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上

“脫褲子”整黨整風

一

1944年1月底，我離開了軍工廠，去武鄉找我妻子，想和妻子、兒子一同過一個年，因為我們一家3口還從沒有在一起過個年呢。第3天下午，我正在武鄉縣洪水小鎮散步，正在左顧右盼的時候，碰見了急急忙忙的彭濤。

“剛收到急電，讓你立即回去參加整風，務必于除夕前到黨校報到。”

我已經知道1942年延安進行的整風運動，太行山地區也舉行過幾次。在我下基層時，太行區文聯也在整，當時的口號是“脫褲子”，即徹底干凈地把自己赤裸的一面暴露在黨面前，目的是教育干部、純潔組織。（注：根據《李雪峰回憶錄》，太行山第一次整風學習班1943年3月開始，中間經歷了5月反掃蕩，8月結束；第二期從1943年10月24日到1944年1月。其間搶救運動從延安傳來，發生了楊誠自殺事件，后進行了糾偏。）

我聽了彭濤的話后，便匆匆趕回去向妻子道歉，連夜出發。我記得那年我已29歲。

我翻了座大山，整整走了一夜又一個白天，黃昏趕到黨校駐地，正是除夕（注：黨校在涉縣赤岸村，除夕是1944年2月4日），沒有休息便直奔報名點。這樣匆忙的事情在過去是很少發生的，所以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黨校后，參加整風的人還沒有編好隊，等編好隊后，已到晚上。我們被編為大、中、小三層次的隊。

晚點名時，天很黑，看不見人，還有不小的風在吹。當時擔任黨校校長的是冷楚，這個人和我比較熟，還曾求我給他畫過像。他也能哼幾句京劇，和我來往不少，那天一出場，便見他一副肅殺之相。

我用過3個名字，本名阮章競。后來在上海取了兩個筆名，一個叫“洪荒”，一個叫“嘯秋”，到根據地后，人們都稱我洪荒、洪先生或老洪，“嘯秋”一名主要是繪畫時用，用得不多。到太行山區后，在填的各種表格中，我都寫得清清楚楚。冷楚在晚上點名時，忽然冷丁間叫了一聲：

“嘯秋！”

人群沒有回聲。

“嘯秋！”

聲音更加尖利，把我嚇了一跳，我才意識到這個名字與我有關，便立即出列。不想碰到旁邊的一堵墻上，把鼻梁碰斷了，血流不止，我意識到這次整風可能非同小可。單從冷楚這種“黨官”的陰晴圓缺就已知道要過這一關是極不容易的。

二

我參加的這一期整風是團縣級干部的整風班，主要是縣委書記、縣長、團長、政委、參謀長，另有極少專員、軍分區司令。我和另外幾個從事文藝工作的人被安排在不同的小組里，每個小組成員對我來說都是很陌生的。我們住在山上的小廟里，不準外出，每組十幾個人，互相監督。每一個小組設組長一名，輔導員一名。組長由縣委書記或軍隊干部、保衛干部、公安局長擔任，縣長是不能當組長的。輔導員是上面派下來的，是參加過前幾屆整風的邊區黨委的工作人員，他們一般是在前面的整風中選拔出來的比較過“硬”的干部。

我們學習的文件是毛澤東寫的《反對黨八股》、《整頓黨的作風》、《改造我們的學習》，以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另外還包括劉少奇寫的《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等文章，其目的是為了徹底清算黨內王明一派的人物，因為王明在黨內影響很大。對于我們這些下級干部來說，主要是交待自己的問題，把過去的一切行動和思想都講出來。

地方干部文化程度不高，都是農民出身，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很多。我們邊學習，邊談觀點，當然這里所謂的“觀點”主要是政治觀點。許多地方干部的觀點在知識分子看來，極其滑稽。不過，我所在小組的組長是位農村小識字階層出身的縣委書記，似乎還能說幾句話。

