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期以來我們把古今文化的繼承闡釋或轉寫不當地表述為“翻譯”,這種稱說誤導世人將古代文化遺產跟外來文化產品等量齊觀混為一談。古代文化的傳承是一種內在的轉換,只能進行闡揚而根本用不著\"翻譯\";異域文明的吸收是一種外在的引進,必須進行翻譯但絲毫談不上“傳承”。闡揚傳承傳統文明是對同一文化基因的轉錄,我們不過是改變一下言說方式,借鑒吸收異域文明是對不同文明元素的翻譯,我們必須要轉換一種不同語言文字。
關鍵詞:轉寫 傳承 闡揚 翻譯 借鑒 吸收
早在春秋秦漢及至魏晉時期,生活在中國大地的文人士子就尤其關注人生自然和社會生活話題,自發創造了適合多元文化的學術語境。在那時,說客士子的自由言說跟貴族朝廷的意識形態并未分庭抗禮相互抵牾,而恰好是并行不悖相得益彰的。令人遺憾的是,這種可貴的理智之光陰差陽錯地遭到了歷史的篡改和曲解。當思想家墨子只被蔑視為能工巧匠,惠施的析辭辯言被誤解為清談玄言,那些難能可貴的科學精神就遭冷遇漠視被無情踐踏了。本來能夠健康發展的話語系統被扭曲變形,“言意之辯”被視為“雕蟲小技”,“析辭之言”被說成“虛妄玄言”。以辯證邏輯為基本方法的科學精神蛻變成為讖緯之學,這片反邏輯的思想土壤終究未能培植生長出含有科學邏輯基因的精神綠蔭。司馬光為我們描述了那個人文精神嚴重缺失的病態的社會形態,他在《資治通鑒·漢紀·卷五十六》中慷慨呼號:“黨人生昏亂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橫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濁揚清。撩虺蛇之頭,蹺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禍及朋友。士類殲滅,而國以隨之。不亦悲乎!”
華夏民族的精神世界,自古充斥著“天人相應”文化觀念和濃厚的語言崇拜傾向。語言文字在現實生活中跟人們如影隨形,漢字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深刻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人們虔誠地認為借助某種形式的語言符號能夠將仇敵置于死地,也堅定地相信自己同樣可能被對手用語言符咒造成傷害。所以數千年來,人們會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爭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或者用詛咒謾罵宣泄憤懣報復對手求得心理平衡,要么省吃儉用慷慨解囊祈求巫師畫個桃符護佑自身平安。在漫長的封建文化背景下,漢字被作為文化思想象征成為了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天真無邪的孩童會因為自己不經意的信手涂鴉不明不白命歸黃泉,時運不濟的飲食男女會面對一個莫名其妙的劃痕誠惶誠恐頂禮膜拜。語言崇拜導致了數千年的語言治罪法律,造成了大量由誤用或誤解文字所引發的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字獄”。官吏平民都有不少人深受“文化”之苦,有人甚至發出了“人生識字糊涂始”的哀嘆。相比之下歐羅巴大陸諸多民族就清醒多了,他們將文字僅僅視為單純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語言只是被用于進行社會交際,極少被當作“思想的直接現實”讓它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可以想見,在以天人感應為基本前提的文化結構中,遠古的智者們非常愜意。他們在寬松自由的人文背景下,憑借想象的雙翼徜徉于理想與現實之際而流連忘返。意象思維何其顯得左右逢源。令人羨艷的中國古人,毋須請示匯報總結交流,也不必苦悶思維和縝密探索。他們能夠虛構幻景以填補現實之虛,可以任自由理想橫空馳騁。這種豁達樂觀的人生態度造就了大量的說客游士。他們將自己睿智的思想精華書之于龜甲竹簡紙帛,給后人留下了浩瀚的典籍。先民苦心孤詣將思想文字藏諸名山以待傳諸其人,但時移世易輾轉流傳險些使它們成為鮮為人知的文化密碼。漢代形成了經學神圣的時代風尚。一切精神文化事像,都是先王用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時代主流意識,秉承先王遺訓的正統經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也干擾了許慎對文字的語言學觀察和思考,連文字辯析也鬼使神差般無意識地“止乎禮”——人們畢竟難以擺脫時代所強加的精神藩籬。對于自以為身處世界中心的中國歷代君王,五光十色的異域文化簡直是詭譎怪誕撲朔迷離。他們不止自己毫無必要感知學習,連民眾也不得張望流連,否則即是里通外國罪惡滔天。
