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925X(2012)06-0026-02
摘要:辛棄疾,雄才大略,果敢粗豪,志在恢復,心懷天下,具有杰出的政治才干和卓越的軍事才華,堪稱中國文學史上最耀眼的英雄人物,卻最終因種種現實原因只能在“可憐白發生”的悲哀中嘆壯志難酬、英雄失路,確實令人扼腕嘆息。本文擬從當時的政局、官僚集團中群體對個體的壓抑、辛棄疾強烈的個人意識三個方面探討一下辛棄疾悲劇人生的原因,透過辛棄疾的悲劇看專制制度對人才的摧殘和個人意識的扼殺。
關鍵詞:辛棄疾;政局;個體壓抑;個人意識;悲劇人生
何謂英雄?劉劭在《人物志·英雄》中寫道:“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一代詞豪辛棄疾正是這樣一位“人中之杰,詞中之龍”的英雄人物,他二十二歲便聚集了兩千人的隊伍參加義軍,反抗金人的壓迫,并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率五十輕騎突入五萬人的敵營,生擒義軍叛徒張安國,交由南宋政府處決,一時名聲大重,“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洪邁《稼軒記》)。辛棄疾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抗金北伐,恢復中原,他寫下了著名的《美芹十論》、《九議》等文章闡述自己的主張,然而與茍合的南宋政府并不相容,最終只能是“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他以傳奇色彩開始的人生,卻只能在宦海沉浮、山野閑居中空度生命、虛耗才華,以悲劇終結。這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呢?本文擬從當時的政局、官僚集團中群體對個體的壓抑、辛棄疾強烈的個人意識三個方面進行初步的分析。
一、天意從來高難問
十世紀六十年代,宋太祖陳橋兵變建立趙宋王朝,結束五代十國的混亂局面,但國家并未實現真正的統一,北方的遼、夏和后來的金、蒙古都威脅著宋的政權。在古代王朝中,宋的對外關系最為軟弱,這和其最高統治者推行的一貫政策有直接關系。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把軍權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之后的歷代皇帝也對軍事將領深加忌防,并多用儒臣治軍。宋太宗曾說:“國家若無外憂,必有內患。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防;惟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帝王用心,常須謹此。”(《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對于“以天下為一己之私”的最高統治者來說,維護其統治秩序的穩定是第一位的,他絕不允許有下屬的力量過于強大,或許這就是為什么在國家危亡的緊急關頭,宋欽宗卻罷免了李綱,而宋室南渡之后,宋高宗、秦檜又殺害了抗金取得節節勝利的岳飛的原因吧。
北宋開國之初,也曾試圖通過戰爭來奪取幽云地區,但在屢戰不利后,便轉為“守”以“緩圖”。靖康之難后,宋高宗趙構只想享受既得的安樂,即使岳飛能夠打敗金人,宋高宗也不會支持他,他更害怕壯大起來的岳家軍威脅到自己的統治,“內患”比“外憂”更為可懼,這是宋王室一貫的傳統。朱熹曾一針見血的指陳宋高宗:“他所以要和親者,蓋恐用兵時諸將將執兵權,或得要己。不如和親,可坐享萬乘之樂。”(《朱子語類》)。而在北方長大的辛棄疾,親眼目睹了漢人在女真族人統治下的屈辱和悲慘的生活,早就立下了報國雪恥、恢復中原的志向。個人的安逸和享樂無關緊要,“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水龍吟》),意思就是說自己絕不可像許汜一樣不問國家大事,只顧購置田產、個人享樂。在《九議·其一》中,辛棄疾寫道:“恢復之事,為祖宗為社稷,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與天下智勇之士所共也,顧豈吾君吾相之私哉?”辛棄疾希望最高統治者能夠為“生民計”,勵志圖強,救北方的老百姓與水深火熱之中,但這和骨子里只圖茍安享樂的南宋政府的政策是貌合神離的。雖然宋高宗趙構曾贊許過辛棄疾的英勇行為,不久后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表現出要恢復失地,報仇雪恥的銳氣,但是,“天意從來高難問”,以“天下事為一己之私”的南宋政府更愿意做的是借助于辛棄疾實際的政治才干來維護自己統治秩序的穩定,在這種情況下,辛棄疾“他年要補天西北”的壯志也只能盡付之于東流水了。