整風表現了對干部們的不信任，要求大家追根尋底，把自己的經歷和盤端出。工農干部經歷簡單，用不了幾頁紙就可以交待清楚了，但知識分子就不容易，越是學歷高，受的折磨越大。一些在大城市上過學的，包括我這樣在大上海當過工人的，日子很不好過。要查你的經歷，你老老實實交待了，他們還不大相信，要你不斷地深挖，如主觀主義、個人英雄主義、享樂主義、個人主義等，很多詞后都加綴了“主義”這個時髦的詞。

當時要求工人階級的是“階級自覺”，即你必須認識到你參加革命是壓迫、剝削你的資產階級所逼迫的，資本家和地主是寄生蟲。你曾經受雇傭的資本家和地主若是刻毒的，自然沒有問題；若曾經給過你一點好處，那是拉攏，是醞釀著更大的陰謀。

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倒不是“階級自覺”的事情，而是“歷史自覺”，即你都干過些什么事情，與國民黨有無牽連，你的思想認識是怎樣變化的等等。

我既是個知識分子，又是工人出身，自然便肩負著“階級自覺”與“歷史自覺”的雙重任務。“階級自覺”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因為我早已認識到了資本家和地主的剝削實質。“歷史自覺”對我來說也不是很難。我一直是個小人物，自然沒有人打我的主意，和國民黨幾乎沒有什么需要說清楚的往來。但是，沒有料到，我同樣是難以闖過這次整風大關的。

三

這種整風，收獲比較大的是了解黨內的路線斗爭。陳獨秀、李立三、羅章龍、瞿秋白、王明等人的路線問題，有的稱為“左”，有的稱為“右”。我們的長征這部英雄史詩本來是被迫進行的，我們也了解了中央曾經對毛澤東不信任，遵義會議后，毛澤東才成為軍委負責人。這次整風還公布了關于張國燾的問題，一些軍隊的當事人談當時的情況，很有感性認識。盧仁燦是陳錫聯旅的政治部主任，在北方局黨校曾與我是同學，這次又在一起學習，他談及當年長征的情況，我們都很受教育。

閻錫山是山西的土皇帝，是國民黨的上將。我們都不大了解閻錫山的情況，在整風中，戎子和曾專門和我們詳細地談了閻錫山的情況。閻錫山本是窮人出身，先當錢莊伙計，后來到國外留學，回國后，成為一方軍閥。在閻馮桂蔣的多次混戰后，獨霸山西。戎子和還介紹了閻錫山和五妹子的關系。閻錫山的愚昧、落后、封建的東西讓人笑掉大牙，但他卻成了一方督軍，這只有在中國這樣一個社會里才會出現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工農干部目光短淺，常貪圖個人享樂。我一向對個人享樂是反感的，但實在沒有可談的，我便也談了我的結婚問題：我原來在上海有女朋友，個人關系很好，到根據地后，我一直忘不了她，但漸漸隨著抗戰的延長，我忍受不了抗戰的艱苦，便也貪圖起小家庭的溫暖。我的妻子對我照顧很多，我很感激，便結婚了。有了孩子，又常生病，貪圖安逸，便忘了過去的女朋友，反映了我的個人享樂主義。

主持人認為我的問題不是享樂的問題，而是政治觀點的問題，于是規定我不許單獨行動。一直到了五六月份，我還穿著棉衣。有一天碰見了區黨委宣傳部長張磐石同志，我們一向較熟悉，他見我以后，便問我：

“到現在怎么還穿著棉衣呀？”

“沒有人給我換呀！”

張磐石給我換了一身單衣，我才從棉衣中解放出來。

四

主持人反復讓我交待政治關系。我想了半天，也沒有什么好交待的。

在整風中，知識分子是最悲慘的了。為交待政治關系，知識分子們哭哭啼啼，過不了關。逼供信手段令人發指。我們過去也用這種方法對付過別人，沒有想到現在也受人逼供信，才發現這種方法的可惡。我經過整風后，對逼供之風深深厭惡，可是有些人卻從整風中學得了手段，總結了經驗，發展了更完善的逼供手段，是極可悲的。