我們需要致力于傳統文化的守望整理,不必將寶貴的人生精力耗在翻譯年輕詭譎的異域文化。可是近百年以來,人們將古代文化的轉寫傳承說成“翻譯”。當古今文化的繼承“闡釋”或“轉寫”被不當地表述為“翻譯”后,于是乎古漢語教師都成了翻譯官。這種稱說本身就誤導世人將古代文化遺產跟外來文化產品等量齊觀混為一談,全民學外語也因而成了當今中國的頭等大事。五千年中華文明為此已經付出了整整三代人的生命代價,莘莘學子懷揣價值連城的古老文化投身異域邯鄲學步,最終抱櫝還珠面對的是一傅眾咻。時光老人如今終于光顧這片古老的熱土。我們需要拿出奉獻精神,利用中西合璧的觀察方法和研究手段,采掘蘊涵于中華大地的古賢生存智慧與人文精神,建構一種既秉承傳統文化意蘊,又體現現代科學精神的文化文字學。實現這一目的無需篳路襤褸的開創,也未可一成不變地繼承,但又確實需要稍微改變一下固有思維模式和拓展些許視野。這一學科的社會價值將遠遠超出其作為語言學分支的文字學本身的學科價值。
清代學者王筠曾經對象形字能夠構制出多種類型漢字的事實進行了大量的觀察分析,并且在觀察分析的基礎上提出了諸如象形兼指事、象形兼會意、象形兼形聲的理論。王筠觀察到的其實也都是以象形法構制各類漢字的實例。僅僅由于古賢在語言表述上的含混模糊,致使后世學者形成了語言跟語言學不分,也就是事實跟理論混淆的狀況。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我們必須努力使得漢語中的“字”和“詞”截然分明。徹底改變傳統漢語言文字學長期以來因字詞不分進而引起的一些語言文字理論方面的混亂局面。我們應該給予人們一種提示,今后大家在討論“漢字”時,最要緊的是首先必須弄清,自己究竟是站在“書寫單位”立場上抑或是在“語言單位”立場上。因為從語言學角度說,書寫單位意義上的“漢字”不過是一種“記號”即許慎所稱的“文”,而作為語言單位它則是一種“符號”,即許慎所稱的“字”。在語言學意義上,語言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個有意義的“詞”。只有邁出了這樣極其簡單同時也極其艱難的一步,我們才不至于屢屢重蹈古人的覆轍并始終深陷循環論證的泥淖進退維谷而不能自拔。
以現代科學邏輯方法而言,轉寫是對傳統文明的闡揚傳承,翻譯是對于異域文化的借鑒吸收。轉寫不過是改變一下言說方式,翻譯則需要轉換一種不同語言。十年前我在一篇文章《“六書”披沙》中,曾費煞苦心地引述過一種與哲學有關的語言主張:那些用來記寫直覺、印象、感覺等的文字詞匯,記下的只是一種“感情語言”,只有記寫判斷、理念、觀點的文字詞匯,才有可能記錄文化哲學意義上的“命題語言”。對常人而言,在沒有提供充足條件的情況下,想要孤立地確認某個漢字的構形方式究竟屬于六書中的哪一種,的確是一件勉為其難的事情。我們的很多先輩也就是惶惑其間而不得其終。從古至今大多數即使是研究漢字的專著,也對六書漢字構形法中的轉注假借這些格式諱莫如深。要么采取迂回策略甚至索性避而不談,要么言不及義以至不知所云。但是“六書”作為漢字構形理論系統和實踐依據,它既然歷經數千年屢遭篡易而不變其容,其間一定是存在某種道理的。將古人的生存智慧如實轉寫為當今的言說方式,是我們后人義不容辭和任重道遠的神圣使命。
不言而喻,以西方科學邏輯觀之,或以現代人知識眼光去評價先民的世界觀,中國古人天人合一觀念稍嫌幼稚自不待言。那種天人感應的自然思維模式如果繼續發展,顯然暗藏將科學引入神學歧途的危險。但是如果我們既不得其說,又妄為革故鼎新,亦難脫狹隘愚陋之虞。設身處地理解古人,他們以區區之身而涉萬物之形,陷于混沌迷茫實為勢所難免。漢字作為漢文化的符號標記,自然而然地刻下了漢族先民天人相應文化觀念的深刻印記。我們一旦改換了角色立場,感同身受,那些經常令人不解的觀點理念也將會渙然冰釋。我們超凡脫俗的當代人需要時刻銘記,人類是自然生命社會的一部分,而并非超凡脫俗的星際來客。恩格斯在談到類似中國這種原始宗教時曾評論那些人說:“以理想的、幻想的聯系來代替尚未知道的現實的聯系,用臆想來補充缺少的事實,用純粹的想象來填補現實的空白。”如果我們今天仍然試圖采用虛構的理論去彌補本身就已經變形的事實,勢必也將走入主觀主義虛無主義的文化絕境。
