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母情結

這幾年在日本，女作家控訴母親橫暴、施虐的書籍連續問世，可以說“殺母情結”主題已成了東瀛出版界的一股潮流。

最初引起注目的，似乎是著名兒童書作家佐野洋子寫的長篇散文《靜子女士》。那是2008年，當時70歲的女作家剛送走了母親。她在書中一方面回顧小時候從母親那受到的精神以及身體上的虐待，另一方面敘述了60年以后得定期去養老院看望癡呆癥的母親時心里難免產生的復雜感慨。

幾乎同時，精神科醫生齋藤環發表了《母親支配女兒的人生—為何“殺母”不容易？》一書。顯然，他診所也出現了不少中年婦女異口同聲地訴說：母親曾如何虐待了自己，那記憶使得她們看護高齡母親多么困難。

心理醫生信田小夜子的《母親太重了—“守墓女”的悲嘆》寫道：來她診所的職業女性們，從小聽從母親的指示，成功考上名牌學校，成功贏得高級職位。結果，母親視女兒為自己的作品，不愿意放棄，也不愿意讓給別人，要求她一輩子守護家族的墓碑，在女兒看來似是恐嚇。

同年12月號的《Eureka》雜志推出了個專題就叫做“母親與女兒的故事—母/女詛咒”。其中，齋藤環跟女性漫畫家萩尾望都進行了關于少女漫畫“殺母”主題的討論。1949年出生的萩尾，在眾多作品中描繪過母親對女兒的虐待，例如在《蜥蜴女孩》的母親眼里，女兒竟然不是人而是爬蟲類。眾所周知，虐待女兒的母親常罵女兒長相難看，雖然是自己生的。果然，這位將近60歲的超著名漫畫家透露：她母親的所說所為仍然在嚴重地傷害著女兒的自尊心。她說，母親從不承認女兒在事業上的成就，老勸她盡早回鄉嫁人。

在同一個專題里，女性學專家上野千鶴子跟信田小夜子進行對談。上野指出：上世紀后半期起，日本人寧可要女兒也不要兒子了，因為如今的女兒能夠負擔以往只有兒子能負擔的經濟責任，同時能對母親起到同性伙伴的娛樂作用。母親跟成年女兒兩個人去買東西、旅行等在日本很常見。表面上看來暖人心懷的景色，實際上叫不少女兒感到跑不出母親魔掌的焦慮，使得她們花錢也要請心理醫生做輔導。

2009年問世的《幸子女士與我—一對母女的病例》乃原國會議員中山千夏的著作。1948年出生的中山從小做兒童演員，剛30歲出頭就當了參議員，后來寫過多本小說和散文集。但是，過了花甲之年，等母親去世，她非要寫一本書去探討母親和自己長達60年的糾纏，并向廣大社會控訴母親對自己曾如何不公平，否則她簡直無法健康地生活下去似的。

2011年，村山由佳發表的長篇小說《放蕩記》則以女作家為主角，講述早年過于嚴厲的家教如何導致女兒心理不平衡，幼年時期控制不住盜竊的欲求，到了青春期就耽溺于放蕩的異性關系。1964年出生的村山由佳頻頻寫涉及到極端性愛關系的作品，堪稱為“女性版”渡邊淳一。不過，控訴母親的遠不僅是女強人和壞女孩。

曾就讀于耶魯大學研究生院，并執教于普林斯頓大學，寫小說、評論獲得過日本政府藝術選獎新人賞、野間文藝新人賞、讀賣文學賞、小林秀雄賞等獎項的水村美苗，可以說是日本文壇好女孩的代表人物。然而，她2012年問世的長篇小說《母親的遺產—新聞小說》書腰上竟寫著：媽媽，你究竟什么時候給我死掉？

這部小說的主角是50歲左右的大學講師美津紀。母親向來偏愛大女兒，不停地叫妹妹傷心。然而，年邁失去了丈夫和情人后，母親開始萬事依靠美津紀，導致她在精神、身體、生活上都疲勞至極，何況她正處于更年期，丈夫在外沾花惹草。美津紀的人物造型頗像作者自己。顯然，跟佐野洋子、中山千夏一樣，1951年出生的水村美苗也非得等母親去世而后寫出一本書不可的。只是，這部小說探討的，不僅是母親和女兒的關系，還有祖母和母親的關系。書里的母親虛榮心特別強、自尊心則非常低：原來她生為藝妓的庶子，從小向往上流階級，致力攀爬社會階梯。

俗話說，事實之奇勝過小說，此言完全適合于水村美苗的母女關系。《母親的遺產—新聞小說》的情節，其實差不多一半跟水村節子2000年的作品《高崗上的房子》相重疊。水村節子是誰？就是美津紀希望早一天去世的母親。生為藝妓的庶子，虛榮心特別強、自尊心非常低的不幸女人，果然78歲完成平生第一部長篇小說，并且由商業出版社出版問世。在《高崗上的房子》的導讀里，水村美苗寫：她從小聽外祖母的故事，長大后成為小說家，也是為了有一天寫外祖母的故事。未料，她第一本小說《續明暗》1990年問世，兩年后母親就開始上習作課，花9年的工夫終于出書，叫女兒感嘆道：這本來是我想寫的小說呢！

過去幾年我看了好幾本女兒控訴母親的書。佐野洋子的母親、中山千夏的母親，一個一個都夠厲害。同時，我一直有感覺：也許是母親的冷漠促進了創作者的誕生，因為在作品世界里，作者就是造物主，比誰都強大。萩尾望都的母親否定女兒在職業上的成就，就是不愿意承認女兒之力量的緣故吧。我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會有個母親要潛入女兒創造的作品世界里，奪去她辛辛苦苦贏得的造物主地位。用“詛咒”一詞來形容此類母女關系，可說一點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