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925X(2012)06-0021-03
摘要:歌德贊揚了奈瓦爾翻譯的《浮士德》法譯本,這是翻譯史家津津樂道的經典案例。但是對奈瓦爾翻譯該劇的具體細節,知道的人就很少了。本文從奈瓦爾厚厚的傳記材料中,整理出他翻譯《浮士德》的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再現了他不同尋常的翻譯經歷,還原了這部翻譯杰出的本來面目,并從中得出了相關的啟示,顛覆了許多傳統的翻譯常識。
關鍵詞:奈瓦爾;浮士德;翻譯;顛覆
一、 引子
歌德在1830年1月3日與艾克曼的談話中強調:“我對《浮士德》德文本已看得不耐煩了,這部法譯本卻使全劇再顯得新鮮雋永”。(歌德,1987,201)就是這一段談話,奠定了一部翻譯名作的產生。因為在整個翻譯史中,譯作得到原作者肯定的,畢竟鳳毛麟角,何況是得到歌德這樣的大文豪的肯定。但是關于奈瓦爾翻譯《浮士德》的具體情況,真正了解的人很少,筆者也是在讀了奈瓦爾的傳記之后,才得知許多細節的,而那些細節完全顛覆了筆者對這部翻譯杰作的假想,并產生了一些相關的思考。
二、令人吃驚的事實對傳統翻譯知識的顛覆
顛覆之一 成功的譯者一定要有豐富的經驗
這是常識,一般來說,翻譯杰作的產生即使不是譯者晚年技藝純熟的結晶,至少也是有一定翻譯經驗的中青年時期的產品,比如菲茨杰拉德之譯《魯拜集》、查普曼之譯《荷馬史詩》、霍克斯之譯《紅樓夢》、郎費羅之譯《神曲》、波德萊爾之譯《奇異故事集》、朱生豪之譯莎士比亞戲劇、卞之琳之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穆旦之譯《唐璜》。他們大多為他們的翻譯對象傾注了畢生的精力,在晚年才譯出了其巨著。
筆者以為,奈瓦爾之譯《浮士德》,也應當如此,畢竟那是杰作中的杰作,歌德為之付出了六十年的心血,且又是詩劇,其難度可想而知,就是德國人要完全讀懂,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一個外國人。所以不花幾年的苦功夫,是不可能將其讀懂的,更不要說翻譯了。但看了奈瓦爾的傳記,我們真要驚異他的天才了:他出生于1808年,而譯作《浮士德》1828年就出版了,事實上是出版于1827年底,而他實際翻譯的時間是1826—1827年(參見皮舒瓦,布里,2007, 63)。也就是說,這時的奈瓦爾只有十八九歲,而且,他還是個沒畢業的中學生(同上,62-63)。的確太不可思議了,古今中外的翻譯史上,還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例子。
但是,雖然如此年輕,他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和作家了。1825年,即奈瓦爾十七歲時,他發表了《致迪蓬謝爾先生的十一首書簡詩》,1826年4月,他又發表了《拿破侖與戰斗的法蘭西》,到1827年5月,小冊子《民族哀歌與政治諷刺詩》面世了。除此之外,在同一時期,奈瓦爾還發表了其它一系列小冊子,有些詩作最早作于他十三歲時(同上,65—68)。所以,“從1826年春天起,還沒有到十八歲,他就已經成為了作家。”(同上,62)事實上,這一時期他寫作和發表的作品,幾乎都是詩歌,所以準確地說,他已經是一個詩人了。“當他中學畢業后,奈瓦爾就不僅是《浮士德》的年輕譯者了,他的身后已經留下了數量眾多的作品。”(同上,63)
就這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中學生,竟然翻譯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杰作之一《浮士德》,而他的譯作同樣成了翻譯文學的杰作之一。由此得到的啟示是:翻譯要趁早,不必等到七老八十才去動筆,不要有太多的顧慮。另外,詩歌還是應該由詩人來翻譯,即使他很年輕,但憑著詩人的才情和悟性,完全可以譯得非常成功。
顛覆之二 成功的譯者一定要精通外語
這也是無需證明的至理,誰能夠反駁這一點呢?林紓固然不懂外語,也是非常成功的譯者,但他有精通外語的合作者,沒有這些合作者,林譯小說是根本不可能產生的,更不要說風靡當時的讀書界了;龐德也不懂中文,但若沒有漢學家費諾羅莎忠實詳盡的筆記,《華夏集》也不可能產生,更不要說對美國詩歌產生深遠的影響了。翻譯史上的杰作,無不是由精通外語的大師完成的。翻譯《浮士德》的人,一定精通德語,不精通德語,能翻譯《浮士德》嗎?這幾乎不是一個問題。但是,奈瓦爾再次震驚了筆者,他的德語居然很糟!