由于五霸力征、七雄戰亂,續以秦坑漢燔,六書理論逐漸沉淪。造字數量大減,構形質量驟降。只是借助文化基因的傳承,語言的文明因子才在漢字中有意無意流傳到后世。但由于魏、晉追逐功利,隋、唐沉躭奢靡,文人對漢字之義理已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宋代理性復歸,才又有人重新分析思考漢字構形之理。不幸的是蘇東坡之類文學憤青又對此采取了戲謔不恭的態度,結果竟再次掐滅了漢字構形理論研究的萌芽。到清代康、乾、嘉時期,新興學人縱橫捭闔,再度闖進漢字構形理論研究的舛途。但苦于年代久遠,世易時移,理解呼應的人已是鳳毛麟角。正當人們驚奇不已地領略感悟漢字構形的奇特規制時,轟轟烈烈的辛亥革命又不期而至。出于救亡圖存之需,狹隘民族主義甚囂塵上,最終導致了一場偏頗激烈的文化革命思潮。其后錢玄同、成仿吾、胡適、魯迅等文人以新文化的名義掀起了一場文化的革新運動,有人對漢字大加撻伐。甚至喊出了“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極端口號。這場突如其來的文化洗禮配合著改朝換代,任由一批熱血青年對漢字進行革故鼎新。不僅六書構形理論無人問津,就連古老漢字也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當政治與文化聯姻后,漢字六書理論終于銷聲匿跡。幾十年以后撥亂反正再來研究漢字的人,只能獨辟蹊徑另起爐灶了。
可惜近百年來革命洪流激蕩,社會躁動不安,人們“未嘗觀字例之條,怪舊藝而善野言”,將一種源遠流長的文化碧璽棄之如蔽屣。方鴻漸從錢鐘書先生筆端走進社會生活的每個角落,甚至在上個世紀成功地完成了以“破除舊文化”為核心的偉大革命。古老的中華文明遭到了空前踐踏。長者不是號召傳承鼓勵創新,而是東鱗西爪偽飾萌生。后生不是搞科研做學問而是摻雜使假怪招百出。人們經常開會但不是傳授知識而是領會文件,每天上班不是踏實生產而是狂飚決心。大學最熱鬧的是運動會而不是學術會,教師不是做學問而是創學科。于是專家涌現,新說驚人,學科百出,文化沉淪。古代文化需要翻譯,外來字母科學正宗。城市建筑與文字運用,是衡量人類文明的兩大指標。兩千多年前,無論帝王還是平民,為我們留下了世人驚羨的兵馬俑、莫高窟,我們雄踞世間理論最偉大,人類制度最先進,當然可以宣稱,遑論兩百年,就是兩千年,后人應該還能感受我們當今的輝煌余韻。
文化就是文化,它將會以自己的獨特方式頑強傳承。在西方,黑格爾曾經睿智地認識到自然過程、思維過程和歷史過程受到同一的發展邏輯之支配,從而建立了邏輯學。不過德國古典哲學所探討的“悟性”,是一種古典形式的經驗科學方法論。直到近代,才由弗蘭西斯·培根率先提出了研究科學方法的問題。也就是相對的“理性”。在中國,歷史一如當初殷商貴族王朝覆滅之后的情形。魏晉時期已經有了博物數張華,辨字稱嵇康之說。嵇康英年遇害,中華文明依然步履蹣跚地遠行而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漢字也終于迎來一次劫后余生的大好機遇。大量漢語古籍翻印出版發行,令新學人又有機會得以面對漢代語言巨擘的經典原著。多元文化時代營造了良好的學術氛圍,謀權的盡管謀權,圖利的全心圖利,習文的安心習文。斗爭不再成為社會生活的基調,學術不必充當政治爭斗的附庸,讀書人可以有機會冷靜披閱,審諦覃思,從故紙堆中巡檢出古彥漢字構形的思想端倪情智初衷。當人數不多能量無比的文匪學霸終于偃旗息鼓撒手人寰,即使名利場依然門庭若市,浮躁的市井氣息中仍然給讀書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話語空間。
古老中國從古至今生生不息,是人類文明的傳承之所。傳承闡揚繼蹱傳薪只需要我們后人轉寫。翻譯是為了借鑒、吸收,豐富古老的傳統文明,并非底氣不足必須向國外乞靈。如果我們醉心于名韁利鎖而樂此不疲,就有可能懷揣寶貴的人類文化遺產,不懂傳承弘揚卻聲稱翻譯,考察引進外域思想枷鎖卻又號稱挖掘人類先進文化資源。就不會明白古代文獻典籍思想精髓有待我們轉寫成今人的言說方式,外域科學技術管理菁華需要我們通過翻譯借鑒吸收。傳承與借鑒二者不可偏廢尤須明白二者的區別聯系。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魯迅曾經借用狂人之口吶喊:獅子的兇心、狐貍的狡猾、兔子的怯懦,他沒有贊揚牛的勤勉、狗的忠誠。然外域文人來表達,就是獅子的勇猛嗯、狐貍的陰暗、兔子的可愛牛的愚笨、狗的憨厚、貓的諂奸。這些文化元素遠遠不是可以通過翻譯就能夠直接借鑒的。語言是人類獨有的社會行為,無論是我國古代圣賢晦澀獨特的話語方式,還是外域古今哲人清朗明了的思想表達,社會文化語言學家所研究的對象,必須是通用常見屢試不爽的規律而不是一些偶發現象,更不會是一兩本書甚至一兩句話。要真正實現文化大繁榮,就要弄清一些魚目混珠的糊涂觀念。只有如此我們才不會錯失如今全世界普遍學習漢語漢字的文化良機,才能為人類捧出貨真價實的人類文化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