《禮記·大同》中寫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其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樣的社會理想,在今天看來,也仍然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在“私天下”的君主專制時期,真正地做到“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是不可能的。即使在“明君盛世”,依然有太多的才子志士無法施展其才華抱負,更無庸說躬逢“弱朝庸君”的辛棄疾了。
二、別有人間行路難
對那些庸俗圓滑、隨流合污、畏縮自保,面對民族危亡無所作為的官僚,辛棄疾極度的厭惡,他在《千年調》中刻畫了這一類人的丑態: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然而,正是這些人把持著朝政,肆意地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捕風捉影,打擊異己。特立獨行的辛棄疾在污濁的官場中一再受挫,他希望憑借自己杰出的才智來改變這一狀況,然而,他表現越是出色,那些南方官僚對他的戒懼妒恨就越是變本加厲。
淳熙八年(1181)冬,辛棄疾因受到彈劾而被免職,據《宋會要輯稿·黜降》的記載,他的罪名是:“奸貪兇暴,帥湖南日虐害田里”。正當壯年的辛棄疾不得不回到上饒,歸田閑居,一直到紹熙三年(1192)的春天,他才被重新起用,赴任福建提點刑獄,不久遷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然而,對辛棄疾“貪”、“酷”的彈劾再次出現,并且更加猛烈:紹熙五年(1194)七月,諫官黃艾說辛棄疾“嚴酷貪婪,奸贓狼藉。”;同年九月,御史中丞謝深甫又彈劾辛棄疾“交結時相,敢為貪酷,雖已黜責,未快公論”;寧宗慶元元年(1195)十月,新上任的御史何澹再次把辛棄疾當成彈劾的靶子:“酷虐裒斂,掩帑藏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為之一空。”第二年九月,又有監察御史彈劾辛棄疾,說辛棄疾是“貪污恣橫,唯嗜殺戮。累遭白章,恬不少悛。”這一系列的狀告下來,辛棄疾在官場上幾乎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更不要說去實現什么“看試手,補天裂”的壯志了,真是“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鷓鴣天》),能闖得過千軍萬馬、刀林箭雨的辛棄疾卻躲不過人心險惡、翻云覆雨的污濁官場的明槍暗箭。
據趙曉嵐先生對“辛棄疾被彈劾疑案”的考證,大量確切的歷史資料證明這些強加于辛棄疾身上的罪名都是無中生有或缺乏事實根據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辛棄疾成為了官場上的眾矢之的呢?辛棄疾在《論盜賊札子》中的一句話比較好的回答了這個問題: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他的《千年調》的下闋可以說是對這個問題的補充說明: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曾十分巧。看他門,得人憐,秦吉了。“剛拙自信”的英豪性格,不愿隨聲附和、獻媚討好、合群隨大流的行事作風正是辛棄疾在圓滑的官場上遭人嫌惡的重要原因。在《論盜賊札子》中,辛棄疾還寫道:“民者,國之根本,而貪濁之吏迫使為盜”,“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爾。……以是言之,罪在臣輩,將何所逃!”身為官僚集團的一員,辛棄疾卻說老百姓犯罪都是貪官污吏所迫,罪不在民,而在于那些貪求的官員們。那么,對于敢無視官場規則、無視官僚集團利益的辛棄疾,某些“官員們”當然不會心慈手軟,一次接一次的彈劾,“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最終把這個不合俗隨流的“異類”驅逐出了官場。
翻開中國文學史,因性格剛直而屢遭陷害的文人不在少數。陳子昂被縣令段簡誣陷入獄憂憤而死;劉長卿因性格傲岸耿直,常被誣謗,屢遭貶謫,坎坷一生;蘇軾在“烏臺詩案”中差點丟了性命……。長久以來,貶抑個人就一直是我國文化——特別是中原地區文化——的主流,我們傳統文化要求每個人都要壓抑個性、克制自我來融入群體,取得群體的庇護,一旦“難以處眾”,無論你才華多么橫溢,能力多么超群,品性多么高潔,都有可能淪為“群體壓抑個人”的犧牲品,而那些優異的人才一般都是特立獨行、卓爾不群的,在“個體壓抑”極為嚴重的專制時期,歷史的悲劇自然就不可避免地一幕接一幕地上演了。
三、了卻君王天下事
讀其詞,察其行事,我們可以發現辛棄疾是一個具有濃重英雄情結和個人意識極其強烈的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評價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為郭、李,為岳、韓,變則為桓溫之流亞,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郁。“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破陣子》),他的人生絕不僅僅是為了忠君愛國,不僅僅是為了“內圣外王”的儒家理想,通過自己的才干實現自己最大的人生價值,追求不朽的功業,讓有限的生命在無限的時空中大放異彩,對辛棄疾來說才最重要。