傳記中多處指出,他對德語還遠遠沒有掌握,先來看傳記作者的評價:“這一譯文(指第一版《浮士德》,筆者注),夾雜散文和韻文,而且還存在一些錯誤”,(皮舒瓦,布里,2007, 73)雖然存在錯誤不一定都是因為德語不好,但聯系到奈瓦爾的具體情況,那些錯誤必定多數都是由語言理解導致的,傳記作者又說:“然而我們卻懷疑奈瓦爾對德語是不是能真正地并且準確地把握……(同上, 74)“他與其說是精通德語或者懂德語,還不如說是會猜德語。”(同上)而在談到他翻譯的海涅詩歌時,作者指出:“盡管奈瓦爾優異的直覺幫了他的忙,他的語言知識還是不足以讓他獨自解決作品中的微妙問題”。(同上, 388)這些都明確告訴我們他的德語是很成問題的。再來看他的合作者海涅的評論:“而由于不太懂得德語,錢拉倒比那些畢生研究該語言的人,更能猜測用德語寫成的一種詩歌的意義。”(同上,549)誰都看得出這是在贊揚奈瓦爾,也是非常精辟的論斷,但從另一側面再次告訴我們他的德語實在不怎么樣。當然,這些畢竟都是別人的評價,可以存疑,但他自己的陳述,就無可辯駁了, 1838年9月,他向他父親坦言,覺得自己需要“強化我的德語,既然我已經懂了一點點”(轉引自皮舒瓦,布里,2007, 64)。1839年11月,他又寫信給他父親說:“我需要請一個德語老師,幫助我未來的工作。你知道,我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精通德語,尤其是發音給我帶來太大的困難。”(同上)1850年9月9日,他甚至不無諷刺地向《新聞報》的讀者們承認:“……我興許能向某一個德國人證明我比他更懂他的語言——但是,沒有什么比用他的語言來向他顯示這一點更難的了。”(同上)
我們不需要更多的證據了,這就是明擺著的事實,奈瓦爾對德語只是一知半解,而這是毫不奇怪的:他的父母都是法國人,他在譯《浮士德》第一部之前從未去過德國,而且當時中學尚未畢業,他中學的成績顯示,另一門外語希臘語是“差”,這樣一個法國中學生,德語能好到哪了去呢?可是他竟然去翻譯一部晦澀難懂的巨著,并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還得到了原作者歌德的稱贊,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可見在詩歌翻譯中外語水平并不是決定性的或最重要的因素,而目標語的表達更加重要。
顛覆之三 成功的譯作至少是完整的
歌德的《浮士德》原著包括第一、第二兩部。譯者自然應該將兩部都完整譯出來,這是翻譯的最低要求。然而奈瓦爾最早翻譯的《浮士德》,即得到原作者的高度肯定的譯作,居然只是第一部。看完《奈瓦爾傳》,才知道整個翻譯過程異常復雜,前后持續了十多年。1828年出版的《浮士德》,只是歌德原著的第一部,奈瓦爾的這個譯本1835年再版了一次,但仍然沒有第二部。他為什么沒有翻譯第二部呢?恐怕主要是忙于其它創作了,據說至遲到1835年,他都沒有考慮翻譯《浮士德》第二部。但1840年,奈瓦爾突然出版了全新的《浮士德》譯本,不但為1828年版和1835年版增寫了很多分析,還翻譯了第二部的部分內容,“這第二部《浮士德》,其中大部分內容只是被簡述了一下,唯有海倫的故事被完全翻譯了過來。”(同上, 217)他之所以只是簡述,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原作晦澀難懂,而我們知道奈瓦爾的德文并不好,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你可以相像,我在這段時間里翻譯和分析了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其中的困難簡直令人難以設想。”(同上,234—235)二是有些內容他并不十分感興趣,只翻譯了契合自己靈魂的部分,比如劇中“往昔的復活”這一主題。面對別人對他節譯的指責,他是這樣辯護的:“實際上我們的譯本包括了《浮士德》第二部中的所有場次,原文是1828年作者身前出版的,全都翻譯了過來,而且是第一次翻譯。確實,這部作品后來在歌德死后出版的版本中有所增加和補充,但是,我又通過一篇導言和一篇篇幅很長的分析文章,給出了這些補充內容中的六場多主要的戲。”(同上, 238—239)原來,歌德原著第二部1828年就曾出版,只是還沒有最終完成,而且奈瓦爾也未必在1828年就立即讀到,可以肯定的是,他翻譯第二部所采用的底本,應該是1828年版,因為1832年歌德去世,出版了第二部的定本,如果是這一版,就不會有他上面的辯護了。最為奇特的是,在這部《浮士德》譯文的后面,奈瓦爾還附加了他翻譯的德國詩歌選集《歌謠與詩歌選》,這是他修改和增補了1830年發表的《德國詩歌》的作品。(同上, )
