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向軍先生對傳統文人畫的筆墨,是有特殊感覺的人;并且,繪畫就是他的全部生命意義所在。所以,自他經歷了“北人南遷”之后,他的每一幅畫,都是一個圓滿自足的世界。看他的畫,其實就是自我生命明朗的過程,因為他的畫構成了人和文化的一種共存關系。確切地說,是他的作品能夠構成一個跟欣賞者的生命感覺息息相關的人文世界。在當代畫家中,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這樣的境界,但向軍先生幾年以前的作品中,就已經極為鮮明地顯現出了這樣的境界。那時,他的繪畫取法龔賢,畫得渾厚華滋。
1998~1999年,向軍先生在中央美院中國畫系進修,曾師從盧沉、賈又福、崔曉東等先生。自此,他開始能在較高的文化層次把握中國畫的本質,從而使他的繪畫并不需要有聲語言和文字語言的闡釋,而能以視覺圖像的特有魅力,以感性直觀的力量感染人心,這正是對中國藝術精神最好的把握的顯現。在這個意義上,向軍先生的畫,并沒有局限于把外在自然之中的那個客觀世界當作表現對象。他的畫顯現的是一個超越狀態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文化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們能夠在享受具有人生關懷屬性的文化精神滋養:一方面,因能因此清除心靈中的由于物欲的作用而形成的遮蔽;另一方面,則能使我們的精神境界,升華到一個與古代先賢比肩的高度。
在如上意義上,向軍先生畫中的景觀,似乎與古人有似曾相似的感覺。其實,這只是他的畫與董源、巨然傳派,乃至于與明代的董其昌、清代的龔賢等人的作品有家族相似性,而在本質上,他的作品乃是《老子》“行不言之教”思想觀照下的產物,所表達的是“天地之大美”?,F在,向軍先生像古代的先賢那樣,把這“不言之大美”顯現在他的作品中的一樹一石之中。這就是中國古人藝術觀念中的真正的美,或者真正的善。從向軍先生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已經十分清晰地知道,中國畫的筆墨乃是畫家與審美欣賞者之間用心靈碰撞心靈、以生命傳遞生命的中介。所以,向軍先生的每一幅畫,都已然能構成一個圓滿俱足的生命世界。而正是這個世界,超越了現實世界可能對人造成的精神污染。
一言以蔽之,向軍先生本人,畫畫之外,還是個好寫手,他寫的文章,譬如《山水畫造境觀念》、《從自然之景到心象之境》等,能取原天地大象而化成人文之言象。所以,他的作品,最終是具有崇高屬性,蘊涵著“天地之大美”的特征——這是一個人們的心靈能在其中獲得意義的世界。他的作品乃是屬于按“精神圖象學”原理而以“符號構成”方式完成的以水墨語言表達的“紀念碑型”的風格范疇——這是一種與人的文化歸屬、信仰系統息息相關的“心靈的紀念碑”。向軍先生的作品圖像,就是在這個層次上獲得人文價值與人文意義的。
二
向軍先生的作品,誠如他自撰文所說,能抓住“自然精神內核”,是“自然山川的‘神氣’與‘靈魂’的顯現”。而這樣的“顯現”,其實是在扎實的學院寫實基礎和綜合學養基礎、西方現代藝術思潮所涉及的現代智性因和圖像顯現、傳統視覺文化圖像背后的深層語言結構三個維度上建立的“以心為造”思維模型的產物。在這個意義上,他的作品與西方繪畫“取其一瞬”的“典型形象”有了本質區別,并因此而最終顯現出了“超越時空”意義上的具有“境生象外”屬性的“仁學”價值。所以,盡管他的作品全然是以古風形態顯現的,但卻也正因此而具有了相當醇厚的文化溫度。
2004年,方向軍移居蘇州。此地古為吳都城,稱為吳郡,明代大畫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等,均為此地人,故畫史有“吳門畫派”之謂。在此,向軍先生受到濃郁的江南文人畫風的影響,風格為之一變。通過分析他此期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到,他極為講究圖像本身的“書寫式”美感,故爾,他的作品能氣韻貫通、血脈活躍,他的那些通過“入古出新”而形成的有組織的筆墨線條和章法構成,使作品中的筆墨能在“宏觀探道”觀念的導引下,表現出一種“高原陸地,不生蓮花,卑濕污泥,乃生此花”般的清涼、潔凈和莊嚴氣象,準確地表達出了不同學派的中國古代先賢共有的那種崇尚清純、潔凈、樸素而厚生的“詩意生存”態度。在這個意義上,向軍先生的作品是由技術、美學和藝術三部分共同組成的。而也正是在這三個因素的相互關聯、相互輔成、互相滲透下,向軍先生建構了他的藝術美學思想的前述模型。
這個模型對向軍先生作品的藝術質量進入高境界至關重要。因為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似乎一直在尋覓著如何表現出龔賢《畫決》中所說的“畫泉宜得勢,聞之似有聲”的審美效果。也正是這樣的追尋,使得他的作品氣韻生動之象,最終仍然主要來源于窮究事物之理之后的見之于技法表現。此外,其作品的“元氣淋漓”之氣象,還是對石濤所說的“筆非生活不神”一語的更高層次的理解。因為他已經極為準確地理解了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元氣”存在于“天地之前”的那一學說,極為準確地理解了中國哲學中的“元氣”是“產生天地萬物的本原”這一理念。所以,在具體的藝術實踐中,盡管向軍先生的山水畫曾得龔賢的古法,但他沒有單純局限于積墨技法的表達,而是回歸了“吳門畫派”的氣韻生動之象,從而最終使自己的作品體現出了“濃郁中復清靈”(呂美立先生語)的境界——這是向軍先生能在超越狀態,創造性地把筆運翰,在“無我”狀態,讓“我”自在其中所使然。
