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前,每當我頭疼腦熱生病時,總會在母親面前撒嬌,哼唧著:“我難受,我難受!”母親聽后,總是立即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把我攬到懷里,摸摸我的額頭,失急慌忙地為我診治。
她治病的方法很多,比如把黃蒿洗凈,擠出綠瑩瑩的汁液,兌入井里打出來的涼水,放點白糖讓我喝下,可以治喉嚨痛;或用蔥白、姜片熬成水放入紅糖,要我喝完躺在床上蒙住被子發汗,可以退燒。接下來母親會為我做一碗雞蛋湯,湯里飄著雞蛋花兒、蔥花兒、油花兒。這樣的湯平時見不著,只有害病時才能喝,很香。如果我有些咳嗽,母親會把土墻上的花蜘蛛放在豆油燈上烤熟了給我吃;或者從墻根兒處扒出幾只土鱉蟲洗凈,擠出它們的白色汁液,放上白糖給我喝,這些方法都能止咳。我特別喜歡吃的止咳食品是咸食:面糊里放入白蘿卜絲,再加入一點切碎的“蛤蟆皮”棵葉子,用棉子油煎炸,有些苦香的味道,吃起來很有嚼頭。蚊叮蟲咬時,身上起疙瘩,又癢又疼,母親通常會用唾液抹。她最尊崇的是“啞巴唾沫”,即睡醒還沒有開口說話時的唾液。她認為那是最干凈、最有效、最神奇的東西。“呸”的一口,把唾液吐在一只手心里,另一只手找準患處,輕輕抓撓后,把唾液抹上,有點針刺樣的疼痛,不一會兒,就舒服多了。有時候,傷處有些發炎,她甚至會直接用舌頭在患處舔,直到痊愈。
母親平時總是很忙,沒有工夫管我。只有生病時,她才會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抱著哄我入睡。那親親的擁抱,柔柔的話語,輕輕的撫摸,讓我深深地依戀。生病時,能接受母親的愛撫,喝到甜甜的糖水,吃點雞蛋或肉。這些東西在平時是享受不到的。童年,生病時,是我享受母愛的幸福時光。所以,小時候我不怕生病,嘴饞了,還盼著害場病才好呢。
那年秋天的一天,我冷得渾身哆嗦,照樣蹲在那里曬太陽。直到陽光隱去,身上還是曬不熱,而且冷得更厲害,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實在無法忍受,決定回家。我扶著墻壁站起來,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走進院子。家里屋門鎖著。我坐在門檻上,看見院子里的槐樹,槐樹下的捶布石都在東搖西擺地晃蕩,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昏黃,暈暈乎乎地像要飄到半空中。
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回的家,不知道我怎么會躺在床上睡著了。等我渾身是汗醒來時,身上蓋了被子、棉衣及一切可以蓋的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熱呀熱呀!”我一個勁兒地喊叫。
過后,母親讓我吃“黑白丑”。那是一種牽牛花上結的子。她把黑白丑搗碎,和在面粉里做成烙饃讓我吃。吃著麻嘴,吃下后會拉肚子。母親很相信這一招,她認為所有的病根兒都在肚子里,拉出來就沒事兒了。我吃了黑白丑照樣拉肚子。而且,病情仍不見好轉。
我的病越來越嚴重,幾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夜晚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母親把我攬在懷里,和父親商量著,要不要為我準備一口小棺材,畢竟個子有這么高,不是可以隨便扔掉的小嬰兒了。我似乎看見自己就躺在村外野草叢生的水溝里,和那些裹在破衣服里或者赤身露體的死嬰在一起。我恐懼地打戰,抓住母親的乳房,少氣無力地請求著,不要扔掉我。母親突然放聲大哭:“老天啊,救救我可憐的凍妮兒吧。我40歲才生這一個閨女,我都這么大年紀了,我的閨女呀,我的小棉襖哇!”我以前從來沒有聽到母親這么大聲地哭過。那呼天喊地的哭聲,似乎塞滿整個屋子,又要撐破房頂飛出去。我,害怕極了。
正在母親焦急無奈時,村里來了一支穿灰軍裝的隊伍。他們為村民打掃院子、挑滿水缸,一邊干活一邊唱,到處響起《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聲。一位身材矮小的戰士,穿著寬大的灰上衣,那衣服太長,幾乎拖到膝蓋以下。他拿著一卷染過色的灰粗布來請我母親按照他的身材剪裁衣服。剪裁好了,他自己開始縫制,有點兒笨手笨腳。母親看著心疼,就主動為他縫制,同時說起我的病情。那位小戰士聽后,說那病叫“瘧疾”,是蚊子傳染的,奎寧可以治。他是衛生員,找排長說明情況,拿來藥囑我服下。沒過兩天,我的“半晌”真就止住了。
母親說我有福氣,總是在有難的時候遇到貴人相助。如若小戰士不給我藥吃,說不定我的小命真就沒了。
母親縫好軍衣,讓小戰士穿上試試,很合體。他立刻顯得容光煥發,精神了許多。母親與村里的婦女們開始起五更搭黃昏地為士兵們縫軍衣、做軍鞋。戰士們大娘長大娘短地說著感謝話。
晚上,那位小戰士送來了幾個白面饅頭,說是部隊要開拔了,這幾個饅頭留給我吃。哎呀,那白面饅頭真香,我以前從來沒吃過那樣好吃的饅頭。
隊伍趁著夜色悄悄地出發了。夜半時分,從東南方向傳來隱隱約約的槍聲。母親跪在院子里磕頭,祈禱蒼天保佑那些年輕的戰士們……
天亮時,那支隊伍又回到了村里。隊伍里多了幾個傷員,有的拄著樹棍,有的用繃帶吊著胳膊,而我再也沒有看到那位給我藥吃、送我饅頭的小戰士了。他,犧牲了。戰友們把他埋到了我們村子北邊的高粱地里。村子里沒人知道他的姓名,據說他是河北人。
后來,我很怕到村子北邊的地里挖野菜,不敢面對那個新隆起的土墳,眼前總浮現出那個小戰士穿上新軍衣滿臉欣喜的面容。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