整風后，我常想，知識分子在經受了很多迫害以后，還能革命，真是不易。

我那個小組有個獨立團的團長，愛唱點昆曲，和我很不錯，和我臨床而眠，常聊些戲劇問題。他和我談了不少話，有一天在小組會上，他突然哭哭啼啼說他曾喜歡過誰誰。當時的政策是只要坦白，概不追究。我從沒有聽說過他說的這件事，又見他哭哭啼啼，覺得有些奇怪，便勸他：

“趙超同志，既然你已向黨坦白了，就是好同志，不用內疚了。”

不想我一勸他，他更嗚咽不止，后來他又跑到廁所去哭。事后我問究竟，他說他是編的，頂不住了，想早過關，便往自己身上潑水。他還交待軍統、中統的人如何找他，也都是假的，所以他一聽我勸，便更覺冤枉。當時我的心情是極悲哀的。

我倒不用說假話，我先在廣州當工人，對廣州工人運動是擁護的。到上海復雜了一點，但仍是工人，沒有很多問題。

有一天，我記起了一件可能與軍統有關的事情。我的一個朋友的堂哥是個失業的知識分子，他對我極熱情，借了些書給我看，如陳獨秀的《新青年》他便讓我抱回去看。后來，他到南京一個叫做《大道日報》的報社工作，據說是汪精衛辦的報紙。他寫信給我，說每月可掙十幾塊大洋，讓我去。我當時對國民黨不存好感，拒絕了。后來，他幫我發表了我的第一篇文章，這個文章寫的是反帝反封建反軍閥的故事，以我的父親為背景。不久，他要去香港，路過上海的時候看望過我，約我一塊出去散步，在散步中他說：

“軍統、中統有錢。”

我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沒有接茬，他便沒有再說，以后我和這位朋友的黨哥也就斷了聯系。

我是被逼無奈，也想找出一點人家感興趣的東西來，不想，說了這件事后，卻被無休止地糾纏住了。很長時間以后，有人告訴我在整風后，我的檔案中增加了一句話：

“該人可能受過軍統、中統的拉攏，暫存疑。”

五

隨著整風過程深入，漸漸進入了男女關系問題了。

首先是工農干部痛哭流涕地訴說他們的經歷。這時，工作過失、思想轉化、黨內斗爭、階級自覺、歷史自覺等整風內容都進入了對自己的隱私的揭露。

許多本地領導干部提出的問題讓我目瞪口呆。一些地方干部、軍隊干部出身貧苦，娶不上老婆，曾宿娼、亂倫，還猶可理解，但他們墮落到搞同性雞奸，甚至與牲畜發生性行為，實在駭人聽聞。這些人提起來，津津樂道，一邊哭哭啼啼，卻聽不出他們有多少難為情，旁聽的人還不停地追問每一個細節，讓一些知識分子無地自容。

我們的那位縣委書記組長，原是小學教師，我感覺他就像污垢一樣到了革命隊伍之中，并當上了領導干部。當了領導干部后，他的丑惡行徑仍令人難堪。他交待說，他每到一村，必然要搞女人。太行山區的老百姓家，婚姻不自主，比較愚昧，不懂什么愛情，極易得手。這位縣委書記搞女人的辦法很有意思，他行走的時候，拿一根棍子，見了少婦或少女，偷偷地跑到她們的背后敲一下子。見是縣委書記，女人一般不發怒，他便進一步調戲，直至得手。有時，他讓女同志給他縫衣服，他到晚上去拿，要求與女同志發生性關系。他交待得津津有味，交待完了便成了積極分子，積極地整別人，從別人的私生活中追索細節。

