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0年4月的一天,我作為秘書隨自治區黨委一位領導到山南地區扎囊縣調研。在與縣委領導商量這次調研內容和計劃安排后,工作組一行住進了縣招待所。放下東西不久,便見到一位穿著一身很干凈銀灰色藏裝、頭上盤著好幾根梳得很熨帖很整齊的發辮、顯得很清秀很精神約30歲的藏族女士,提著紅色暖水瓶進來,她向我微笑著點了一下頭,便很利落地給我泡了一杯茶,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漢語介紹自己叫曲姆,是招待所工作人員,有事就叫她。她還紅著臉有些膽怯有些羞澀地說:“有件事想給自治區領導反映,不知行不行?”她說著竟然哭了起來。我趕忙勸她不要哭,有什么委屈的事都可以反映。我意識到這里面肯定有冤事,便立即給自治區黨委領導作了報告。自治區黨委領導讓一同來的自治區藏語翻譯局的馬副局長一起來,聽曲姆反映問題。
曲姆聽說同意她反映問題,臉上露出高興而激動的神色,她雙手合攏胸前做出作揖躬身敬禮的姿態。她用藏語說一段,馬副局長用漢語翻譯一段,我在一旁作了詳細記錄。
1964年6月,曲姆從自治區舉辦的職工培訓班結業后分到扎囊縣招待所工作,招待所歸縣委辦公室管。不久一個叫王慶生的從自治區組織部調到扎囊縣委任辦公室主任。因無空余住房,王主任就住在招待所里。曲姆也住招待所院內一個兩開間的小平房里。由于工作關系和住得比較近,又都是從自治區調來的,兩人的關系逐漸親密起來。曲姆家在拉薩,有時回家總是給王主任帶點好吃的,王主任有時到拉薩開會也常給曲姆買些頭飾或衣服什么的。這樣兩個單身,一來二往感情與日俱增,特別是曲姆非常執著,大有非王慶生不嫁、不追到他誓不罷休的勁頭。一天見不到他,就會像丟了魂似的發慌,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王慶生原在駐藏某部隊任連長,參加過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英勇頑強,身負重傷,榮立二等功,住院半年后轉業到西藏自治區安排了工作,但身背后卻留下三處傷口。每到陰雨天,常紅腫發炎,需要有人幫助抹藥。曲姆主動承擔下來,每天早晚兩次幫他抹藥,盡管有股腥臭味,但她從不嫌棄,直到炎癥消去。
1966年年初的一天,王慶生患重感冒,那天雪下得很大,地上積了五六公分厚的雪,曲姆冒著紛飛的大雪和零下十幾度的嚴寒到縣醫院為他取藥,幫他用溫水服下,到晚上11點鐘,王慶生高燒仍沒退去,她又到家里燒了一大碗很濃的姜湯給他服下。她一直守到深夜,不放心離開,實在又冷又困,便找了一床被子在王慶生床邊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何時王慶生竟把她摟在懷里,她開始有些心慌,之后便心甘情愿地把做姑娘的身子給了王慶生,這也實現了一直埋在她心上的念想。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感到渾身從沒有過的那種輕松舒心。這樣的事有了開頭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兩人兩情相悅,就會沒完沒了。
不久曲姆懷孕了,眼看著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王慶生開始擔心害怕起來,表面上裝著很高興,內心卻陷入了極度進退兩難的境地。思來想去,最終僥幸心理占據上風,想到扎囊離成都很遙遠,那時信息又蔽塞,一時暴露不了,即便暴露了再與老婆攤牌也不遲。在曲姆的多次催促下,王慶生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只好與曲姆辦了結婚手續,并在很小范圍內,悄悄請機關幾個要好的朋友喝點酥油茶吃點糖果之類的便算舉辦了婚禮。曲姆不看重這些,只要能與王慶生結婚怎么著都行。
這年10月,曲姆臨產。她只好請產假回到拉薩母親處,便于母親照顧。沒幾天便在拉薩醫院產下七斤重的胖小子。就在王慶生興高采烈激動異常準備起程到拉薩親吻自己寶貝兒子時,成都的老婆卻突然出現在縣委辦公樓里。王慶生已三年沒有休假回成都,她老婆又從回去探親的老鄉那里時常聽到些風言風語,于是便對王慶生產生了懷疑。老婆的突然到來,讓王慶生心慌意亂,措手不及,一時亂了陣腳。他雖然和老婆結婚多年,但由于父母包辦,兩人幾乎沒有什么感情,且老婆沒有文化,性格孤僻,本想和她離婚,但考慮到已有一女,一直猶豫不決。進藏多年也很少聯系。這次老婆突然到來,他深知她不是省油的燈,與其讓她鬧得滿城風雨,不如爭取主動。他先安排好老婆吃住,自己主動找到縣委領導,如實承認自己犯了重婚罪,愿意接受組織上的任何處理。
