難,但這里是74,000名農場主向外銷售咖啡的中轉,是埃塞俄比亞借以影響外界舌頭的不可或缺的關口。農民們生產的咖啡原料零散地集中到這里,再在麻袋上貼上標簽,運送各地。
“它現在已經準備好發去比利時了。”Tadesse Meskela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指著其中一袋說,但臉上的驕傲藏不住,都快掉下來了。
他能準確說出某袋咖啡是運往哪座城市。說話間他撿起幾粒咖啡,用拇指撥弄著。他摸過裝著咖啡豆的麻袋,手勢輕得好像在撫摸自己的新娘。
“我對這些麻袋的質量覺得很不安。”這位都市文明生活的中間商不斷抱怨著麻袋的質量,詢問工人們洗過沒有。他帶著自豪說起自己的咖啡,捧起來,說那是世界最好的咖啡。他戴著銀框眼鏡,聞起咖啡的味道時,小心地將鼻子和嘴唇貼近,像一次虔誠的拜會。旁邊的工人裹著紅色或藍色頭巾,有的戴著黑帽子,藍衣服上沾滿了灰土,將麻袋舉在頭頂,慢慢吞吞地走向手推小車,再由別人推著手推車運向停住的藍色、綠色和白色卡車上,開始更廣闊的旅程。他們做著勞碌生活的尋常工作,沒什么欣喜表情,但每走一步,都意味著某位城市人離自己將要入口的咖啡更近了。
值得說明的是,作為旅途前端的一站,亞的斯亞貝巴是一座現代都市,這里同樣有高樓、公交車和繁華熱鬧的街道。很難說清楚,一杯速溶咖啡在回到該市的家庭之前,還要到世界的哪個遙遠之處兜轉一圈。
咖啡世界的經濟法則
相比之下,Simon Wakefield更有資格被稱作現代人,最起碼從著裝上來看,他是打著領帶接待客人的,臉上也多了幾份精明和克制的微笑。他是來自紐約的獨立咖啡進口商,一個愿意出高價給Oromia區的銷售者而獲得好名聲的金發男人。在咖啡送到加工廠烘焙之前,他的物流渠道是咖啡跨越海洋的便捷方式。
他懂得用良好辭令讓埃塞俄比亞西部的農民感到放心。比如“這是非常棒的日曬咖啡,非常棒”或者“當你打開袋子時,可以聞到水果的香氣。這是我們肯花錢買的東西”。他是用指尖劃過一粒粒咖啡豆的,看起來充滿感情,但也許這時候,他腦子里正飛快地盤算著各種數字,從埃塞俄比亞購買傳統咖啡的花銷,將咖啡賣給紐約烘焙商Teler的收入。可以說正因為有他存在,咖啡才能安然無虞地繼續流通,當然也因此獲得身價的提升。
這些數字,并不會精細地體現在每一杯咖啡上,但它們是咖啡經濟學的基礎。比方說,Teler有足夠充分的理由不選擇美國中部農場的咖啡,而到埃塞俄比亞—這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咖啡出口國—來做生意。原因是,美國中部農場的咖啡價格一波動,他的收入就跟著起伏不定了,而在埃塞俄比亞,一個拿得出手的價格可以換來當地人相當的感激之情。
當然,圍繞著咖啡的賬本,很多人都在計算,無論是超市里擺著的咖啡標簽,還是某座大公司財務辦公室里的電腦數據,都為每杯咖啡價格從0.23美元變成2.90美元做出了貢獻。要了解咖啡世界的經濟法則,最戲劇性的場景發生在紐約貿易板的交易大廳里。
這是給咖啡豆定價格的地方,這里的人多半都會喝咖啡,但這里的人也許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咖啡在磨成粉之前是什么樣子。在喧鬧、繁忙的交易大廳里,有人打著電話緊張地盯著屏幕,在寫著數字的柜臺邊上躁動不安的黃發女郎和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人們隔著喊話,作出各種夸張的手勢以表達自己的情緒,爭執,那可能是賺錢和虧錢的表現。電腦上滾動著紅藍的數字。
“咖啡是世界上第二大貿易。”紐約貿易板副總裁Joe O'Neill對此不無自豪,他對著滿屋子電腦給出數據說:國際咖啡市場有一年的交易額大約是1400億美元。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數字記錄著咖啡價格的起落,記錄著他們從農民手中運出后在這個商業世界上所經歷的身價波動,而每一次波動,全世界都有起碼5萬臺電腦同時得知。
與那些彎腰在埃塞俄比亞農場里勞作的農民簡單的算計不同,將咖啡當作數字的人缺少撫摸咖啡豆時的那種代入感。他們賴以為生的咖啡是虛幻和摸不著的,由人類喝著咖啡設計出的經濟體系主宰著他們,每一個人,埃塞俄比亞的農民、雀巢公司的董事長或者美國總統,都向它臣服,它驅使農民勞作,驅使商人算計,也規定最有權勢者買咖啡時掏錢的數額。這是在咖啡漂洋過海的物理過程背后發生的不為人知的隱秘所在。
一杯咖啡應該值多少錢?
