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罕:
怎么也不會想到,三個多世紀的今天,你會走進我荒涼的黑夜,披一身朦朧虛渺,遠遠地,如夢如幻飄在我的眼前。我又一次想到你,和象征你生命的遺跡。
我走過了,在落葉飄飛的季節,終于目睹了延續你生命的古壕。當然,沒有歷史的倏忽和昔日的煙霧,橫亙在我面前的是時空隱退殘留的遺址。我想到你,三個多世紀以前的你,金戈鐵馬,縱橫疆域。想到你率部北遷的辛苦。城堡、家園,用生命譜寫于達斡爾族人心中的墓碑。然而,有誰能懂得你生命中那段難了的情緣?一個溫柔慧敏,不失倔犟剛烈的女人投給你的沉重?
我們隔得很遠,時間和空間的渺遠??赡銥楹纹呷胛业氖澜??通過迢遠的時間隧道,發給我訊息,是神祇的安排嗎?
或許你不冥的英魂,穿透時空感知了我手中的筆,曾一遍遍讀你,解你,在無數個午夜。
是的,我去看它的時候,你逶迤的古壕臥在蕭索的秋風里,虛擲著已失價值的體魄,凹凸殘斷,車痕條條。我蹣跚在它的身旁,仿佛聽到你的靈魂細語和痛苦的呻吟。一樣的為你沉重。
山坡上吹來的涼風,飄浮著甘新的葉香,郁郁淡淡。那隨風顫抖的是一簇簇火紅的榛樹苗,像你心中楚楚的戀人。你遙遙地望她視她,盡在無邊的渴念之中。
我真的不忍寫下你的苦難,因為是心的苦難。一位民族英雄,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卻不幸愛上兒媳的將軍。
英雄美女,自古襲定。而你終究沒能超越倫理鴻溝,只于疊起的思念中與她協定:修筑兩條長達長城的邊壕,把濃濃的化不開的戀情寄托在渺茫的敗者必須順從勝者的比賽之中。
荒唐么?應該說不。亂世囂塵,沒有什么比真情更可貴的事情。你畢竟沒有利用手中的權勢,設置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一個已失丈夫的女子從你,你不是做不到的。
雖然這是一段演繹了的傳說,卻因之而美麗。
你的人生多么傳奇、壯烈,你的寂寞多么高貴,充滿了美麗的陣痛憂傷。你渡過了湍急的嫩江河流,卻擱淺在內心的愛情河灘。我看到你,駐扎江畔,荒山草莽,野林煙塵,夙興夜寐的重復中,把思渴的熾心交付那遙遙無期的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修壕工程。
每天,你的視野中閃動著那個美麗的身影,紅葉般的斗篷飄柔著她的青春風韻,她所有的風景都融進和溫軟了你的可汗生涯??墒牵阌檬裁礃拥睦碛勺哌M她的世界?
你只有掩藏起已被烈火燒灼的胸膛,化一曲曲蒼勁的歌吟撒向蠻荒淡漠的空宇:
鴻雁,天空上
對對排成行
江水長,秋草黃
草原上琴聲憂傷
鴻雁,向南方
飛過蘆葦蕩
天蒼蒼,銀河望
心向北方家鄉
鴻雁,向蒼天
天空多遙遠
酒喝干,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
然而,余音回旋,最終飄散。除了那蒼涼沙啞的音律,有多少能表達你心中的灼熱?
那么,英雄,你今夜入夢,僅僅是為了一份感知?
你不散的英魂何在?冥茫世界,是否有她伴隨?是否看見海洋的藍色藏在她的眼中?
而你終究是一位名潔的君主,自愛自重。是你知道“奈何征塵未定,可堪落葉苔蘚地”么?
你斂起的不是個人的情感,而是風范了將軍的德行。一代英明有你奠定,不管后人怎樣演繹,怎樣傳說,你的風骨、事跡恒在,尤其那永遠沉默的,永遠帶著傳說羽翼的邊壕。
隱去吧,回到你的時代。假如世人不再需要你的價值,你又何必在意它的風雨殘傷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