由于這個案件涉及非常敏感的黨的少數民族政策。縣委很重視,并很快報告地委。地委也很快組織工作組赴扎囊縣調查處理此事。縣委機關一位與曲姆要好人員很快在電話里告訴了曲姆,她聽后猶如晴天霹靂,感到很突然很震驚,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也對王慶生沒有說實話有些意見,但更多的是心有不安,責備是自己主動追求造成王慶生現在的被動處境。她把孩子交給母親,讓弟弟陪同,乘車趕到離拉薩好幾百公里的山南地委和扎囊縣委,找主要領導匯報是自己主動行為造成的,自己愿意接受處理,要求減輕對王慶生的懲處。她的真誠和善意得到領導的理解。按當時的法律規定重婚罪是要判刑的,尤其在西藏這樣一個少數民族聚居地區,處理類似的案件更為嚴厲。工作組經過詳細調查和慎重研究,考慮到王慶生主動認錯態度好,又曾為保衛邊疆負過傷,立過功,工作一直表現很突出,曲姆確有主動行為,也有一定責任,決定給予王慶生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押送回鄉的處理。王慶生要求最后見一面曲姆母子,沒有得到準許,在縣里開完審判大會后直接由公安人員押到機場。這樣他很快便離開了西藏,離開了他一直牽掛的曲姆和兒子。
之后,王慶生回到成都,曾多次寫信給曲姆,為自己隱瞞真相、不能照顧孩子而自責,懺悔自己的過錯造成對她的傷害,希望她照顧培養好兒子,勸她忘掉自己,有合適的可考慮重新成家。曲姆不僅沒有責怪怨恨王慶生,而是悔恨自己的主動行為造成他失去黨員身份和工作的嚴重后果。每當自己洗衣服時就會想到王慶生的衣服有沒有人給他洗,每當陰雨天就會想到他背上的槍傷犯了沒有,有沒有人幫他抹藥。每當此時她的淚水就像雅魯藏布江的水,不知不覺流淌下來。盡管王慶生離開已十多年了,在曲姆心里他似乎從沒有離開過。白天忙工作,想得少些,一到晚上,曲姆滿腦子都是王慶生。每晚睡覺前,她都要為他祈禱,愿他平安幸福,十多年來天天如此;夜里睡覺她總夢見和他在一起,醒來時總是不知不覺淚流滿面,這么多年曲姆的淚水也不知流了多少。她說著說著竟然動情地哭了起來。大家都做了許多勸說工作,她才稍微平靜下來。
曲姆說,這么多年,她最大的心事是兒子從出生到現在15歲了,王慶生作為父親,沒能看一眼,沒能抱一次,這件事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上。孩子很聰明很爭氣,學習成績很優秀,從小對民族樂器興趣很濃,吹笛子拉胡琴一學就會,很有靈氣。為培養孩子,曲姆的弟弟30歲了還沒有成家,他的工資全花在為孩子請老師、買樂器上。孩子初中畢業考入內蒙古民族藝術學校。曲姆想到成都約他父親一起到內蒙呼和浩特看望孩子,不知領導能不能批準?
自治區黨委領導聽了曲姆的要求,感到合情合理,無論什么情況,父子關系是永遠改變不了的,更何況事情已過去十多年了。不過事先要做好王慶生老婆的工作,不要為此事造成他們家庭新的矛盾。當天下午經過與縣委領導研究取得一致意見,同意曲姆的合理要求,縣里還提出正好一名機關干部要到成都休假,可讓他協助做好王慶生家屬工作。
大約20天后的一天上午,我從區黨委辦公廳開完會出來,發現曲姆坐在門前臺階上,她見到我立馬站起來,微笑著說,有事要給我說。我讓她進屋坐下,并給她倒了一杯水,要她慢慢說。她的氣色和精神狀態明顯好多了。我請來辦公廳一位藏族工作人員央宗女士當翻譯。曲姆說,她與王慶生一起到內蒙看望兒子剛回來,一路很順利,兒子所在的學校條件很好,王慶生見到兒子激動得不得了,兩個人緊緊抱了半個小時,淚水都流了下來,高興得他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他老婆前年因病去世了,女兒也出嫁成家了,他在一個街道辦事處上班,一個人生活,如今腿上患了關節炎,心臟也不好,行動不方便,我想去照顧他,他也有這個想法,不知行不行?聽了這個情況,我和央宗都為他們高興。我說,這是件大好事,你們可以重新成家,你的工作也可以調到成都,內地對少數民族人員非常關照,王慶生是土生土長成都人,會很順利辦成的。成家是你們兩個人的事,由你們兩個人決定,不存在行不行的問題。你們可先辦結婚手續,后辦工作調動。我和縣委領導很熟,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反映一下你的情況。你放心,我很快就打電話。曲姆聽了我的一席話,臉上頓時洋溢著如春風般興奮而幸福的笑容。她兩手合攏在胸前一個勁兒作揖表示謝意。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我不禁無限感慨,好人終有好報,她孤苦伶仃的日子即將熬過去,發自內心祝愿他們能順利重新走到一起,過上幸福美好的日子。回到辦公室,我就給扎囊縣委書記打了電話,他表示理解支持,只要成都那邊來商調函,他們一定很快辦手續放人。
也就在一個月后,我收到王慶生以他和曲姆兩人的名義寫來的信,說他和曲姆已重新組成家庭,曲姆的工作也順利調到成都。對我的幫助一再表示感謝。我為他們有這樣的結果而高興,這難道是天意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