這些隱秘,有兩類人與咖啡密切相關的人士并不知曉。一類人在某座大城市里按部就班地生活。你可以在紐約、東京、上海或者北京街頭看到類似的一幕:快遞貨車或地鐵廣告牌上印著咖啡廣告;金黃頭發的女孩隨意在街頭喝一杯咖啡,咬一口蘇打餅干,再翻一頁時尚雜志;櫥窗里到處可以看見店員飛快地攪拌著即將出售的速飲,或是一個有些無聊的高大男子坐著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然后與同坐者攀談幾句。人們用各色杯子、各種姿勢,在各種地方喝咖啡,比如開在紐約鬧市的星巴克,或是北京一座古典建筑里的Costa,他們從紅色或黑色錢包里掏出各國紙幣,遞給穿著不同樣式圍裙的收銀員,他們只是花掉絕對負擔得起的金錢,換取并不重大但足夠誘人的口味。
另一類人站在埃塞俄比亞農村的街頭。他們是咖啡最初的生產者,是這個龐大社會體系的出發點和食物鏈的最底層,他們用一年的汗水換來的金錢,也許并不足以支付太多杯大城市出售的咖啡飲品。
他們其實并不知道咖啡在那些大城市賣出多好的價錢。也有人穿著印有英文字母的籃球服,混雜在一片過時衣服中有點礙眼,但除了咖啡,很難說西方的現代生活與這里有什么特別關系。這些人都是喜歡沉默聆聽的,他們表情嚴肅,臉上帶著種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擔憂和困苦,或是安于時命的無謂的笑意,即使小孩子也不例外。談論起遙遠的國家、陌生的城市里一杯咖啡的價格,一頭霧水,或許還有一片不安。
“一杯咖啡,你們認為它在西方世界應該值多少錢?”有一天,有人這么問他們,“有人知道嗎?”
沒有人知道。
“你們認為它應該值多少錢呢?”又一個問題扔向茫然無知而竊竊私語的黝黑面孔。在離得最近的市鎮,咖啡價格是0.12美元一杯,這是他們所知最遠的行情。
一次粗略的計算,就足以讓這些并不精明的生產者(以及那些同樣并不精明的咖啡消費者)明白,在咖啡漫長的旅途中發生了很多事情。
在西方國家,一杯咖啡賣到2.90美元(按當地貨幣是25比爾),1公斤咖啡可以制成80杯咖啡,也就是說可以賣出230美元。這些聽得目瞪口呆的農民每出售1公斤咖啡,能換到0.23美元用以糊口。“如果我們幸運的話。”其中一個補充說。
“咖啡是金子。”有人從出生開始,第一次明白了這個昂貴的道理。他們在收音機里總是聽到人們談論咖啡,但他們與那個文明世界所打的唯一交道,是當咖啡成熟了準備賣的時候,某位壟斷遠近市場的咖啡商人來到農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定下咖啡的價格。
這些廉價的咖啡運往世界各地,也許正是你所生活的城市。人們圍繞著它發明出若干生活方式,定期舉辦的國際咖啡品鑒大賽上,由不同膚色的農民摘下的咖啡研磨成粉,經過專業的手調制,再經過有鑒賞力的舌頭品嘗。總會有某一杯受到交口稱贊,成為“我所試過的咖啡里最好的”,“很美”,“難以置信”。也會有穿著背帶褲的幽雅男士在某家公司的實驗室里,將咖啡用量杯分裝,用銀勺子品嘗并發出嘖嘖的滿足聲。偶爾也有某時候,他們能從咖啡的口味中品嘗出來自埃塞俄比亞的、用哈拉爾工藝晾曬的咖啡。
除此之外,沒多少人記得起咖啡起源地那些付出了艱辛勞動的人。埃塞俄比亞那位致力于讓農民獲得更高收入的聯盟主Tadesse Meskela曾在紐約街頭走過短短的一遭,他路過了無數為咖啡的香濃所陶醉的人。他走進一家超市,詢問這里的咖啡品種,店員向他推薦了很多,但當他試圖尋找哪些咖啡是來自埃塞俄比亞的時候,被問的人呆住了。
是的,你可以在咖啡包裝上看到碩大的品牌,看到不菲的價格,看到關于美味的若干種廣告語,但并不會有人好心地在上面注明原產地或是種植它的農民的名字,這些信息實在無足輕重。
同樣,也不會有人告訴你咖啡之旅中的一些瑣碎細節。夜晚,在Tadesse Meskela經營的咖啡出口中心,燈光下昏暗的倉庫里,人們百無聊賴,排風扇緩慢轉動。同一個夜晚,那些在遙遠異國沖一杯咖啡提神的雜志編輯或女商人(或者也包括你在內)聽不到它的噪音。他們聞到的香氣,與堆積在倉庫里的黑色金子從麻袋里散出的香氣類似,但仔細辨別又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