當時有個奇怪的現象，就是把因為戀愛而發生的性愛與像這位組長純粹低級趣味的性交混為一談，甚而認為戀愛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像縣委書記這樣的做法反而是生活小節。在整風中，本地工農出身的干部多，從全國各地來的抗日知識分子少，所以挨整的大部分是外來的知識分子。實際是以新的宗派主義整風，與主觀愿望大相徑庭。

城市來的知識分子，有家庭問題、個人問題，與女朋友戀愛的兒女情長，都很難交待清楚。我自己是很不愿把個人的私生活拿到桌面上來的。我知道有一些領導同志的私生活也極骯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交待的。

記得有些同志在城市的時候，戀愛過，也同居過；有的人到解放區后，有過通奸行為；有些人夫妻分居兩地，感情淡泊，另有所愛。一些女同志被迫詳細地交待她何時何地與何人如何做過愛，有些知識分子也被卷了進去。女同志們談當時的擇偶標準：“澤東才、王明貌、伯承謀”，還談了些本來不該談的問題，主持人認為只有這樣，才算沒有保留地交待了問題，才算不欺騙黨組織。

有一天，有位組員說他想交待問題，只聽他說：

“我一直想坦白交待一個問題，但有只手拉著我，我不敢交待。這只手便是私。”

他說到這里，痛哭流涕，他說他受過軍統的拉攏，但他講不出什么真實的內容，顯然是憑空捏造的。

在他痛哭的時候，在場的三四百人都痛哭失聲。我怎么也哭不出來，又怕說我沒有政治感情。我吸取了給組長提意見的教訓，低頭坐在馬扎上，裝出哭的樣子。

在當時，如果交待得不能讓其他人滿意，是過不了關的。主持人恨不得所有的人都有過特務之嫌，或者像他們一樣有過變態性關系的經歷。知識分子一向是受改造的對象，要向工農學習，在他們看來，更是問題成堆，不可輕易放過的。

六

到了1944年秋天，整風稍微緩和了一些，據說是中央對這種令人惡心的整人方法有所覺察，認為與初衷背離，便改變了一下態度。我當時也可以出外散散步，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45年春天。1944年的冬天，我又面臨著沒有冬衣的困境。我寫信給妻子，我妻子給我寄來了一條棉褲和一件土織毛線衣。我想到還能有人關心我，心中便有一股暖流流過，在整風的日子里也輕松了一些。

我妻子這時是武鄉縣縣委書記，武鄉縣是模范縣，縣委負責人常被調到艱苦的縣去。有一個階段，我妻子被下令調到冀魯豫一帶，但后因懷孕，又兼整風中發現的許多性亂問題與夫妻長期分居有關，干部調動政策有了一些調整，我妻子被留到太行區一帶，在八分區所屬晉城縣任縣委書記。

1945年4月初，整風結束。大家都表示服從分配。我因為是童工出身，一想因為搞文化工作受的打擊，便再也不想在文化部門工作了，我要求重新分配。

負責分配工作的是組織科長劉建勛，后來曾當過河南省委書記，大家排成隊，由劉建勛一個一個派遣。輪到我，劉建勛讓我回八路軍總部，繼續到太行山劇團工作，我不同意，和劉建勛吵了起來：“我不再當文化人了，我是工人出身，不是知識分子。”

我不理睬后面排隊等待的人，堅持己見。劉建勛沒有辦法，便讓我先去我妻子所在的八分區，給我分配太南專區的工作。

新的環境和任務

一

應該說，整風運動使我了解了許多地方干部的背景，對他們的弱點有了更深的認識，明白了中國革命的艱巨性。對于許多大字不識的基層干部，由他們領導一個地方的人民，是可悲的，他們的缺點幾乎是致命的，可以說“無可救藥”。

劉建勛讓我到八分區，看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到了地委，見到了地委的負責人，談了我的來意，他們說：

“你搞文化工作還是有成績的，你最好還是回劇團去。”

他們勸我，我堅決不聽。他們說這里沒有適合我干的工作，問我想干點什么事情，自己挑選。

“我想搞點調查研究的工作。”