于是,也正是在如上意義上,可以說向軍先生的風格,是別人無法取代的。他表現出了一般的水墨畫家極少關注過的題材內容內部的生命形態,并且表達出了與當代古風風格畫家的表現手法拉開了較大距離的對繪畫圖像語言的深層結構有意識的探索與追尋。也正因此,他的作品才具有了特別迷人的美感。所以,表面看他的作品,雖屬于古風風格范疇,但在本質上,他的那些作品卻應該屬于“新古意符號型”風格范疇。在當今消費文化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情況下,他的這種“新古意符號型”風格類型的繪畫,具有特殊的人文價值與意義。
幾年以來,向軍先生令人振奮地建構了一個又一個充實精微而又壯闊恢宏、理性精神高揚而又自然而然、切近現代人心靈而又可以超越時空的文化圖像。而也正是因為如是原因,所以,向軍先生的一些作品,雖沒有畫名山大川,但面對他的那些即便是斗方小品的作品,也能夠讓我們如幻如醉而又如真如實地觀照出莊子《秋水篇》所指向的精神實質,蕩滌我們心靈被物欲沾染了的塵埃。
三
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向軍先生的作品是有技法的,由此,他作品的視覺語言才有了一種特殊的穿透心靈的力量。這就是中國道家學者所說的“目擊道存”。因為展卷一看他的作品,立即就會有一種壯闊、爽達的美感撲面而來。于是,當我們面對他所表現的那個圓滿俱足的永恒世界時,心靈就會猶如浸入太古冰湖,通身清爽。藝術評論家馮玉雷先生曾認為向軍的藝術靈魂涌動著“西部心象”?!吨袊佬g》主編、著名美術評論家徐恩存先生曾說向軍的山水“經歷了從北到南的遷徙,對他來說,這是一次精神資源的整合,是一次文化的重組,使他具有了獨特的優勢”。因此,我們不妨以此二語為契機,再一次深入看看向軍的畫。
2009年,向軍先生入中國國家畫院范揚工作室課題班深造。此前,他追尋的是“吳門畫派”的傳統,“吳門畫派”幾位開宗人物的繪畫風格,曾給他以強烈的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而更重要的是,通過對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等人繪畫的研習,他還繼承了元代倪瓚、黃公望、王蒙等人的繪畫詩畫結合、注重筆情墨趣的傳統。所以,一旦他接觸了范揚先生的人格精神與繪畫風神,心靈立即便如火之始燃,泉之始達,活躍起來。故爾,在向軍先生現在的作品中,筆墨本身就是有情感、有生命的。海德格爾認為,人們的審美顯現,是 “在世”(生活)中的一種“源始現象”。當我們立足這樣的語境欣賞向軍先生的作品,立刻就會驚喜地發現,他的作品能十分清晰地使我們體驗到這種“源始”之“在”的存在。事實上,這乃是寄存在中國古代繪畫圖像中的文化思想對他長期影響所使然。這就是中國古人觀念中的“無形之氣,乃在自然太始之先,其包含道德,故能構括乾坤”這一思想滲透到傳統繪畫圖像以后,在歷時狀態對他的藝術思想影響所使然。
《莊子·內篇·齊物論》說:“道行之而成。”《劉子·履信》說:“行者人之本,人非行無以成。”就繪畫藝術創作而言,所謂“行”,乃是藝術家的全部生命借助筆墨的蹈踐行為。向軍先生是一個以全部生命投入繪畫創作的人。從他的作品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在他如醉如癡地進入創作行為的全部過程中,不僅能夠感受到藝術創作中的“大愉快”,而且在這樣的“大愉快”過程中,使他的藝術實踐過程成為攝取自然生命、文化生命而自我完善的一個過程——由是,他筆墨之中的活躍氣息,也就能如同自然界的那一團團燦爛之極而復歸平淡的元氣,不斷的在其作品中升降出入、吐納聚散,導引著我們的心靈瀠洄委曲、綢繆往復于他所建立的那個澄明清澈、自然無為的畫中宇宙。
總之,向軍先生那具有“空中起步”屬性的繪畫作品,能使我們的心性領域朗然而嫠定,讓自我的行為宇宙與知識宇宙判然而明地在他的畫作中合于天道,從而使自我生命進入剛健能動、創造不已的境界。所以,可以說,他所構建的是一個十字打開、無所隱遁的盡性窮理的大系統。這就是中國人的自由無限心——良知自我“坎陷兩層”存有論的“一心開二門”的思想體系的現代顯現,清晰地表達出了中國人所一貫崇尚的健康而高邁的人文情操的本真形貌。所以,也正是在這樣的大系統中,人們可以開拓出自我生命的嶄新空間,連接起關系到自我生命之源顯現的文化血脈,從而展示出自我生命內在價值骨架的充量開放和無限發展的可能性。對向軍先生的作品,我們應在自我生命大自在的語境,作如是觀。
2009年12月12日于北京鼓樓東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