我們來看辛棄疾的名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對這首詞,章培恒先生作了精彩的評論: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孫權,劉裕和廉頗都不是忠于國家(當然更非忠于君主)的人物。孫權在漢末乘亂割據江東,后來自立為帝。劉裕在東晉末乘亂崛起,最終篡奪了帝位。他在篡位之前雖曾北伐,收復了不少失地,但那只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威信;接著便匆促回兵,以致收復的失地重又失去。廉頗本為趙國大將,因趙王派另一將軍樂乘來取代他的職務,他就攻打樂乘,出奔魏國。在魏國過了好久,魏王對他并不信用。趙王則因屢被秦軍所困,想再用他,他也愿意回趙;但趙王派來的使者受了他的政敵的賄賂,回去說廉頗“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王就不再用。其后楚王派人去魏國接他,他就到楚國去擔任將軍,不過也未能建功,終于死在楚國。辛棄疾仰慕孫權、劉裕而以廉頗自居,也正說明他所追求的,是像這些人那樣地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成為千古傳誦的英雄,而不是以忠君愛國為首務。換言之,他的苦悶首先不在于報國無門,而在于英雄失路。(《中國文學史》導論)我們把辛棄疾和屈原作比較,可以發現二者有很大的不同。對于屈原來說,“忠君愛國”是其重要的精神支點。他出身貴族,與王室同宗,而這也是讓他感到極其榮耀的一件事,從君權和宗室利益出發來完成自己的美政理想是屈原最大的人生價值所在。他在作品中反復表白自己的忠心: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離騷》)。而辛棄疾更多表達的是對個人英雄事業的向往,他“了卻君王天下事”的目的是為了“贏得生前身后名”,也就是說“了卻君王天下事”只是他實現個體生命價值的一個方式。他的悲憤也是英雄式的,“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萇弘事,人道后來,其血三年化為碧”(《蘭陵王》),以強烈的情感力度沖擊著我們的內心。
另外,我們看一下辛棄疾的行事:他曾以三日期手刃了偷盜義軍大印的和尚義瑞,率五十輕騎突入五萬大營生擒叛賊張安國;在創建“飛虎軍”的過程中,受諫官彈劾,皇上降下御前金字牌,讓他立即停建,他卻堅持己見,最終建成了這支雄鎮一方的軍隊……。從這些事情我們可以看出,辛棄疾是一個果斷勇武、雷厲風行、不容易馴服的奇俠豪杰式的人物。但是辛棄疾這種強烈的個體意識和英雄主義傾向和高度集權的封建君主專制制度是格格不入的。極權專制需要一種奴化人格,要求臣民乖乖聽話,放棄自己的個體意志和獨立人格,學會溫順,學會遵守,學會臣服。正是通過培養這種奴化人格,中國的極權專制才能夠兩千多年來在周而復始的循環怪圈中度過。不好掌控的臣子一般很難得到重用,敢于離經叛道的異端則一定不會有好結果。我們可以通過南宋朝廷中的一件人事安排更清楚的看到這一點:淳熙七年(1180),周必大被任命為參知政事(副宰相)。本來宋孝宗為了防止大臣拉幫結派,喜歡頻繁地更換宰相和參知政事,他在位二十六年,換了宰相二十人次,參知政事三十四人。但周必大任參知政事后,一直到孝宗朝結束,都穩穩當當的,最后一直做到了左丞相。而辛棄疾雖一度憑壯舉獲得了最高統治者的賞識,但南歸后卻從未被委以重任,最終還被毫不留情的驅逐出了官場。我們對比一下周、辛二人的行事風格就可以看出其中的一些原因:周必大屬于溫和派,做事四平八穩,最重要的是他屬于皇上喜歡的“軟熟易制之人”(《宋史·朱熹傳》),聽話好控制;而辛棄疾雖然也為朝廷立下不少功勞,但是他雷厲風行,堅持己見,“難以駕馭”(《誠齋集·王公神道碑》),那么他們在官場上的結局自然也就大相徑庭了。
江山千古,斯人已逝。雖然很多英才在他們生活的時代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無法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是他們傲岸的人格、高潔的品質、獨立思考的能力、敢于堅持自我的執著,卻是中華民族真正的民族精神之所在,照亮了民族的靈魂,挺起了民族的脊梁,支撐我們的民族在任何情況都能堅忍不拔的傲然向前。我們的國家永遠都需要這樣的人:敢于說真話,勇于做實事。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也一定會為真正的有才之士提供更多的發展機會和更好的發展空間,只有這樣,中華民族才能夠生生不息,蒸蒸日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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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