當時“調查研究”還是個新詞語，鼓勵調查研究，我可以乘機深入生活，了解農村的狀況，為創作積累材料—說心里話、我對藝術還是一往情深的。

經地委同意，我到了赤葉河地區。赤葉河是位于太行山的一個很偏僻的幾乎與外界隔絕的小村子。

到了這個貧窮的村子，我對華北地區老百姓的貧困生活有了長足的認識。過去，我雖然也常到農村去，機關也基本在農村，但部隊的生活顯然比農民的日子好過得多。這次下來，單身一人，直接在老百姓家里吃飯，沒有面，只有谷糠、玉米面。有時吃了飯，大便不暢，是很痛苦的事情。

記得有一天，我去找一個農民，他妻子聽我在叫人，走了出來，說她丈夫在睡覺，我讓她把他丈夫叫起來，她只是笑。我不知道她笑什么，有點莫名其妙。農會主席把我拉到一邊，在我耳邊小聲說：

“他只有一條褲子，昨天被雨淋濕了，今天沒有褲子穿，起不了床”。

過去只是聽說有些婦女夏天到地里勞動，躲在莊稼長得比較高的糧食地里不敢露面，因為腿上沒有穿褲子，有些人家夫妻共穿一條褲子，但從沒有親眼見這種情況。這次碰上，很是驚訝了一陣，后來，這樣的事情碰見了很多。太行山區土地貧瘠，一些人比較懶，再加上地主的剝削，真是可憐得很。

在赤葉河，我還接觸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大量的青年人不幸的婚姻。一方面因為貧窮愚昧，一方面又沒有婚姻自由，許多農民飽受了婚姻的折磨。本來已窮得一塌胡涂，結果夫妻又不能團結，三天打架，兩天打架，打得很兇。我看見這種現象，心里十分難過。后來，我曾在作品中多次把“婚姻自由”作為重要的主題，便與我對太行山地區青年男女婚姻生活存在嚴重形勢的了解有密切的關系。

我是在赤葉河農村由當地的縣委領導告知日本投降的消息的。

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我十分興奮。“五月大掃蕩”后，彭濤曾讓我去延安，我沒有去，就是為了等待反攻的一天。我便堅決地向地委書記要求參加反攻戰斗。這時地委武委會主任帶陵川、高平等縣的民兵組成一個大隊，要去收拾殘存的偽軍。任務是不讓偽軍逃跑，等大部隊的到來。

分區的青年聽說我要上前線去，殺了一只日本洋狗，煮熟以后，為我壯行，我當時是很激動的。我參加抗日近10年，盼的就是這一天的到來。

二

攻下焦作后，我留在焦作做工會工作，我原本就是工人，所以沒意見。我妻子這時也調到焦作地委工作。

這時，東西大井的敵人黑槍打得很厲害，許多干部被槍殺，地委讓我去開展工作。我帶了位叫關平的小青年一同去。

臨走的時候，我說：

“我畢竟不能靠兩個手榴彈去開展工作，給我弄枝槍吧。”

地委沒有好槍，只給我找了一把駁殼槍，這個槍的保險沒有用，一上子彈便滑機走火，所以給我的五六發子彈我得另外拿著。

我和關平沒有直接進東西大井，而是在外圍做些調查工作。群眾見了我們很害怕，不敢接近。我們一般晚上到群眾家里去，白天群眾要干活。老百姓不敢留我們吃飯，我們只好回當地的區公所吃飯。夜里，老百姓給我們安排沒有人家的地方住宿，因為我們如果在誰家留宿，會給房主帶來災禍。