我們看到,1840年版的《浮士德》,像個大雜燴,有導言、有譯文、有簡述、有分析、有注釋,還有其它德國詩歌。
到1850年,又出版了奈瓦爾譯的《浮士德》插圖本,有木刻畫和素描,文本排為兩欄,刪去了第二部的部分內容,增加了歌德的一篇文章,但譯文并未作改動。本版最大的特色是在“譯者的話”中增加了歌德對譯文的熱情贊揚。戲劇化的是,歌德的贊揚在近二十年之后,才通過一位朋友的書信,為譯者知曉。
可以看出,《浮士德》的翻譯出版,幾乎貫穿了奈瓦爾的一生,也是他整個文學生涯中最重要的事件,其成就甚至掩蓋了他詩歌和小說方面更具個性的創作。事實上,奈瓦爾在1840年之前就完成了對《浮士德》的翻譯,此后雖不斷再版,但譯文并沒有作改動。也就是說,他翻譯的《浮士德》,始終不是全譯本,特別是第二部,只是節譯,許多場次只有簡述。真正奠定他聲譽的,其實是第一部,歌德贊揚的,也只是第一部,而他還沒等到奈瓦爾譯出第二部,就于1832年去世了。如此,一部完整的譯作可能很平庸,而一部殘缺的譯作也可能很杰出。
顛覆之四 詩歌就應該譯為詩歌
翻譯界大都認為,詩歌還是應該翻譯為詩歌,譯為散文往往是不得已的退而求其次,特別是對一些經典詩歌巨著如《荷馬史詩》、但丁《神曲》、莎翁詩劇和歌德《浮士德》,其經典的譯本也大都是詩體。奈瓦爾作為一個杰出的詩人,翻譯這樣一部杰出的詩劇,沒有理由不用詩體的,然而他卻將它大部分翻譯為散文,并且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大約是他覺得原作本來晦澀,而他的理解并不透徹,若譯為詩歌勢必更加晦澀,使讀者不知所云,不如譯為明白曉暢的散文,給讀者一個明朗的結構和清晰的故事,再點綴一些淺顯易懂的詩體譯文。他的巨大成功證明,與其把一流的詩歌譯為三流的詩歌,不如把一流的詩歌譯為一流的散文。朱生豪翻譯的莎翁戲劇也是明證。
三、 取得成功的原因
至此,大家都會產生這樣一個疑問:奈瓦爾翻譯《浮士德》時如此年輕,對德文又一知半解,何以會取得如此大的成功,并得到原作者的贊揚?筆者以為,原因大致如下:首先,奈瓦爾是極有天賦的詩人和作家,有著敏銳的直覺和豐富的想象力,很多時候只憑直覺和想象力,就能把握原作,甚至比那些掌握了這門語言的人把握得更加準確和深刻。其次,他那時青春年少,充滿激情和活力,本身又是一個詩人,其表達酣暢淋漓,充滿靈氣,完全沒有那種學究氣和暮氣。第三,歌德原著本身即晦澀難懂,如他自己所說:“不過《浮士德》這部詩有些不同尋常,要想單憑知解力去了解它,那是徒勞的。”(歌德,1987,201)所以學者專家憑知解力去譯,譯本平淡無奇,奈瓦爾憑詩人的直覺去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第四,奈瓦爾將大部分譯為散文,并加上他個性化的注釋、分析和導言,使得譯文更容易理解,因而更容易被接受。最后,德文的一知半解,有時使他誤譯,但有時卻反過來幫了他的忙,正如前文所引海涅所所說,使他更能猜出言外之意。
四、 小結
綜上所述,奈瓦爾翻譯《浮士德》給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一個偉大的譯者,可以非常年輕,可以沒有翻譯經驗,可以對源語一知半解,也可以把詩歌翻譯成散文。這難道不是鼓勵不負責任的胡譯亂譯碼?其實不然,這些啟示里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先決條件,就是譯者必須是杰出的詩人,而且從事的是詩歌翻譯,這再次證明了詩人譯詩的優越性。
致謝:本文的材料主要來源于皮舒瓦和布里合著的《奈瓦爾傳》,特此感謝作者和譯者余中先先生。
參考文獻:
[1]歌德.歌德談話錄[M]. 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2]皮舒瓦,布里.奈瓦爾傳[M]. 余中先譯,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