我和關平經常發現敵人留的字條，上面赫然寫著：

“洪荒共匪，快點滾蛋，如果不滾，小心冷槍”。

……

在東西大井和焦作地區犧牲了不少人，1946年春天以后，日本兵所扶持的偽軍的槍械才收繳完畢。我去一個由日軍墓地改成的烈士幕地憑吊，發現有許多我熟悉的人的名字，有幾個同我一起參加整風的同學都埋在這里。如有個紅軍出身的團長李東文，曾和我一同參加整風，在這次攻克焦作的戰斗中犧牲了。我有幸活了下來，時刻牢記烈士們鮮血換來的勝利是為了全心全意地為人民謀幸福，而不是相反，更不是給人民制造不幸和痛苦。

在東西大井做群眾工作的時候，因為天天去區公所吃飯，常碰見這個區的區委書記，這位區委書記是農民出身，受當時風氣的影響，在心中，傳統的敬畏知識分子和時髦的知識分子接受改造的思想混雜在一起，對知識分子卑視之中，暗含著因嫉妒和自己沒有文化產生的自卑感。他見了我，幾乎每次都要說幾句：

“你們知識分子有什么了不起？”

“你們知識分子有什么能耐！”

“沒有我們貧下中農和工人階段，你們知識分子能活嗎？”

“你們知識分子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怕吃苦，愛出風頭，干不好工作。”

“你們知識分子……”

“你們知識分子……”

如此喋喋不休，令我大為光火，有一天吃飯，他舊話重提，我大聲把他斥責了一番。我指出共產黨的創始人是知識分子，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是知識分子，從國統區奔到根據地抗日的是知識分子。可以說，沒有知識分子就沒有馬列主義，沒有中國共產黨。

“你這種輕視知識分子的思想，是極其錯誤的，你必須認真檢查，再抱這種思想，是很危險的。”

他一看我發火了，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

“老洪，你看你看，我是鬧著玩的，你怎么當真的。”

“鬧著玩？鬧著玩有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嗎？你為什么不說其他話，卻天天說知識分子如何如何，這只能說明是你骨子里對知識分子有偏見。”

我既然已經發了火，就要讓他知道厲害，讓他知道拿知識分子開玩笑，是一種極其愚蠢的做法。這件事，使我產生了極其嚴重的使命感，使我覺得糾正工農階級對知識分子產生的偏見是很迫切的事情。我一方面投入到工農群眾中去，使老百姓增加對知識分子的感性認識，一方面提高老百姓的文化程度。在一個絕大部分人是文盲或半文盲的社會，卑視知識、卑視知識分子的想法很容易得勢，特別是在稿個人崇拜的權威人士的推動之下，更是如此。知識是人類智慧的結晶，知識分子是掌握知識的人，理應受到普遍尊重，這在世界各國，特別是文明和發達的國家，是不曾有過例外的。

三

有位搞音樂的海嘯同志，他于1938年到過太行山，后又回延安，1947年再度到華北地區，他談及曾想寫一個歌劇，表現赤葉河的人民生活。我把故事告訴他，希望他能編個歌劇，他說故事雖好，但他沒有生活體驗，不能勝任。我便自己動手寫歌劇《赤葉河》。

1947年8月，中央在武安縣冶陶開了個土地會議，會議由劉少奇主持，這次會議比較左。會議指出，一部分知識分子當了領導干部，知識分子一般都出身富裕人家，在土地改革中有包庇的可能性。另外，一部分貧下中農村干部成了新貴，土地革命不徹底，因此對這些人要進行清理。我妻子所在的地方便整得很厲害。

這次整頓，主要是整頓本地干部，因為他們與本地的豪紳地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容易被拉下水。我們這些在整風中受當地人整的外地人，這次便可以整別人了。

我的《赤葉河》就寫于此時。故事開始于上世紀30年代初的太行山區，王禾子和燕燕成親后，日子過得很艱難，但仍心存希望。地主巧立名目，任意剝削，他們家便愈來愈破落。地主又一再調戲燕燕，正好被禾子看見，禾子出走，燕燕投河自殺。10多年后，該地解放，禾子回來清算了這筆血債。故事從30年代一直寫到1944年，達10數年之久，時間跨度大。全劇共分4幕，每一幕又分數場，場面是比較宏大的。每一場為一個時間，故事也很緊湊。這個劇既反映了地主的反動，又表現了太行山農民受封建思想的束縛。王禾子對燕燕的猜疑，事實上加速了燕燕的死，他做了殺死19歲妻子的幫兇。該劇在第3部和第4部之間，還加了一個獨立的《閑話》部分，讓幾個人登場，起到了交待因果，推動劇情的作用，可謂獨到的一筆。這個劇本的語言是很有特色的：

“步兒嬌，鞋兒花，

腰兒小得一把抓，

身裁長，頭發黑，

臉蛋兒像朵海棠花。”

像這樣的唱詞，極有民族特點，幽默、傳神，符合人物性格特征。

《赤葉河》這個劇適合當時土改的需要，得到了許多領導同志的贊許。正因此，有許多人提出了修改意見，如薄一波，讓我對結尾多加修改。陳毅同志較寬容，沒有讓我多改動。這樣一來，越改越復雜，我沒有覺悟自覺抵制，完全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歌劇最忌復雜，可我越改與歌劇的距離越遠。后來到了北京，人民劇院上演，又讓我改，改了一半，便作罷了。

《赤葉河》在土地會議上演出，沒有作曲，我便用地方小調填充，無主旋律。鐘惦斐說起這個劇，直搖頭：

“太可惜，音樂不好，浪費了這么好的一個劇本。”

四

有一個階段，華北興起了查干部3代之風，有些人出身富貴，倒了霉。我是窮出身，無代可查，便過關了。

土地改革，我也參加了。我和幾個同志組成一個土改工作團，到了黃河北岸國民黨的大據點安陽西邊的東積善和西積善，這兩個村子距敵人只有15里地。在這里開展土地改革運動，可以調動群眾積極性，對圍困安陽很重要。

工作團的團長是邊區黨委書記陶魯笳，但他從未參與過工作團的工作，工作團由我和張維漢以及其他一些人組成。張維漢原是八分區地委書記，因為有“右傾”傾向而受了處分。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檢查當地的土改情況，我當時對土地會議“左”的路線是相信的。

我們到了村子，發現村長、書記、農會、武委會負責人在當地工作很辛苦，要派民兵監視敵人，要支援前線，負擔很重。這個村子的干部基本上是雇工、煤礦工人、農民，都是文盲和半文盲，工作作風中的錯誤很多，打人罵人，多吃多占，但不是攔路的“紅石頭”。我與張維漢主管大村西積善，我們兩人意見一致，但負責小村東積善的楊待哺卻與我們意見相左，我們商量的結果是，一邊調查，一邊寫報告請示。

陶魯笳對我們寫的幾個報告都未予答復，我們很失望。

正在5月份，聽說毛澤東路過晉西北，發現了土地政策有問題。聽說在有一天吃飯時，談及劉亞雄的父親劉復這樣的開明紳士受到傷害，打擊了他們的積極性。劉亞雄是個著名的女革命，劉復對抗戰和解放戰爭有功。毛主席說：

“你劉少奇不保這些人，我保。”

據當時在場的人的說法，毛主席很生氣。這樣一來，我們按兵不動，沒有使很多人受委屈，算是做對了。

冷楚在武鄉搞土地工作，搞得很“左”，情況很差。

中國是個農民國家，革命的主力軍只能是農民，而農民又基本上是文盲半文盲，農民的報復心重，修養又很差，斗地主富農手段殘忍，這樣做是不好的。他們的水平只能造就他們的這種行為。

五

土地改革工作團的工作結束后，石家莊已解放，我妻子調任邢臺市委宣傳部長，毛澤東也到了西柏坡。這時候，我幾次到邢臺和石家莊，見到了光未然（即張光年）、艾青、周揚等人，在一起開會的時候，多蒙謬獎，受鼓勵不少，同時也向他們請教了一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